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界对于日常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的理解,是值得商榷的。其主要问题是将日常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看作是分离的二元世界。Jafari认为,旅游是人们离开世俗世界到神圣世界,又从神圣世界回到世俗世界的过程 [16],将旅游世界誉为神圣世界,从而把旅游世界与生活世界分离开来。张凌云认为人们日常工作和生活的环境总和叫惯常环境,旅游即是人们从惯常环境到达非惯常环境的过程 [17]。龙江智和卢昌崇将旅游世界定义为“另一种生存空间”,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是两个世界 [18]。谢彦君和谢中田也把生活世界和旅游世界看作两个世界 [19]。实际上,旅游仍然属于生活世界,生活世界与旅游世界是一元的,不是二元的,只有回到生活世界,才能找到旅游真正的意义和本质。
“生活世界”是胡塞尔现象学的核心概念,胡塞尔晚年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中反对欧洲科学危机时,提出了生活世界的概念,认为自然科学已造成人与科学的分离,我们应回到生活世界来认识自身,认识人的生存危机,他的现象学的目标就是要为人类找回生活世界。他在该著作中说道:“我们所发现的这个世界是一切已知的和未知的实在的东西的世界。时空形式以及一切以这种形式结合起来的物体的形状,都属于这个实际的经验直觉的世界。我们本身生活在这个世界之中,我们的人的身体的存在方式是与这个世界相适应的。” [20]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是自然形成的、我们身处于其中的日常周围世界”,从重新出版的胡塞尔遗稿可知,胡塞尔对生活世界的论述可谓卷帙浩繁,所包含的内容十分广泛,将可能的、实际的、想象的、当下的、过去的、未来的生活世界都纳入自己的分析、研究中 [21]。胡塞尔的生活世界既是先验的、自明的、敞开的、本原的,又是主体性的、境遇的、相对的、匿名的,还是奠基的、构造的,与先验意识处于同等地位,从而是超历史的、永恒在场的结构 [22]。在胡塞尔那里,生活世界最终还是成为认识论。既然生活世界是一个认识论的概念,是对周围世界的反思,显然,它并不等同于生活本身。所以,胡塞尔的生活世界并没有回到日常生活世界本身,是超越于日常生活世界之上的认识论。
欧洲传统哲学,尤其是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在认识世界的时候,现象是相对于本质而存在的,人们预设了一个二元世界,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现象学所谓之现象,则不是古典哲学之现象,而是通过“回到事物本身”,直接揭示事物本质。胡塞尔在《第六逻辑研究》中提出的所谓“明见性”(Evidenz) [23],即意识所意向的东西的自身显现或自身给予。胡塞尔认为,人对世界存在的信任感是一种自然态度,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人们把对世界的哲学思考认为是探寻世界存在的内在本源或终极根据,与现象学“无前提性”或“明见性”原则背道而驰。同时,对自然态度的反思和批判,胡塞尔将其称作“先验悬置” [15],对世界之存在进行怀疑,继承了笛卡尔对世界怀疑的态度,同时进行现象学的先验还原。笛卡尔的怀疑论,一方面确立了个人作为主体的哲学思考,确立了近代哲学的主体精神;另一方面将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促进了实证主义、经验主义哲学的发展,促进了科学的诞生。但同时又造成了人与世界的对立,导致了世界本身的丧失,人们对世界的怀疑和不信任。海德格尔虽然与胡塞尔一样,其哲学的任务都是抛弃一切前提和先入之见,回到事实本身,但海德格尔认为,世界不是意识的对象,把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是笛卡尔和胡塞尔的错误 [24]。胡塞尔力图回到生活世界,但他的生活世界其实是意识的意向性,世界本身变成了意识的意向之物,意识成了“事实本身” [15],而不是生活世界成了“事实本身”。这正是海德格尔与胡塞尔的重大分歧。海德格尔认为,世界先于意识,是预设的存在境域,胡塞尔将世界作为意识的对象实际上是将人与世界对立起来,与笛卡尔走上了同一条道路,最终,胡塞尔也没有回到生活世界。所以,海德格尔立志要构建真正意义上的生活世界,从生存论和存在论上来分析人(此在,Da-Sein)“在-世界-之中”(In-der-Welt-Sein)的生存、存在状态,人已源始在世界之中存在,本就被抛入世界,生活于世界之中 [24]。
梅洛-庞蒂曾认为,海德格尔的《存在与时间》实际上是对胡塞尔的“自然的世界概念或生活世界的一种释义” [25],在后面的论述中,我们会看到,尽管海德格尔是对胡塞尔思想的展开,但明显地,海德格尔弥补了胡塞尔的不足,并真正回到了生活本身,回到了实际的生活、活生生的生活世界。
海德格尔是把人抛于生活世界中去寻找人存在的意义,这是他的终极之问。他摒弃了传统哲学对人的先在性规定,直接将人回到原初的生存状态中,考察人(即此在)的生存状态,通过此在在生活世界中的生存状态去领会人存在的意义。在生活世界中,海德格尔区分了人的非本真存在(常人、沉沦)与本真存在(良心、领会、筹划等),认为只有在本真存在状态下,人才能获得存在的意义 [24]。本真的存在状态,与中国古代哲学中庄子的“逍遥” [26]、王阳明的“致良知” [27]、佛教的“自性” [28]其实一也,东西方哲学殊途同归。
萨特写《存在与虚无》时,他的存在主义现象学摒弃了胡塞尔与海德格尔的许多思考,直接进入生活世界对人的存在环境的现象进行研究,直入人的生存处境,探讨人生的意义 [29]。而梅洛-庞蒂更是进入对人的“身体”意义的探讨。现象学越来越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世界,这是海德格尔的功劳。
从上面的论述可知,胡塞尔系统地研究了“日常生活世界”,并把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所有存在方式都归结于生活世界,还试图回到生活世界探讨人的生存和存在的意义,以此让人类摆脱科学的危机。他的学生海德格尔批判地继承发展了他的哲学,并真正还原到生活世界去探讨人的存在方式,继而开拓出一个世纪以来的现象学研究的繁荣,名家辈出,对世界的诠释方式也发生了深刻变化。于是,我们发现了生活世界的丰富多彩,旅游不过也是人的身体的一种存在方式,也是人的生活世界的一部分。旅游活动不可能独立于日常生活世界,与日常生活世界形成一个独立的二元的旅游世界。这是我们学术界所犯的一个认识论的错误。所以,对旅游本质的认识,还是要回到日常生活本身,旅游就是人的日常生活的一个部分,这便于我们探讨旅游的发生、旅游的动力、旅游的源始究竟发端于何处,如此,旅游的本质才能显明。
2 旅游的本质,回到人的存在性
先回顾一下笔者以前对旅游本质的观点。首先,否定了体验是旅游的本质,从海德格尔哲学引出体验的认知,认为体验不是旅游的本质 [5]。其次,笔者又提出旅游的本质是“诗意地栖居”,这是笔者从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下得出的结论 [5],还需要去不断地丰富和完善它。其三,在此基础上,笔者和谢辉基又提出,“旅是去远,游是游戏”,旅游的体验是“艺术的经验” [6]。那么,“诗意地栖居”和“去远”是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