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识到“同事”
初识王蒙先生,是四十二年前的事。1982年夏天,纽约圣约翰大学的中国当代文学研讨会上,一个青年在王蒙发言后不请自来走到讲台,对王蒙说:“你小说的写法已经过时了,没人看了。”面对妄言,王蒙平静回应:“过时不过时,我不知道。成都有一个青年,非常喜欢我的小说,渴望来看我,却没钱,只好用卖血的钱买票到北京。”王蒙不说其作品如何受到好评,如何写出有先锋意义的中国式意识流小说,销量如何可观,就只讲这样一个小故事,真是小说家的本色,且有大将风度。当时我在场,觉得这位作家太可爱了;回到香港,就此事写了一篇《恐修名之不立》,在报章发表。
在大学里教当代文学,小说离不开王蒙的名作如《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春之声》《夜的眼》《布礼》《坚硬的稀粥》等短篇。长篇如《青春万岁》《活动变人形》,或略或细我也读过。他的散文包括各国游记、自传,他讲李商隐,讲《红楼梦》以至讲《论语》《老子》《庄子》等,亦略读或细看了。王蒙的书是看不完全的。欣赏、敬重这位作家,与他交往,我写下多篇论文或散文,述论王蒙作品及其文学活动。与王蒙见面、相聚以至同事,时间和空间难以数算清楚,纽约之外,空间至少包括北京、香港、青岛、澳门、杭州、深圳。多次在香港相聚,使我有优越条件撰写《王蒙在香港》一文(2023年10月29日在本版发表)。
2012年9月起,我担任澳门大学中文系的客座教授,恰巧王蒙应邀担任该校的“驻校作家”,为期一个月,我们成了“同事”。主人是系主任朱寿桐教授,他先让“澳大”颁授首个荣誉文学博士学位予王蒙,赞誉其数十年创作可与共和国的历史共读,这是对王蒙文学史地位的一大肯定。而后又请他驻校。“澳大”的学子们真是蒙王蒙之福了,我和家人也因为常常与他聚晤而获益。
思考“夺宝”的理据
王蒙文名满天下,而平易近人,谈吐风趣,非常可爱、可亲。数十年勤奋读书与著述不辍,贡献巍然,而依旧不懈学习,包括“牙牙学语”——学习多国语言,视学习为一生都在啃的“硬骨头”。他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他爱到东海西海各国旅游,爱日月山川绿洲沙漠,爱音乐绘画建筑历史哲学,爱高人雅士平民大众,爱写诗写散文写小说。写小说是他的大业、他的最爱。王蒙是个“文体家”,新词语日新又新,排比句排山倒海。每次念及王蒙,我的敬佩之心都油然而生。
他可爱、可亲,也可畏,可畏的是他两千多万字汇成的文墨海洋。喜欢王蒙作品的读者,可在“王海”作逍遥自由泳;要成为王蒙研究专家,就非水域独航、海底潜游、空中俯察不能尽得其静波惊涛、风呼水啸、云影霞光的情思文字变幻态势。我已有的几个文学专项研究,做得不够透彻,哪敢造次高攀成为王蒙研究专家?
