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这其实是一种近年来才出现的新型消费陷阱。一些旅游咨询公司以“招聘旅游体验官”为名，将应聘者送入“低价购物团”，来赚取“人头费”。
2023年1月，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记者卧底进入一家位于安徽合肥市的旅游咨询公司调查，发现该公司在某线上招聘平台大量招募“旅游体验官”。应聘者接受线下面试和培训后，该公司就以免费安排跟团旅游作为“复试考核”要求，将应聘者分批送入云南、厦门、张家界等地的“低价购物团”，从地接旅行社获得300元至500元甚至更高的“人头费”。而每面试并成功安排一名应聘者跟团游，负责面试的公司员工就可以获得50元的提成。
森凡旅游业务主管在某招聘平台发布的招聘要求。
不少应聘者在此过程中，遭遇导游威胁恐吓、强迫购物等“低价团”常见套路，动辄消费数千元甚至上万元不等。有律师对此分析认为，涉事旅游咨询公司诱使应聘者成为其骗取人头费及旅游扶持补贴的工具，部分应聘者还遭到旅行社威胁、恐吓、强迫购物，这不仅侵害了求职者的合法权益，破坏了旅游市场的公平竞争秩序，更触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旅游法》中对于“不合理低价团”的相关规定。两者若作为共同犯罪方，还涉嫌构成诈骗罪，最高可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无期徒刑，并处罚金或者没收财产。
幸福的工作？
“本来想找一份自由点的工作，岂料却被‘卖’给了旅行社当‘人头’。”
90后安徽女孩小琳是一位自由职业者，平时喜欢旅游。2022年末，她在线上招聘平台“BOSS直聘”刷到一家名为“安徽森凡”的旅游咨询有限公司在招募“旅游体验员”，底薪4千元，提成另算。描述称，该岗位类似“旅游博主”——进行旅游线路实地游玩，将吃、住、行等各环节体验，通过照片或视频等方式，在社交平台发布自己的旅游体验。招聘启事特别注明，求职者需满28周岁。
既能到处旅游，发发自媒体讲讲旅游体验，就能赚一份工资，这样轻松的工作让小琳心动了。经过简单的线下面试和培训后，小琳被告知需要跟团出游作为复试考核，而旅游线路和相关费用均由该公司安排并承担。很快，小琳在内的4名复试者（2男2女）就登上了飞往云南的航班，开启6天5夜“昆明-丽江”之行。
森凡旅游公司内部制定的一份 “2023年1月份报价价格表”。
“一落地，我们每个人就被收了400多元，说是‘小交通费’。”小琳回忆称，当地景点分散，途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赶路和购物。“到了景区就被催着走，有些景点没游览，甚至连照片都没拍上。”而一路上更换的多名导游，多次以威胁、谩骂、诱导等方式强迫团友们消费购物的经历，让小琳一行人感到不快和后怕。小琳计算，此行光购买银制品和茶饼，她就花了近3000元。
行程结束，复试结果石沉大海。小琳回想起面试和出行中的种种细节，愈发感到不对劲。“其实行程快结束时，我就起了疑心，没被录用也算意料之中。”小琳说。
应聘者们在复试过程中被要求完成的考核要求。
2023年1月3日，澎湃质量观（tousu.thepaper.cn）记者同样通过“BOSS直聘”平台，向该公司的一名业务主管曹经理投递简历。对方未做任何询问，便要求记者第二天接受线下面试。
森凡旅游公司
1月4日下午，记者来到合肥市包河区金融港内的一栋办公大楼，森凡旅游和几家法律咨询公司位于同层。公司面积不大，陈列布局简单，人少显得有些空荡。前台桌上展示着公司营业执照，未见《旅行社业务经营许可证》。大面积透明玻璃将规整的长方形办公区域一划为三：前台和几张电脑桌构成公共办公区；三间同侧联排的独立办公室，以及一个小型会议室。
有面试者到森凡旅游参加面试，在前台签到。
记者注意到，公共办公区内设有8个工位，但只坐有2名女性员工，其中一人的电脑显示着BOSS直聘网页版聊天页面。记者翻阅签到表粗略统计，从2022年12月27日起，有近40人前来面试，均来自同一招聘平台。
“我们是文旅局委托的第三方宣传部门，主要就是给一些线路做宣传。”当天面试记者的正是曹姓经理，他这样宣称。在简单询问记者的从业经历后，曹经理便介绍起公司的一些现有线路、特色景点和工作方式。他表示，这份工作轻松惬意，还能通过公司提供的免费出行资源，打造个人旅游IP。“有人会说，带薪旅游太幸福，太简单了吧？不要怀疑，这就是我们的工作。”他说。
