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北京青年报
◎洁尘(作家)
镰仓夏天的那个火车平交道,长久地留在我的印象中。那一瞬间,被同行友人郭医生拍了下来,定格,是一张好照片,与我印象中的那个景象合并在一起:夜色中,一辆淡绿色的火车正飞驰而过,车厢明亮,但光影被速度拖拽之后一片模糊,栏杆之上,两盏红色的信号灯,一高一低,甚为妖艳。
很多年前,看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黑白影像,俯拍镜头,一列蒸汽列车冒着白烟穿行在镰仓的海岸边。我还记得小津的摄影师说过,小津基本上只拍室内,如果要出外景,他就拍火车,而且基本上就拍他所定居的镰仓的火车。
我是铁路局子弟。小时候,每次在平交道等待通过的时候,那些飞驰而过的列车总是把我弄得怔怔的。那种奔赴的激情,在童年的我的心中,是一种无比向往的美妙。
当时,在镰仓,我们骑着车刚过了平交道,警示铃声响起,预告火车即将通过。我回头看,栏杆放下,紧接着一辆火车飞驰而过。应该是短途火车,只有几节车厢。就肉眼看去,明亮的车厢里面的景象是相当清晰的,夜归的人们在车里或站或坐,没有一个朝车窗外张望。
在火车上,每个人的脸都差不多,不光神情,连五官都差不多。那是一种特别的状态,不在乎任何外界的观看所产生的放空和呆滞。我早就发现,人的模样之所以差别那么大,并不是生理性的原因,而是心理性的原因。面孔之千变万化,是因为心理上的千沟万壑;当被一种共同的心理所充填的时候,人的面孔就趋于人这个物种所具有的共性了,就像我们看到的同一个品种的猫和狗都长得差不多一样。这还是和我们人类很亲近的物种,远一点的,谁能分清一头羊和另一头羊?
全世界的平交道都是这样的吧,一种特别的注视,单向的,车内的人被车外的人注视。
镰仓的夜晚有海水的味道。我就在海边,但就是这样,也觉得海水的味道太浓了。我们一行是向酒店借了自行车,先是骑到附近的烤肉店吃了一顿,然后在谷歌地图上找附近的7-11,准备去买一些牛奶鸡蛋三明治什么的,当明天的早点。
由谷歌地图导航,骑车穿行在静谧的镰仓小巷之中,路灯昏黑,周遭无人,一栋栋小房子在小巷的两边趴伏着,有灯光在窗帘的后面,但没有一点声音外泄出来。我们五个人,一个尾随一个骑行着,似乎发了狂,骑得飞快,每遇到一个巷口的转弯都不减速,豁出去一般地扑转过去。那种心情居然难以辨识,又疯狂又冷静。
谷崎润一郎在其《痴人之爱》中,曾经有一段关于镰仓夏夜的描述:
“……海岸边夜间的空气使我感到那么柔和,清爽。这一感觉并非只有这天晚上才有,不过今天傍晚这儿下过一场阵雨,湿淋淋的草叶和雨露滴落的松树枝头静静弥漫而起的水蒸气,令人感受到沁人肺腑的潮湿的香味儿。不时有闪亮的水塘映入眼帘,沙子路已经平了,十分干净,不见一点灰尘扬起。就像踏在平整泥地上一样,人力车夫的脚步轻轻啪啪地落在地面上。一家别墅的铝塑围墙里传来留声机中的音乐声,有一两个身穿白色浴衣的人影在来回走动,一派置身于避暑胜地的真切心情油然而生。”
我好像并没有在镰仓的夏夜闻到除了海水的腥味之外的另外的气味。肯定没有闻到松树的香味。没有看到水塘。但经过路边的一道花墙,枝叶和不知名的白色小碎花探向路中间,在路灯照耀下,有水光盈盈的感觉。低头伏肩,继续猛蹬自行车,冲了过去。
镰仓那一趟骑行,唯一的停留,是在平交道回望火车的那些时候,不知道有多长时间。从平交道撤回目光,往前看,伊北坐在车凳上,单脚点地,在不远处等着。
他背对着我们。他朝前面看着,前面是森黯的房屋轮廓和昏黄的街道。他对平交道估计没有什么兴趣,也许镰仓小街小巷这些温吞吞墨汁一般的夜色更对他的口味。
我和他多次在外旅行,在我停留于某个对象的时候,他总是在一边静静地等着,从不催促。偶尔能遇到他也同时感兴趣的对象。但这种情况不多。如果遇到他驻留某个对象的时候,我也会静静地在一边等他,不催不问。旅行途中,他像平时一样,话很少,也很少拍照,他就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不太容易被触动,或者说触点很高。这一点,好像跟我很像,我在旅途中从来就不是一个情绪高涨的人,心境愉快,情绪沉静。此时,我看到的伊北,整个人正好在一盏路灯的光晕之下,那个背影看上去,就是愉快而沉静的。
2024.5.29
供图/雨驿
责任编辑:李晓(EN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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