亲炙大师级的王蒙,历史够长,次数够多,这次为什么还要探望呢?他天天读书写作,常常要出席各种文化活动,时间是不经用的宝贝。我没有充分理由要登门拜访,要偷夺他的宝贝,却还是通过预约,在九月的一个初秋佳日,连同张逸良兄,直趋王府。王府不在王府井大街,而在奥森公园旁边。决定探望之前,我一直在思考“夺宝”的理据,终于这样“说服”自己:深度认识王蒙应从多角度,这颗大钻石有几十个切面啊,如参观他的书斋、他健步的林间,如领略他新学的外语;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想看他如何显得年老又年轻,想又一次听他咳珠唾玉。
“非正式访谈”中的笑
依时依指示到了王府,王蒙先生偕夫人开门迎客,客厅就座,开始“非正式访谈”(外交界有“非正式会谈”)。8月29日黑龙江哈尔滨有“时代之歌:王蒙作品朗诵会”,王先生出席盛会,满耳满心都是《青春万岁》《我想念乌鲁木齐》等作品的歌声、朗诵声,满载而归回到北京一两天,不见丝毫倦容。听力稍逊而声音依旧响亮,双眉如剑但只显锐气与和气。我数十年里见过王先生很多次,最近一次是去年10月在青岛;他的容颜不愿速显老态,心境的“高龄少年”美誉有物理层次的支撑。
我钦敬王先生的地方甚多,其一是他的语言天分与苦学态度。近日传闻他昔年在德国学过德语,这对我来说是新闻,因为以前只知道他的俄语、英语等西语和多个小语种甚为了得,现在还有德语!请问之下,原来某年王蒙应邀访问德国六个星期,一到埗,他就说要学习德语;六个星期下来,王蒙“同学”用德语打的、点菜,都没有问题了。他边谈边用咬牙切齿般的歌德和贝多芬母语,虚虚忒忒凄凄切切讲了好几个句子。他还“自爆”小学时学过日语,于是又“阿伊无爱俄”地讲了一串句子。我真服了!五十年前为了符合博士学位资格的要求,我学过日语,但光阴流转,日语词汇和语法早已随风而逝。想起脑海里残存的日语或有一句管用,于是惭愧地“炫耀”一下,我问王先生:“你可曾对着日本女孩温柔地说一句‘你真漂亮’!”王先生听后大笑,旁边的单三娅老师和张逸良兄也都跟着笑了。
“期颐之年”后是“有光之年”
非正式访谈一边进行,一边做非正式参观。从客厅的陈设看到书斋的收藏,可观度和稠密度都甚高。放在书架上的一块小匾额“朱自清旧居”吸引了我的注意,好像在温州见过大块悬着的,匾额上的字出自王蒙之手。我赞叹道:“这是您最佳的墨宝之一!”书架爆满的藏品中,有一套几十册的《人民艺术家·王蒙创作70年全稿》,大概是王蒙数套先后出版的文集中最新的一套,由此我联想到绵阳“王蒙文学艺术馆”和青岛中国海洋大学“王蒙文学馆”里列阵而出、架势十足的王蒙文集或全集,静待“王学”专家们去皓首穷经。
在书斋和客厅合影留念,王先生已然皓首,我这个晚辈也已半皓首了。我和张逸良谈到王蒙的名篇《明年我将衰老》,“唱衰”十来年了吧,明年复明年,衰老始终没有侵袭。他早已过了耄耋之年,九十岁的鲐背之年马上要来了,之后是一百岁的期颐之年,更高寿呢?王先生说应该是“有光之年”,因为周有光先生享年一百一十二岁。这青春逾百年的遐龄,一生积极乐观、热爱生活的王蒙理应共享!
访谈告一段落,我们“游园去也”。大面积的小区花园,树木依旧扶疏。主与客一起漫步,王先生手持拐杖而几乎不用,稳健步行。他自定每天健行七千步,比起几年前的设定降低了三四千步。他说到做到,每天发出的“微信运动”绝非“fake news”。“微信运动图”以山水花木为背景,中间的圆圈是王蒙的肖像照,一派“王者荣耀”的气象;背景不时更新,表示健步者创意丰盈。
灿丽的王蒙空间
行行重行行,王先生说此地夏初有大片的蔷薇绽放,张逸良问道:“《蔷薇蔷薇处处开》是不是从这里开始的?”小说家答曰是。健步之地在奥森公园的一侧,公园是为举办2008年北京奥运会而开辟的,附近小区和购物中心的兴建,也与奥运会有关。奥林匹克格言是“更快,更高,更强,更团结”;格言宣示目标,目标有个“更”字。王蒙的文学事业本就既高且强,从先锋到耆老,“修名”早已昂然确立;搬到现在的居所后,环境影响创作,“更”变成关键词,他好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