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叙事的三一结构:回归本真的自我
很有趣的是,我注意到,在丑小鸭成为白天鹅的过程中,有多种三一结构一直在引导他的选择,并塑造着他的独特性。首先是三个因素的相互结合:基因、环境和自由。基因是先天的决定因素,环境是后天的决定因素,它们可以视为外在力量;而自由则是行动主体的内在能力。这三者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相互渗透的合力作用。其次是丑小鸭经历了三个典型处境:鸭场、沼泽地、老太婆家。他从故乡逃离,流浪旷野,然后进入陌生的国度,越来越清晰地觉察自己。有了这三重历练,他才终于蜕变并回归到本真的自我。最后是在他者的世界里,他受到三种不同对待:身份接纳、驯化改造、凌辱排斥,这些曲折苦难,助力他实现生命的逆转,从自卑走向超越。
丑小鸭所遭遇的所有这些因素、处境和对待,都不是神秘的,都可以通过理性的方式展开考察。神秘的东西是不可学的,容易成为欺骗人的心灵鸡汤。只有经过理性的辩驳和检验,才有可能对一个人的命运、时机、条件、品性、能力等等形成恰当的认知和权衡,从而有效指导读者投入生命行动,根据自身境况,达成善好结果。这就是我们阅读童话的最实在的意义。下面,我就以这种三一结构为线索,按照童话的叙述顺序,进入对文本的解读。
先看丑小鸭的出生地。每个生命的降生,都是一个被动态——was born。在人生所有事件中,最不可逃、没得选的,就是出生和死亡。更严格地说,虽然死亡是无法逃避的,但有时候人们还可以选择是否死、如何死。可是,对于你自己是否该出生,出生在什么样的处境,你是完全没有发言权的。《丑小鸭》这部童话的独特之处在于,它主要是有关出生,有关开端的。尽管它同时也写到了丑小鸭的三次死亡体验,第一次,差点被猎狗咬死;第二次,差点被冻死;第三次,他希望被天鹅杀死。这三次死的经历,前两次都是外在的、偶然的、不可控的,第三次则说明他的主动赴死。另一方面,丑小鸭的生也不只是生命降生的那一次。事实上,他也经历过几次重生。第一次,从养鸭场逃离,第二次,从沼泽地逃命,第三次,自觉地为了自由而出走。与死亡对应,其中两次是被动求生,一次则是主动选择。
回到丑小鸭的出生。这颗天鹅蛋为什么就会出现在鸭圈里,完全没有交代,也不用交代。我们如何就与这个世界相遇,如何就与某些人具有了特殊的情感和意义关联,这根本不属于一个认识论的问题,也就是说,它是无法通过逻各斯和语言加以论证或解答的。但是,一旦生命降生于某个具体环境,其形象、样式、身份、地位等,就从不可道、不可名的状态进入了可道、可名的存在。在这个故事中,这只小鸭被打上的、可用言辞来识别和评判的文化烙印就是“丑“。为什么他是丑的,因为他不符合那个鸭群文化所熟悉的关于美丑善恶的标准。一个文化体要存续,就必须确立这些标准,据以对遭遇的各种问题作出分类、识别、整合以及秩序化。这些标准是专断的,也是理性的。把对文化生存可能造成威胁的异类标签化,比如标志为丑,实际上是对那些冲击进行准确定性,然后才能做出有效回应。
前面说过,面对丑小鸭的丑,三种典型对待方式是身份接纳、规训改造、凌辱排斥。其实不仅是对丑小鸭,对于任何社会或文化意义上的存在者,他都要么生存,被接纳或被改造,要么毁灭,被排斥或被消灭。我并不认为丑小鸭生在原本不属于他的环境。注意,所谓“原本不属于”,其实是一种本质主义的界定,这种固定化的认知框架无法帮助我们分析丑小鸭的生命成长过程。事实上,每个生命体的降生都是进入陌生,然后学会熟悉、寻求突破,最终完成自我。另一方面,在具体的事件中与环境遭遇、互动之前,我们并不能断定一个人到底是不是属于这个地方的,他跟所在的地方是隔阂还是融入。很多人离开了故乡,很多人在他乡找到了故乡。故乡和他乡的定位往往是模糊的,只有在行动中才能逐渐清晰。
三、鸭妈妈的接纳:到广阔的世界去
