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坤元口述张京波整理
上世纪50年代中期，在我家搭伙的村小学洪老师，被评为模范教师，并获去安徽黄山旅游疗养的殊荣。洪老师回村时，带来一幅黄山风景旅游图。虽然平日开门就能见山，我却依然看着图上的黄山发呆了。天下竟有这样好看的山，特别是“仙人峰”、“仙桃石”、“仙人下棋”等带有仙字的景点。加上洪老师身临其境的讲解，黄山在我童年的心灵中就是最向往有神仙出没的地方。
1974年接到县农业局派我去安徽太平县当农师的通知后，我马上打开地图，查找太平县的地理位置。正是天遂人愿，原来黄山就在太平县境内，以主峰光明顶、平天矼一线为界，以北就是太平县境。到了以后更高兴，因为我去的辅村大队就在黄山脚下，村后就是黄山的芙蓉岭。从我的住所后窗望去，黄山群峰犹如柄柄巨剑直刺苍穹，“上升峰”、“狮子峰”清晰可辨。
在黄山工作的2年中，我一共到山上去了6次，饱览了黄山的美景，但永远没个够，80年代又去过，现在还想去。其实黄山不仅风景美，物产也很丰富，不光有其他山区都有的毛竹和茶叶等，更盛产许多种名贵中药材。凡名贵中药材都有喜阴特性，往往生长在坐南朝北，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缝中。太平县正好地处黄山北面，药农也最多，他们除大雪封山的时候外，其余季节都会上山采药。1958年，黄山药农在狮子峰的悬崖采下一支高达49公分的稀世天然灵芝，此灵芝送到北京后，郭沫若还题诗一首以示庆贺。
我所在的村里就有两位药农，一位姓许，当年已60多岁，年轻时曾以采药为生，后来山上的一次遭遇，他发誓再也不去采药，年龄大了在家做些轻便农活。许大爷有一双灵巧的手，他利用黄山产的水竹编制篮子，经他编织的篮子精致美观耐用，堪称工艺品。在我工作结束回建德时，许大爷赠送我一只，我保存了几十年。另一位姓张，40多岁，体格健壮，嗓门洪亮，脸上有几颗白麻。他是许大爷的徒弟。上世纪六十年代末，黄山风景管理处为了保持黄山的原始生态，禁止采药，他才弃药归农。每隔两天为设在村里的供销社拉一次货。
我那时候就在他们村里当农师，性质有点像现在的科技特派员。每天吃的是派饭，也就是到村里各家轮流吃饭，统一结算伙食费，这二位药农家自然也要轮到。山里人待客都很热情，每餐都是好酒好菜的招待我。他们喝了两杯酒以后往往会高兴起来，就会聊起他们引为自豪的，在黄山采药时，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他们说，当药农也是不容易的，要具备几个条件，首先要有强壮的体格、快速、敏捷的反应能力，还要能吃苦耐劳甚至耐饿。还有胆子要大，有冒险精神，当然有恐高症的人是绝对不行的。再有视力要好，要有准确的判断能力。总之不是谁都能当药农的，你想想看黄山那些悬崖峭壁，一百米都不算高的。还有像我们现在去旅游，从黄山这头走到那一头，快一点的话一天就够了，因为我们旅游路线都是修的好好的。而他们药农却走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在这个大山树丛里悬崖边转，基本上是没有路的，要有也是羊肠小道。所以他们上山去采一次药，少说也要三五天。
他们上山不仅要采药的工具，药篓、药铲、足够长的绳子，还要带上简单的被褥、干粮。上山采药的时候，最好是二人结伴，在山上互相好有个照应，因为在这个大山里，随时都可能出意外。他们采药时常常要边走边观察，先要观察对面崖上有无药材，还要观察崖底有无逃生线路。要是找不到逃生线路，那么崖上的药材再多、再珍贵也好放弃。一切都确定好了以后，一人腰系绳子下崖，一人在山上放绳。有些药材如石耳，往往长在崖壁的凹处，此时采药人身体是悬空的，药铲铲不到，只能像荡秋千似的把身子荡到凹处铲下药，有时要荡多次才能完成。
药农往往都要带徒弟，因为一个人确实比较危险。张大哥就曾经告诉我，有一次他单独去采药，遇到过的一次危险经历。因为那时候他师傅已经不上山了，而他还没有徒弟，所以那次他是单独一人上山。他发现一处悬崖上有草药，于是绕路攀上了崖顶，在崖顶的一株松树上系好绳子后，抓着绳子边采边向下滑。谁知判断失误，绳子放光离崖底还有好几米。这是一段峭壁，脚无法站立，身子悬在空中，这时除了空中偶有几只鸟掠过外，山谷一片寂静。那里是无人能到的地方，指望别人来救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自救。但要顺着绳子往上爬上去是不可能的，因为没有那么好的体力，只能往下走。他那时候先把自己的心稳定下来，思考着自救的方法，发现见自己下面不远处正好有一棵大树，办法有了。他开始晃动身体，像荡秋千一样，越荡幅度越大。当身体荡向大树距离较近时，突然双手一松，身子向大树飞去，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大树上，飞快的抱住了大树滑了下来。由于大树和树枝的缓冲作用，虽说受了点轻伤，命总算保住了。
