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庆祝3月21日世界诗歌日,澎湃新闻邀请大约20位80后、90后诗人,以及三位生于2000年的诗人,谈谈他们关于诗歌的观念、实践、感受。此为下篇。
写文学:诗为所有人发生,但点亮有限的人
中国诗歌越来越世界主义、世界诗歌了。从世界诗歌的角度考量,中国诗歌有哪些确定的、完整的形象或印象?
王年军:不仅是中国诗歌越来越世界主义和越来越像世界诗歌了,各个国家的民族语言的作品都越来越世界主义了,这是随着全球化加深必然发生的一个现象。当然,所谓的中国诗歌的世界主义特征,其实指的是我们越来越接近于欧美所主导的现代主义诗歌范式,它很大程度上并不意味着强化了来自第三世界和“少数语言”的影响。我们阅读的经典、我们张口闭口谈到的人物,仍然是华兹华斯、波德莱尔以降欧美现代诗的抒情范式中的代表人物,偶尔点缀几个来自边缘文化的出类拔萃者。汉语诗人尽管已经努力了100年,但其实对这种范式并没有做出颠覆性的影响,其他各个语种的诗人也都在竭力走出困局。
从世界诗歌的角度来说,人们对中国诗歌确实已经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模板或认知方式。但这个方式其实是由几个强力诗人和翻译家零零散散地铺垫开来的,因此,它还有很大的调试空间。比如说,阿瑟·韦利、庞德、肯尼斯·雷克斯罗斯和加里·施耐德这些人,他们各自关注中国诗歌的方式、译介中国诗的语感,都对英语文学关于中国诗歌的接受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我在伯克利的一条街道上,看到一百多块铁板筑成的诗歌步道,从2000年初就已经存在于那里了,认真阅读上面的名字,其实也能形成一个以美国为中心的世界诗歌地图,其中包括萨福、莎士比亚这样的古代诗人,也包括曼德尔斯塔姆、布莱希特这样的俄国和德国诗人,还有格特鲁德·斯坦因、艾伦·金斯堡、肯尼斯·雷克斯罗斯这样的美国典范诗人,也有在新兴的女权主义谱系中占据重要位置的艾丽斯·沃克、厄休拉·勒奎恩、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这样的英语诗人,在其中,也有中国诗人——加里·施耐德翻译的寒山(Cold Mountain Poems),维特·拜纳翻译的李白的《月下独酌》,但是没有屈原、杜甫,也没有陶渊明、苏轼,更没有任何一个中国现代诗人。
我想,这种理解中国诗歌的方式的问题是显而易见的,它主要关注的是中国古代诗歌,而且是以片断的方式形成了对中国诗歌的朦胧认识,并与他们本土的生态主义、少数族裔权利、宗教灵修传统结合起来。
有位朋友认为,在今天的诗歌现场,翻译(译入汉语的诗歌)高于原创。你认可吗?这会造成哪些不良后果?
里所:我非常非常不认可。说这句话的这位“朋友”,根本没有看见汉语诗歌的丰富生命力。如果真正了解并广泛阅读了当下汉语诗人的作品,自会看到汉语诗歌惊人的原创性。译介固然很重要,作为读者,你大可以去广泛阅读。作为诗人,外在影响也很重要,但终究,诗歌是从我们身体里长出来的,如果过于夸大翻译诗歌,而漠视本土时时刻刻的创造,这就太卑微了,甚至是无知了。
大体上,今天的诗人对汉语的态度是基于一组悖论,即是实用的,而不是浪漫的;是生活的,而不是爱的。这组悖论导致了一个后果,即无论诗人面向乡土,还是面向寰宇,他都很难将自己与该时空的紧张关系转化到诗歌之中,而如我们所见,不仅生活舆论层面,汉语变得越来越次要,在文学诗歌层面,汉语似乎也变得越来越次要。你怎么看待今天诗人对汉语的态度?
