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庞贝,1966年生,山东青岛人。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曾任解放军总参谋部参谋。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无尽藏》《独角兽》,剧本《庄先生》《广陵绝》等。作品曾获《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奖、《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等。
时间的深处
有一种静默
那是水中的星光
是风中的密息
第一部 速写
通道
遁入西延大山以来,敌人确乎不见了。桂军并未跟追进山,湘军和“中央军”亦未有追击。疑是无线电静默,所有敌台均无信号。这个情况实属异常,背后定是有莫大的行动,我军的前程也益加险恶。
8日,我们果然侦到国民党“追剿军”第一兵团向祈宁、武冈、绥宁、靖县、洪江一线运动的敌情。10日,第一兵团第六十三师已到绥宁,第六十二师正向绥宁前进。我们将情况报告野战军总部。
沿着红六军团浴血走过的路线,中央红军分左中右三路向湖南通道挺进。自湘江突围至今,我们星夜向湘桂边界西延山区移动,桂敌虽未跟追,连日来却派出密探在我各兵团驻地活动。他们纵火焚烧苗人的民房,企图嫁祸于我军,破坏红军在群众中的信仰。朱总司令命令各兵团严密巡查,一遇火警,凡我红色军人,务必设法扑灭并救济被害群众。纵火奸细,一经捕获,应即经群众公审后枪决。10日,红一军团第二师占领通道县城,守敌先已望风逃窜。我们随军委纵队进驻。
11日深夜,破译国民党军第一兵团总指挥刘建绪部署令——
李司令云杰、李司令韫珩、陶司令广、王师长、章师长、陈师长、何主任、刘代旅长:
命令:
一、伪一军团之一部已由长安营、岩寨、木路口西窜。其先头部队抵临口、下乡、菁芫洲之线。匪主力似在龙胜、通道边境。我薛兵团先头已抵会同。桂军正分向龙胜、古宜追剿中。
二、本兵团以协同友军继续追截,务期歼匪于湘黔边境之目的,决定部署如次:
1.着第一路陶司令所部,除以一部赶筑绥宁大道封锁干线堵匪北窜外,迅以主力向临口、通道方向觅匪截剿。
2.着第四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入遂宁,策应第一路截剿。
3.着第五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驻长铺子待命。
4.着刘代旅长所部,除留团队守备成步外,迅向岩寨、木路口尾匪追剿。但到岩寨后,须派团队向长安营方面警戒。
5.着何主任所部由长铺子经黄桑坪,向木路口西壁道上截击。
三、绪文日进驻绥宁指挥。
上三项。
刘建绪。真戌参。
此乃刘建绪发其麾下十万湘军的命令电。红军过湘江,我们与他刚有过一场恶战。我们是在广西境内湘水上游过江,先是白崇禧桂军在界首与我红三军团激战,继而是刘建绪湘军在全州拦截我红一军团。我军阵地接连失手,指战员伤亡异常惨重,军团首长给总部连发“十万火急”“万万火急”电,要求中央纵队必须星夜兼程过江,然而那个庞大的运输队抬着山炮、机床和大量辎重,只能蠕蠕日行四十里。红一军团苦苦坚持,在茂密松林间与敌人白刃血战,而湘军竟迂回冲到了军团指挥所!据说参谋长左权正要吃饭,发现敌军端着刺刀冲上来,便立即指挥警卫部队反击,军团长林彪、政治委员聂荣臻也都急忙拔出手枪……
刘建绪乃“追剿军”总司令何键麾下第一悍将,他们既是湖南醴陵同乡,亦是保定军官学校三期同学。远在1929年初,他就曾长程追击脱离井冈山的朱毛红军。时至这1934年末,刘敌此番部署又是来势汹汹,大有再度决战模样,似欲再陷我于绝境。我军当如何应敌?湘江惨剧犹在目前。这份密电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在此久留。
邹生副科长翻开黑皮小本子,破译科遂有了最新一项记录。黑皮本是破译科的光荣册。这最新一项记录落笔时间:1934年12月11日,午夜。登记完毕,他头一歪,便立马呼呼睡着。已是苦熬三昼夜,拢共眯眼不到三小时,饥肠辘辘自是麻木不觉,人的精神实在也有些恍惚了。
深夜2时,我野战军总部通报全军——
一、三、五、九军团:(火急密译)甲、刘敌十一日令:(一)判断我军主力似在通道、龙胜边境。(二)薛敌先头已抵洪江。(三)刘敌部署:……
邹生这次是一觉不醒了!又有湘军急电待破,科长便不忍喚醒他。看得出,邹生方才是用冷水浇过头,头发尚是湿漉漉的。科长曹大冶亦是苦熬三天三夜,也是拢共睡不到三小时。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们二局的人更是“特殊之中的特殊”。此刻他在打摆子。在湘南小城这个土豪宅院里,他身裹一条破毛毯,额头却直冒汗。钱局长快回来了吧?曹科长要打一针奎宁。
曹科长紧捏着译电科送来的最新密电,尚有几个字眼破不开,电文连不起来。二局破译工作量大,他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多。破译风格人各有异,他最擅于大胆设字,多向出击。此刻他面壁而坐,一手握笔在电文纸上写写涂涂,牙齿也是咬得咯咯响。而在隔壁侦收科,所有电台都马不停歇,好一片密雨般的嘀嘀声!
