中国新闻周刊
更重要的是人如何作为
“白龙出龙宫了！”白龙池的游客说。白龙池位于四川省内江市威远县的葫芦口水库，池中有块状似龙头的巨石。5月底，威远持续干旱，白龙池水位下降，“白龙”难得地露出水面，吸引来大批游客。白龙池边，大片皲裂的河床裸露在阳光下。
与此同时，威远自来水告急。5月31日，威远县唯一的自来水公司兴泸水务（集团）威远清溪水务有限公司发布《分时限压供水通知》称，“由于持续干旱少雨，导致县城区当前唯一饮用水源——长葫水库储水量严重不足，现总库容仅约2000万立方米，扣除死库容800万立方米后，按目前日出库量计算，在不降雨情况下仅可持续约60天。”
无独有偶，今年3月，同属川南地区的四川省自贡市富顺县水务局发布《致全县人民的节约用水倡议书》，建议居民“尽量缩短用水时间，错峰用水、合理储水，随手关闭水龙头，做到人走水停”。该通知称，“极端干旱天气已自2022年8月持续至今，全县所有饮用水源地蓄水量极度减少，部分水源地可取用水量已不足水厂生产1月之需。”
以自贡和内江为首的川南地区，正面临干旱和缺水大考。
十年九旱
最近一次登上微博热搜的，是四川省凉山州会东县自来水有限责任公司在5月底的一纸建议。
为了鼓励当地居民节约用水，该公司建议“过于频繁洗澡并不对皮肤健康有好处，每月以2~4次最为适宜”。同时，该公司还提及，由于2023年降雨量锐减，两处水源储量明显降低，如果水源储量持续告急，公司将采取分时段、分片区供水的方式，尽量满足市民用水需求。
会东县位于凉山南端，靠近云南省界。而前述内江市威远县和自贡市富顺县，都在成都平原以南，靠近长江。此次干旱主要波及四川南部地区，涉及人口上百万。
6月8日，威远县水利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生活用水减压了一天，（后来）就没有减压了。上次宣传有鼓励大家节约用水的意思，被有些人解读我们危机感很大，实际上两三个月之内我们根本没问题。”同时，威远县委宣传部的工作人员称，近期威远旱情已经得到缓解，清晨的路面甚至看起来有些潮湿。
自贡市水务局的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自贡市从沱江引水，旱情得到缓解，“农业气象上的干旱是缓解了，但是农村饮水方面还是有些问题”，目前保供水可以坚持到7月份。
事实上，川南此轮干旱在此前的预测之中。今年4月，四川省气象局分析称，预计今年汛期（5~9月），全省平均降水量较常年同期略偏少，较去年同期偏多；平均气温较常年同期偏高，较去年同期偏低。降雨量总体呈“西多东少”分布，旱涝并重，区域性阶段性旱涝灾害明显。高温日数较常年同期偏多。此外，四川省水文中心也预测，青衣江、沱江、涪江可能发生超警戒水位洪水，盆地东北部、中南部局地可能发生阶段性伏旱。
川南缺水并不是从今年开始的。2022年，川南也经历了高温干旱和缺水。中国气象局公开信息显示，2022年8月，四川盆地至长江中下游地区出现极端性高温热浪天气，高温日数普遍超过25天，比常年同期偏多10至20天，局地偏多20天以上，打破1961年以来多项纪录。
四川干旱是个旷日持久的难题。据《四川省志·水利志》记载，“四川省气象局1951到1980年30年系列资料分析，全省除1954、1956两年无旱外，其余占93％的年份均有不同程度的干旱发生，基本上是十年九旱。”
工程性缺水
四川并不缺水，甚至号称“千河之省”。《四川年鉴》介绍，四川省境内共有大小河流近1400条，遍布湖泊冰川，有湖泊1000余个、冰川200余条。四川省多年平均降水量约为4889.75亿立方米，水资源总量为3489.7亿立方米，人均水资源量高于全国。
川南也不缺大江大河。奔涌的金沙江是川南最重要的河流之一，它经过凉山并在宜宾汇入长江，金沙江水电基地是中国最大的水电基地。
但为什么四川有丰富的水资源，却连年缺水？北京师范大学水科学研究院讲师俞淞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地表水资源补充主要来源于降水，降水减少伴随日照蒸发加剧，导致河流来水减少，水库、湖泊蓄水以及土壤含水量减少等，引发干旱缺水。
河海大学副校长、水文资源专家董增川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近些年西南地区面临的问题主要与西风带的北移、对流活动减弱有关。”
不过，缺水不仅仅是自然问题，也是社会问题。就像河海大学环境与社会研究中心主任陈阿江在论文中所说，“是否存在缺水问题，不仅仅受制于自然因素，更重要的取决于人是如何作为的——从本质上说，缺水问题是一个社会问题。”
从这个角度看，“千河之省”四川缺水的重要原因是水利灌溉工程太少，即“工程性缺水”。
2016年，时任四川省水利厅党组书记、厅长冷刚对《华西都市报》说，“四川不是缺水，而是缺少大中型的水利灌溉设施。用我们行业内部的说法，这叫工程性缺水。从降雨来看，主要集中在每年的7、8、9三个月，其他九个月的降雨量相对较少。可这些雨水降下来以后，有75％是以洪水的形式流走了，水资源没有留下来。”冷刚比喻说，“直白一点，就是雨水降下来以后，没有‘坛坛罐罐’去装，干旱的地方就无水可用。”
2010年春季，四川发生严重干旱，800多万人受灾，直接经济损失逾13亿。时任水利部部长陈雷反思该旱情时说，“西南地区虽然水资源相对丰沛，但降雨时空分布不均，加之受喀斯特等地质地貌限制，大中型骨干控制性水源工程和配置工程不足，配套引水设施缺乏，工程性缺水问题十分突出。”