在黄山采药不仅有惊险也有乐趣，因为他们走的路线不是寻常游客走的路线，所以他们看到的也不是寻常游客能够看到的。在黄山的狮子峰上有一个著名的景点，那就是“猴子观海”，这是黄山风景一绝。你站在狮子峰的清凉顶向前看，不远处有一岩石平台，台上蹲着一只惟妙惟肖的石猴，双眼凝视远方，前方就是太平县，这就是所谓的“猴子观太平”。而每当大雨过后，山谷中雾气上升和远处的白云连成一片时，眼前的景象如同无边无际白浪翻动的大海一样，这时侯就叫“猴子观海”。由于游客只能在清凉顶一个方向看到猴子的脑后，其他三面全是深渊，所以这只石猴的面部究竟长得怎么样，有美猴王那样美丽的面庞吗？恐怕世上再也无人见过。然而张大哥见过了。
那一次张大哥也是一人上山的，从狮子峰上放下绳索，滑到崖底（此崖底正是58年采到大灵芝的地方）。他惊奇发现原以为石猴平台的岩石和狮子峰主体是相连的，其实那是一座高约二十余米独立的小峰。中间有一条宽近一米的缝隙把它们隔开，有如二幢高楼之间的小弄堂，站在缝中只见蓝天一线。一来想到上面看看有没有可采之药，更想看看这只石猴的真面貌。胆大包天的张大哥，竟叉开双腿踩在二边岩壁上，手脚并用徒手攀上了平台。这是个壮举，可以说除张大哥外，世上再没有第二人能走到石猴子面前。据他所说，其实石猴面部并没有鼻眼，只是一块如刀削平的石头而已。
许大爷的经历就更惊心动魄了，我曾经问他是什么遭遇，使您发誓永不上山采药？他告诉我，那次遭遇虽说已过去很多年了，回想起来仍然有些后怕。那次上山他是一个人去的，他先在松树上系好绳子放下悬崖，然后边采药边向下滑，那天药材很多，采着采着竟忘了时间。山上采药有条规矩，必须要给自己留足到安全地带的时间，否则天黑下来生路将变成死路。现在天将黄昏已错过这一时间，许大爷一边向下滑，一边想着办法。这时候他发现崖壁上有一岩洞，洞不大仅能容纳一人而已，他想反正今天已经回不去了，就在那个岩洞过夜吧。药农在岩洞过夜是常有的事，在岩洞中过夜还有个好处，不会受到野兽的伤害，相对安全。
刚爬进岩洞以后，才突然发现洞中有一具尸骨，这一下把他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可是这时候离开岩洞，已无处可去，留下吧，又发现尸骨在岩洞中，已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别说躺，就连坐也难坐。许大爷只能面对尸骸跪了下来说，“晚辈不知先辈在此，打搅了先辈，今晚我也无处可去，请先辈挪点位置给晚辈坐一晚”。拜完了以后，许大爷才将尸骨移到一边，身披毛毡坐了下来。伴在尸骨身边。许大爷彻夜难眠，满脑子都在想着尸骨的事情。
他想到，从尸骨的白色程度上看，这位先辈躺在洞中也不知有多少年了，他生前会是什么人，怎么会死在这里？游客、猎人都不可能，只有一种可能，死者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也是一位药农。只有药农才会能去这种地方，也许是突发的疾病，也许饥饿，使他无法逃离绝境。想到这里，夜色和恐惧一起遍布全身。许大爷想，我目前的处境不是和这位先辈一样么，兔死狐悲，难道我也要和前辈一样把自己的尸骨留着这里？一个晚上他都在那里胡思乱想。天一亮，便赶紧沿着生路跑回了家，从此再也不敢上山采药，就学起了做篾匠，换了一种谋生的方法。
这些往事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可那些回忆现在却依然在我心里，许大爷也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吧。张大哥如果还健在的话，也年近八旬了，也许他还会向他的晚辈们讲诉他在黄山草药时，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其实药农们历尽艰辛，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间采药，只是为了养家糊口。而如今黄山脚下的人们生活已经大为改善了，尤其旅游业发展了以后，辅村人用他们的肩膀，往黄山黄山上挑东西就成了他们的副业，旅游设施，游客的生活供给里，都有辅村人的汗水，脑袋精明的人还会做起游客的生意。他们再也不可能有人去从事这样惊险的工作了，黄山药农也只能成为人们回忆中的往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