这密雨般的嘀嘀声,令人怀想中央苏区的日子,那时我们有自己的驻地。在首都瑞金的梅坑,报房窗外有一片竹林。某人某日昏迷中醒来,忽听见窗外有密雨般的嘀嘀声。急促,清脆,连续不停的嘀嘀声,像极了发报的声响。谁在竹林里发报?提灯寻去,原来是一只秋蝉!南方知了。
透过粗陋的窗棂,可以望见那座古旧的恭城书院。天气并不寒冷,但却有些阴湿,那些衣着破烂的行人缩着脖子走路。天空也是阴沉,晨光却好似一片血色。远处有军号声响,是司号员在练习,似乎不很熟悉号谱,号音便也有些生涩。
邹生凌晨醒来时,曾勉局长正在破译曹科长手中密电。曾局长也熬红了眼,目光却依然锐利可畏。曹科长已破开一个电码,曾局长强逼他入睡,片刻之后他却忽然醒来!隔壁侦收科有个异常信号,他跑过去提醒侦收员,说这份电报很重要,抄收不要漏码。回头倒在竹床上,又立马酣然入睡。曾局长朝床上瞥一眼。他已解开最后一个密码,便匆匆去到隔壁译电科。他与译电科李科长交代几句,译电员便立马据已破密码译校电文。曾局长又疾步走进隔壁侦收科。侦收科弥散着燃烧的汽油味,“霍姆莱特”充电机坏了,工作一刻也不能受影响。他试着提拉马达手柄,反复数次,充电机便嘟嘟叫着冒出黑烟。译电科很快译校完最后一个字,他便拿电稿去见野战军首长。
贺龙、萧克 之二、六军团在湘西,红一方面军北上与之会合。然而我们的破译密电却明白无误显示,何键已在湘西赶筑起四道堡垒线,修成碉堡两百余座。敌军大有张网以待之势了。蒋逆是欲将我红军主力压入粤桂地区消灭,严防红军入湘与贺、萧会合。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乃中央红军先遣军,早于8月初撤离湘赣根据地向湘中转移,既是为探路,亦是为调敌。10月下旬,红六军团与红二军团已在黔东湘西会师。我们二局的情报已显示了这个危险。我们进入西延大山以来,敌军不再跟进追击,但他们绝不是放弃了追击,敌人已判明我们欲与贺、萧会合,他们已抄近路超过红军队伍,已在我北上必经之路布下了罗网。情势如此,红六军团探出的这条路线,中央红军还能跟着走吗?西行两个月来,我们与国际已然完全失联。我们无法及时获取莫斯科的指示了。
晌午时分,曹大冶醒来,依然高烧不退。他已发病多日。身为破译科长,他说自己不会发病,这其实是说,病倒也不能停止工作。此刻,他睁眼便盯着这张湖南地图看。这个曹大冶,他是益发从大局思想问题了,他是以曾局长为模范。曾局长、钱副局长都戴眼镜,他们原本都是知识者,而今也都是革命者。曾局长从“大革命”时代过来,虽则而今也只是而立之年。他是胸怀有大局面,他说我们二局应以侦破战役情报为要务。这两位局长都是从大上海来,都曾见过大世面。曹科长醒来又发寒,全身打着哆嗦,牙齿抖得咯咯响。我们给他喝半碗姜水发暖,片刻稍有缓解。他见钱潮副局长走来,便又探问与“远方”联络之事。我们的电台功率有限,与莫斯科联络须经上海转发,而上海密台早已被国民党破坏。钱副局长说,上海白色恐怖日甚,电台一时恐难恢复,而且我们三局的100瓦特电台过湘江时已销毁,好在我们尚有50瓦特电台,仍有望试着恢复与上海联络,但恐功率不够。
钱副局长给他打一针奎宁,要他安静休息,别再说话。钱副局长是医生,来二局前先任军委政治保卫局局长,一般官兵所知他的公开身份却是红军剧社导演。我们二局高度保密,只跟随中央和军委最高首长行动,军团一级首长都未必知晓我们。一军团军团长林彪是将星,恐也未必知晓这个。二局成立之初,对于我们的破译情报来源,甚至对曾任军委总参谋长的叶剑英都不便明说。二局规模尚小,所获情报只能保障主要战场使用。第四次反“围剿”时,叶剑英是红军学校校长,也是对敌左路军作战的东南战线总指挥,但这只是辅助作战。周恩来、朱德有时也发给他敌情通报,而电文中每每有“军委组织确悉”字样,周、朱却并不明说情报来源。叶参座可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便据此推断,军委二局已有了破译能力。
他自然想要我们为东南前线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