四川的大型水库数量明显落后于全国平均水平。按照水利部制定的水利水电工程等级划分及洪水标准，库容1亿立方米以上的是大型水库，库容1千万到1亿立方米的是中型水库，1千万立方米以下的是小型水库。
水利部2022年12月发布的《2021年全国水利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当年全国已建成大型水库共有805座，除港澳台外，平均每个省级行政区约有26座。根据四川省水利厅2023年4月发布的《大中型水库安全管理和安全度汛责任人名单》，四川省只有10座大型水库，不到全国平均水平的一半。
四川省的水利工程蓄水量也明显少于长江沿岸、人口数量相仿的其他省份。2022年9月，湖北全省水库总蓄水量135.9亿立方米；2022年11月，湖南全省各类水利工程共蓄水238.07亿立方米。而在2022年4月，四川省各类水利工程总蓄水量仅为81.09亿立方米。
图/威远零距离
以威远县为例。威远县幅员面积1289平方千米，辖14个镇，总人口69万余人（2021年），但只有一个长葫水库，由长沙坝水库和葫芦口水库构成。两个水库的库容分别是488.8万立方米和1601.5万立方米，按照水利部的标准，只能算中小型水库。
而且威远县只有长葫水库一半的水权。威远县水利局工作人员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当年修水库的时候，自贡也出了一部分经费，两地各自拥有一半的水权。因此，长葫水库不光供给威远生活、工业和农业用水，还要负责自贡的一部分用水。
《中国新闻周刊》通过整理公开资料发现，四川省人均综合用水量不及全国人均的四分之三。水利部2022年6月发布的《2021年中国水资源公报》显示，2021年，全国人均综合用水量为419立方米。四川省水利厅发布的《2021年四川省水资源公报》显示，2021年四川全省人均综合用水量为292立方米，四川省人均综合用水量比全国人均水平少127立方米。
“再造一个都江堰”
解决工程性缺水问题，需要从工程入手。俞淞认为川南干旱问题的解决方式应该是“加固水库，完善调水工程，加大农田灌溉节水设施建设”。
事实上，国家早在数年前就已关注到西南地区的缺水问题。2010年12月31日，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发布《关于加快水利改革发展的决定》，提出“加快推进西南等工程性缺水地区重点水源工程建设”。
四川省在今年1月发布的《关于进一步加强水利工程建设保障经济社会高质量发展的意见》中提出，到2025年，水网骨架布局基本形成，实现水利发展大突破。城乡供水保障能力明显提升，新增供水能力20亿立方米，农村自来水普及率达到88％以上。
上述文件表示，四川省计划完善盆地腹部区和川西南片的骨干水网，增强供水保障能力，在川西北片、秦巴山片、乌蒙山片建设重点水源工程。今年5月的最新数据显示，目前四川省在建水利工程总投资规模达1300亿元，创历史新高。
而具体到川南，工程总投资116.8978亿元、建设周期长达60个月的向家坝灌区工程，正在金沙江上修建。
向家坝灌区位于四川盆地西南部和云南省东北部的低山丘陵区，以灌溉为主，兼顾城乡生活、工业供水。它依托现有的向家坝水电站而建，向家坝水电站属于金沙江水电基地，截至2022年9月27日装机规模排名中国第五。向家坝灌区的官网介绍，“工程的实施将彻底解决川南宜宾、泸州、自贡、内江四市缺水地区生产生活用水问题，相当于在川南再造一个‘都江堰’”。
都江堰灌区创建于战国末期，引长江支流岷江之水灌溉成都平原,将其打造为物产丰盈的“天府之国”。目前，都江堰仍担负着四川盆地中西部地区7市（地）37县（市、区）1043万余亩农田的灌溉、成都市50多家重点企业和城市生活供水。
和都江堰一样，向家坝灌区也被寄予厚望。向家坝灌区建设开发有限责任公司的相关负责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向家坝灌区工程建成后，每年可以提供17.82亿立方米水量，灌溉530万亩农田，可补充解决灌区内143个城镇（其中8座县城：屏山县、叙州区、珙县、长宁县、南溪区、兴文县、富顺县、水富市）和400余万农村人口用水问题，并向周边自贡、内江市区和隆昌市城区供水。”
该工程负责人还表示，向家坝灌区工程的建成，“将结束川南片区无大型骨干水利工程的历史，从根本上解决本灌区存在的农业灌溉、城乡生产生活缺水问题，提升饮水安全保障，对于稳定和提高灌区的粮食产量、保障粮食安全、实施国家‘藏粮于地’战略具有极为重要作用”。
如上文所述，根据2021年的数据，四川省人均综合用水量比全国人均水平少127立方米。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2020年四川省川南经济区常住人口为1447.3万人。如果川南人均用水缺口与四川整体水平一致，那么川南的人均用水量要达到全国平均水平，需要增加约18.228亿立方米。如果向家坝灌区工程如预想的每年可以提供17.82亿立方米水量，川南的缺水问题将基本解决。
发于2023.6.19总第1096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川南缺水大考
作者：韩元
编辑：徐天
运营编辑：马晓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