“这份工作很多人都向往，但做好并不容易。”经过一连串的铺垫，曹经理话锋一转，同样告诉记者，需要跟团出行作为复试考核，“你可以理解成试岗，在体验线路的过程中感受这份工作适不适合你自己。”
面试结束后，该公司的实际运营管理者张某，给记者等人培训。在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张某先要求大家进行两轮自我介绍，称“学会表达，是成为旅游博主的基础”，随后分享了他对打造人设、制作爆款短视频等方面的心得体会，现场讨论氛围火热。记者注意到，会议室外，不断有人前来参加面试。
1月5日下午，曹经理给记者等7人简单传授手机拍摄技巧、告知出行事项后，便要求大家现场签署一份《旅游体验协议》，并预付500元押金，否则无法出行。他特别表示，如果对出行安全不放心，可携带家属或朋友一同出行，只需支付几百元。
听罢，一位应聘者当场离开，其他人犹豫再三后签下协议。当晚，有两人出于安全等考虑，又要回了押金。
记者参与的内部员工会议。
“人头费”
2023年春节前，全国各地度假旅游需求火爆，云南、海南等多地交通、住宿价格大幅上涨，供不应求。经文化和旅游部数据中心测算，2023年春节假期全国国内旅游出游3.08亿人次，同比增长23.1%，恢复至2019年同期的88.6%。
1月初，森凡旅游安排5人前往云南后，1月8日和1月9日，又将11名复试者分为3组，每组3至4人不等，分别由张某、曹经理和“一号员工”林珊珊带队，自驾前往福建厦门，参加为期6天5晚的跟团游。
9日上午，张某和林珊珊从公司带队出发。记者被安排进入林珊珊一组，同行的还有三名男士——其中一人被要求提供自家车并充当司机；一人在9日上午出发前，被临时通知加入。“我们是赚人头费，而且自驾成本低，多一个人就是多赚了钱。有人突然说不来，所以喊了他，纯粹就是凑数。”林珊珊偷偷告诉记者。
合肥和厦门相隔千里，经过十余个小时的车程，当晚抵达厦门时，大家早已疲惫不堪。入住前，地接工作人员安排签署了一份《境内旅游服务合同》，服务方显示为“厦门顺锋顺心服务有限公司”。 张某在微信群里通知，两组人被安排在同一个团，提醒大家切记自己是以“游客身份”出游，“上车后，两组人也要假装不认识”。往后，张某也一再提醒：尽量分开行动，不要亲密交谈，避免被导游识破。
整个团共有18人，记者一行占了多数。林珊珊向记者解释，该公司虽然和地接旅行社方面有业务往来，但并不知晓来者是否为真实游客，“我们和导游是对立关系，被发现就难办了。”
白天参观景点时，张某时常远离人群，戴起墨镜，将手机镜头对准自己拍摄各类短视频，并发布在社交平台上让大家点赞、评论和转发。而到了自由活动时，张某又回到管理者身份，在不同的饭局或闲聊中，反复表达公司安排此行的“用心良苦”，让大家珍惜这趟机会。
1月11日晚上，他召集所有人开会，长达一个多小时。他批评有人没有时间观念，有人发朋友圈不积极，内容没亮点，态度不够端正。“公司在你们身上没有赚到一毛钱，花着钱亏着钱是图什么？我发现我错了，感觉就我自己在用心打造我的人设和账户。”
记者在厦门跟团过程中，进入的一家翡翠购物店。
记者跟团暗访中，发现当地行程不到四天，但有一半的时间都在为购物而奔波，并非合同中所写的“景区内含有的景中店”。一车人被拉去“海峡国际”挑选玉石翡翠，去“瑞斯泰”选购乳胶床垫，去“胡子王”听讲解买不锈钢炒锅……待够时间，才能出去。
厦门闽台农产品交易市场里的一个翡翠珠宝购物店，销售人员假扮“富二代”身份诱导游客们购买。
在闽台农产品交易市场的一破旧大楼里，还上演了一出“连环计”。在多位男销售的铺垫和烘托下，一名穿戴华丽的女销售自称是“玉石店老板的傻女儿”， 故意磕磕碰碰背诵玉石知识，有意无意地透露自己是来体验生活的，为了感激团友们积极配合并加油鼓掌，她不仅不推销店里标价不菲的珠宝玉石，反而执意要低价出售一款没有标价的12生肖“金镶玉”项链。在销售们一唱一和的气氛烘托下，有一组家庭一口气购买了多条项链。
此外，导游还在车上向每一位游客推销“片仔癀”乳液、各类零食、钢笔等产品，有睡着的，就抓胳膊摇醒，要求大家“无论如何都要带走一样”。
除了上述购物部分，此行所有人都至少花费1000元，包括“小交通费”、团队聚餐费，以及自理餐费等。其中，300多元的“小交通费”，直接从应聘时所交的500元押金中扣除，明细不详。
返程当天正好是小年，交通拥堵，车程长达18个小时，抵达合肥时，已是第二天凌晨2点。没过几天，出行小组群就被悄然解散了。
森凡旅游员工的一份招聘信息表，显示有很多在2022年年末已面试和培训的应聘者尚待出行。
员工透内幕
“招聘”的假象之下，在厦门跟团的多日相处过程中，林珊珊放下了戒备，向记者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