在这里我想说的是,丑小鸭的母亲鸭妈妈,那个容易被忽略的角色,有伟大而且明智的母爱,她对丑小鸭的未来发展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对待这个怪异的孩子,她所做的就是身份接纳,在丑小鸭最早期的发展可能性区域,为他提供了有力的脚手架支持。在这个过程中,作为母亲,她经历了太多屈辱、辛酸和伤痛。换位思考一下,当一个母亲看到自己辛苦孵化出来的孩子,居然是又大又丑的怪物,那时她所遭受的突如其来的打击是多么巨大。在这个意义上,我甚至很理解有些生下畸形、残障孩子的母亲,她们在不敢面对、难以承受以及在恐惧伤心的情境下做出的决绝选择。
鸭妈妈也经历着这样的残酷时刻。当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样子时,她叫道:“这个小鸭子大得怕人。”她不由自主地叹道,“别的没一个像他”。希望孩子和别人一样,这的确是她作为母亲最为关切的焦点。母亲角色在文化共同体的延续过程中,担任着核心的繁衍和养育的重任,所以,一个母亲以文化的正常和正统标准作为判断依据,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情。当她说“没一个像他”时,吐露出来的是对丑小鸭如何在这个社群里生存下去的忧虑。鸭妈妈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她很快就从惊怕中清醒过来,她说了一声“好吧”,无奈地但又正面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她还特意说,还行,这孩子不是吐绶鸡——通过这种自我安慰,表明情况还不是最坏。然后,她便想着要积极地行动,让这个孩子尽快融入到正常生活中,成为这个共同体当中的一员,被周围的鸭子所接纳。鸭妈妈说:“我们马上就来试试看吧。他得到水里去,我踢也要把他踢下水去。”
看着丑小鸭游泳很好,鸭妈妈很自豪:“你看他的腿划得多灵活,他浮得多么稳!”当鸭群的女王试图要规训丑小鸭时,鸭妈妈申辩说,“他不好看,但是他的脾气非常好。他游起水来也不比别人差——我还可以说,游得比别人好呢。”她告诉女王,“我想他会慢慢长得漂亮的,或者到适当的时候,他也可能缩小一点。”实际上,她早已觉得这个孩子仔细一看长得“蛮漂亮”的。面对质疑的眼光,她轻描淡写地辩解说,小鸭之所以目前长成这样子,仅仅是在蛋里躺太久了,所以看起来有点不太自然而已。她如此迫切地希望别的鸭子都能尽快地接受丑小鸭。
为此,她公开地宣告:“他是我亲生的孩子!”不管到哪儿,她都告诉丑小鸭,来吧,“跟我一块儿来吧”。可以想见,母亲的这些接纳的话语,拥抱的举动,对于丑小鸭脆弱的心灵来说,是多么巨大的安慰,多么坚定的鼓舞。当鸭妈妈和鸭女王说话时,她一边还轻柔地用嘴梳理丑小鸭的羽毛。这些细微之处的关爱体贴,又让丑小鸭残缺的心灵得到很好的抚慰,帮他调整好心理的平衡。丑小鸭历经这么多磨难不公后还能做到不嫉妒,不骄傲,这种平和的心态,无疑得益于鸭妈妈的健全养育。她因丑小鸭的忧伤而忧伤,也陪伴丑小鸭一道去疗愈。
更重要的是,为了孩子的健康成长,鸭妈妈致力于把他们“带到广大的世界上去”,并让他们明白世界的真相。她不希望小鸭们满足可见的世界,而要勇敢向未知的世界进发。而且,诗和远方不一定都是温情而美好的。当鸭妈妈领孩子们去了养鸡场,看到两个家族正在争夺鳝鱼罐头,结果猫儿把它抢走了,她适时地对孩子说,“你们瞧,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她没有让孩子在温室中长大,以免今后面临社会和人性的复杂时不堪一击。或许,她早就知道丑小鸭今后注定坎坷多舛,所以她有责任让他早点见识到这些不好的方面,可另一方面,她又尽全力保护孩子不受伤害。出门时,她让小鸭们紧贴着自己,要他们当心猫的袭击。当别的鸭子啄丑小鸭时,她护住孩子,哀求说:“你们别伤害他,他并不伤害谁啊。”一个柔弱的女性,她已经做到了该做的一切,我们无法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