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小欢尝试用通俗的语言,介绍政府在经济发展中的作用。他强调书本知识和逻辑推理的局限性,注重描述现实。当不可避免涉及“怎么办”时,则注重解释正在实施的政策和改革,因为“了解政府认为应该怎么办,比了解‘我’认为应该怎么办,重要得多。”
兰小欢始料未及的是,《置身事内》在2021年8月出版后两个月内就成了畅销书。这本书的副标题是《中国政府与经济发展》,脱胎于兰小欢在复旦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深圳)的课程讲义,他用通俗的语言讲述核心内容和观念:在我国,政府不但影响“蛋糕”的分配,也参与“蛋糕”的生产。
对普通人而言,如何理解政府、政策、经济与民生之间的关系,是一件熟悉又陌生的事情。我们每个人都置身经济发展的洪流之中,其中有令人骄傲的繁华,也有不断攀升的房价;我们又很少有机会系统了解我们及父辈所经历的变迁与变革。
“这本书写给大学生和对经济话题感兴趣的读者,希望能帮他们理解身边的世界,从热闹的政经新闻中看出些门道,从乏味的政府文件中觉察出些机会。”兰小欢说。他从地方政府入手,介绍了土地财政、土地开发、产业投资等等运作方式,也介绍了地方权力受到的约束:做事的能力与做事的意愿。之后则谈了这些运作方式带来的结果。他选择了三个大众关心的角度分析现状的由来:贫富差距,包括城乡差异和房价走高;债务和金融体系的风险;以及中美贸易战。
尽管这是一本面向大众的经济书,但其中对数据和文献的引用密度很高。为不影响阅读的流畅性,这些引用多见于尾注,引用的260多种文献中绝大多数发表于2010年之后,是前沿研究成果。兰小欢甚至在书的前勒口印上了二维码,可获取与各章节内容相匹配的课件。他注重系统性地解答一些经济问题:面向当下去理解过去。有时候兰小欢会抗拒采访,因为总会被问到对当下经济热点的看法。他总是“坦率说这方面我有知识缺口”,“不是专家不想谈。”
与中国许多行业的发展史一样,中国的经济学研究也经历了从封闭到全盘开放,再到立足自身的过程。传统经济学的理想模型并不能适应中国现实,比如传统经济学认为政府参与市场活动会干扰竞争秩序,降低竞争效率。但规模超大、人口超多的国情,以及中央-地方的政治结构,促使中国地方政府参与经济,是促进竞争、并为后期民营企业的竞争和崛起创造先决条件。国家在经济发展中往往都是强势的,只是现状会让人忘记。“我会和学生说多去读欧美国家的经济史。在经济发展中,这些国家政府的作用是非常强的,但并非是今天中国政府作用的方式。比较极端的例子就是战争,欧洲的小国通过打仗来推行工业化,政府变得很强势。”兰小欢说。
他重视研究发展过程,“一个地方是一个地方的做法,一个国家是一个国家的做法。要始终坚持实事求是,坚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不断去解决实践中所面临的问题。”
对写作《置身事内》而言,两年的调研经历对兰小欢最为重要。在现实中走了一圈,他对中国经济有了实感。在经济学理论之外的中国经济,运转起来比逻辑推演更为复杂,方方面面的利益博弈都需要点滴谈判完成。“这些对我的态度有非常大的改变:要谨慎。批评人很简单,但是干成一件事很难。”他说。
《南方人物周刊》与复旦大学经济学院副教授兰小欢聊了聊《置身事内》,既有关经济学者对贫穷的痛感,有关他对中国经济的乐观由何而来;也有他对经济学教育和政府转型的思考。我们也聊到了一名中年人对“时间”的观念,还有一名经济学者的初心——正如他在全书结尾所说: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
经济学家眼中的“幸福”
南方人物周刊:从全书的结束语说起吧。你说对中国经济发展的乐观,源于一种朴素的信念——相信中国会更好。
兰小欢:我在书里写了,这种信念不是源于学术训练,而是源于司马迁、杜甫、苏轼,源于“一条大河波浪宽”,源于对中国人勤奋实干的钦佩。
阅读只是一方面,更主要还是生活经历。我上学较早,绝大多数同学都是“70后”,对“70后”“80后”来说,努力学习和工作,翻天覆地似的改变自己生活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现在回头看,哪怕是我上大学的90年代,都感觉是非常遥远的时代。尽管我在国内很多城市生活过,在美国也生活过很多年,但不同地方给我的感受并没有时间维度给我的感受大。这些事,靠琢磨是琢磨不出来的,就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这对我认识这个世界帮助很大,比较明白书本知识和逻辑推理的局限性。
对《置身事内》这本书视角和框架影响最大的是两年的实地调研。当时正好有机会帮一个省级政府做招商引资的咨询,作为工作的一部分,我参与到各种各样的谈判中。见的人、谈的事和做研究时都不一样:以前政府官员是个抽象的群体,在实务中我对他们有了直观的认识。我认识到,原来一件事需要这么复杂的工序,大家一点点谈,需要解决很多利益冲突。在现实中,办成一件大事涉及方方面面,离不开政府。办成一件事太难了,可能尝试十件事,只能做成一件。
无论在学界还是业界,勤奋实干都非常普遍。一流大学里,很少看见闲着的人。中国的实业界竞争激烈,节奏更快。我们在政府这里开会,有时会开到半夜一两点。有一次我赶周末晚上8点多的飞机,从北京飞回上海。机舱广播把我笑坏了:“欢迎130多位乘客登机,包括我们20多位白金卡旅客和90多位金卡旅客。”
这些对我态度有非常大的改变:要谨慎。批评人很简单,但是干成一件事很难。我经常举的一个例子就是,你觉得你博弈论或者机制设计学得不错,对人性有深刻的洞察,那你试试给老小区安一个电梯?你去和一楼二楼的人谈,你就会明白事情是非常复杂的,而且不同小区有不同的做法。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书里自陈乐观后,又加上了一句,说乐观也有局限性,但你接受这种局限性,没有改变的打算。
兰小欢:人年纪越大,可能会变得比较有局限性,不会像年轻时那样觉得自己能改变世界,或者说自己对世界很重要。而做学术研究,自然也会不断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从这点上说,我不追求成为一个没有局限的人,因为这不可能。
乐观和悲观的人,看同一件事,甚至同一段话,有各自的偏差。但不见得悲观的偏差就比乐观更加高级。悲观的人很容易显得深刻,因为人对负面信息的反应更为强烈。老说坏的事情就容易看起来深刻,但不见得一定有道理。
南方人物周刊:全书最后一句话是:“我是个经济学家,基于专业训练的朴素信念也有一个:生活过得好一点,比大多数宏伟更宏伟。”对普通人来说,生活如何过得更好?
兰小欢:如果你问的是具体的人的话,我不知道。但如果你问的是宏观的问题的话,我只能说保持一个和平稳定的社会环境,能继续改革和推动经济增长,就能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