苏拉:诗,和其他艺术形式一样,也是内在精神的一种显化,当一个诗人对世界麻木时,其诗一定也是不痛不痒或矫饰的。写诗对我来说,与灵魂的进化是并行的,诗见证(或预言)内在与外部经验,是途径也是目的。语言结构反映思维方式,单纯玩弄语言游戏固然不失乐趣,但并不能提升我的意识维度,而墨守汉语成规在艺术上是不思进取的。诗人对语言惯性的反抗与他/她突破世俗教条本质上是同源的。诗人应是反叛者,盗火的普罗米修斯,被悬崖上的兀鹰啄出汉语新鲜的血肉。
张铎瀚:我不认为汉语变得次要了,但汉语确实是被利用了。我以网络语言举例,当你需要“国学”和“美丽汉语”时,网络语言就不配是汉语了,它被认为是玷污汉语的敌人。没必要这样。网络用语从地里面从电子里面涌出来,跟此地自上而下被安排的语言本就基因迥异,汉语卫道士们不要不知好歹。当然,并不是说网络用语就更好更先进,把网络语言注射进文本中起到时代感增肌作用的文艺作品我们也见得多了,效果往往很差,心思都昭然若揭,这也是一种利用,背后都是历史焦虑,前者焦虑于过去(捍卫传统),后者焦虑于未来(成为历史)。
我们有标准汉语-次要汉语、高级方言-低级方言、好汉语-坏汉语的残忍的二分,凡此种种,必须被肢解和折磨。另外也忌闻风而动,认真对待语言。这些也都是自勉。在此之前,我不关心汉语是否次要。
互联网相对改变了诗歌的生产和接受,比如人们开始在BBS上结交远方的诗友,在微信上阅读形色不一的诗歌,在个人社交账号即时发布自己的作品。你信赖这样一种传播吗?这样的传播给经典的形成造成了哪些阻塞?在相对开放获取、即时分享、无偿阅读的状况下,原创性受到了哪些挑战?
里所:我信赖诗歌的互联网传播方式。它特别便捷,也更加开放。我不认为网络传播会阻碍经典的形成,应该注意到,这十几年来,很多经典化的作品是产生于网络传播之中的。原创性也许面临了一些挑战,同时也获得了相应的保护,因为网络发表会署名,能留下自己的发表时间,网络检索更容易查重,如果发现被抄袭了也同样可以通过网络申诉。
严彬:从前的诗人在教室、小剧场和公园里朗诵自己的诗歌,八十年代的成都见证过诗人们的大聚会,文学爱好者们像后来人们追逐影视明星那样追逐诗人;我们也听说过海子在酒馆要站起来朗诵诗歌换酒的故事……这些都已经成为历史和诗人的佳话。
如今我们进入网络时代。我也经历过二十世纪初那一个诗人在网上,在BBS和天涯论坛、榕树下、西祠胡同这样的文学网站那么活跃的时期的尾巴。那时我也是一个写几句诗的文学爱好者,身边的同学和朋友觉得我是诗人。我见到如今一些仍然活跃在诗人圈(我想一定有许多这样的圈子)和文学界的许多诗人当年在乐趣园搭建自己和朋友圈的诗歌阵地,也发现一些当年活跃的、诗也写得不错的诗人如今已消逝,或成为一个再也写不出好诗的人。不论教室、剧场、公园,还是互联网,当年都曾聚集许多如今热爱文学和诗歌的人,并且,像成都的“星星诗会”,1986年在深圳的全国诗歌大展,都产生过巨大的影响。
如今我们有人怀念从前,觉得那是中国当代诗人的黄金年代。那时候,没有那么多作家和诗人,却有千百万计面对诗歌和诗人嗷嗷待哺的文学爱好者们。那时候的网络上也没有那么多内容,喧哗的声音现在回想起来也没有如今这样复杂,上网的人没有那么多。因此,大多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诗人和他们的诗歌在当时天然地在场地上受到欢迎,诗人成为娇子,也创造出了如今依然令我们羡慕的诗和时代。
现在呢,网络几乎包容了一切,像巨兽吞噬虚空,也将我们从前传统的、可见的实物像黑洞那样吸纳到网上。没有办法,诗人必须像街头杂技演员那样学会表演,在网络上和所有人争夺“粉丝”——读者。我看到诗人们也被教育了,被教化了。极少数诗人在网上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