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人简介:高全喜,上海交通大学凯原法学院讲席教授、博士生导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人文与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1985—1988年师从贺麟先生,攻读德国哲学和政治思想史,获博士学位。近期出版有《苏格兰道德哲学十讲》《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等。
采访人:向维、赵逸轩,学人Scholar团队成员。
01.
没有产权保障、个人自由,
商贸繁荣一夜之间就会灰飞烟灭
学人:最近您出版的两本书《苏格兰道德哲学十讲》和《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的主题,是您耕耘多年、投入心血的两个领域,尤其是苏格兰启蒙,您讲很多年了,这次也是十次讲学的汇编。上次您在周志兴老师主持的南翔书苑讲过,我也听了那一次,觉得非常有意义,它们都在今年出版,显得格外瞩目。您能不能大概和我们介绍一下这两本书的创作或者编撰的缘起和初衷呢?
高全喜:好的,谢谢!我们这一代学人与现在的青年学者相比,在从事学术或者思想研究方面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我们有一种很强的现实意识和现实关怀。我们这一代,也就是改革开放进入大学的这一代,在接触学术时,都有一个难以摆脱的社会背景,它们已经不可避免地浸透到骨子里了,怎么思考,研究什么,无论有意无意,我们都有一个社会关怀在里头。
就说我个人的一系列学术转向,别人也常调侃说:“老高,从现代学科分类的角度来看,你已经换了好几个学科了,最早的中文系就不说了,那你是从哲学,尤其是西方哲学、德国哲学,后来转向了政治学,又转向了法理学和宪法学,最近这些年你又偏重于历史中的中外约章问题。可以说文史哲政经法你都有所涉及,还是中国和西方两个方面都不放过。你这个人,说起来就是万金油,也是学问多变。”对此,我承认从表面上来看,他们说的不错,是这样的。文史哲政经法,我都通一点,中学西学,我也略知一二,这有我相关的大量论著可以作证。不过,我觉得这些都是些皮相之论,实质上我没有任何变化,我的问题意识三十年来一直是一贯的,只不过我的研究对象可能有所变化,问题意识导致我选择不同的研究对象。中国近现代社会的转型及其动力机制,是我三十年来从未变过的主题。
具体说到这两部书,第一部《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是我三十年来论述西方政治思想史的一个论文汇编,也是以18位西方思想家为题目来汇编的一本书。此外,我还有一本,不是以人而是以问题作为题目的论文汇编,大致同样的体量,约五十多万字吧,能否出版就不一定了。因为以人物为标题的书相对来说好处理一些,以问题为标题的书可能就不好处理。编辑当时就先选择出版了以人物为标题的目前看到的这本书。我觉得这本书并没有把我三十年来关于西方政治思想的研究全部囊括其中,它们只占有三分之一;还有三分之一,不是以人而是以思想内容以及历史事件为主题,它们也都属于历史或者思想史的问题,这一类也占三分之一的体量;另外,我还有几部专著,比如《休谟的政治哲学》《论相互承认的法权》《法律秩序与自由正义》,这几部专著也属于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大体也占有三分之一或接近二分之一的体量。
这些加起来才是我三十年来关于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研究的主要内容。此外,最近二十年,我还一直在从事中国历史政治的研究。2022年,我在香港城市大学出版社还出版了一套上下两卷的《中国宪制史》,这部书涉及的内容是从1840年至1949年的中国宪制史。据悉,这部书还入选了《亚洲周刊》2022年全球华人非小说类的十大好书。还有,这些年我还写过诸多关于《马关条约》、东南互保、《江楚会奏变法三折》等方面的长篇文章,它们汇编为一部中国近现代法制变革的书稿,也是绰绰有余。
总的来说,西学之外,我同时还在从事中国近现代法政思想的研究,在我看来“中西”是相通的,我关注的是文明演进过程中人类共同面临的“古今之变”问题,研究其内在的思想理路。只不过,古今之变在西方社会大致始于500年前,经过300余年的演变,在20世纪中叶大体上进入现代社会,目前开始面临后现代社会的问题。而在中国,可以说170多年前的晚清,鸦片战争之后我们才进入这个过程。这个“古今之变”是任何一个社会和国家必然要经历的历史进程,只要是一个民族或者一个共同体,若持续地演变下来,就必须经历这个过程,这是摆脱不掉的、最内在的文明生长的机制。所以,需要探讨其中制度的生成和思想的发育,寻找培育现代文明的动力。上述这些,对中国正在经历的古今之变,当然具有一种借鉴的意义,正是基于这样一个思路,我觉得研究中国与研究西方,问题是相通的。回到西方的研究上,我的《西方近现代政治思想》可以说是一种粗线条的思想勾勒,以18个理论家为样本,对西方社会经历的古今之变,做一个揭示和描述,是大尺度的,纵向的。
以此观之,我的《苏格兰道德哲学十讲》则主要是对西方业已完成的具有典范意义的古今之变,做了一个个案研究。相比而言,此书对于十八世纪苏格兰的启蒙思想,是一种全方位的、体系化的、有代表性的研究,甚至对中国也有启发价值,因为它揭示了英国何以完成它们的“古今之变”的具体思想进程。这两本书在同一个时间周期、分别由两家出版社予以出版面世,使我很是高兴,应该感谢他们。现在回过头来一看,嗨,一个可以说是纵向地勾勒了西方近现代社会演进中所经历的古今之变的漫长的思想进程,另外一个则是截取了非常成功的一个思想案例,代表性地把西方古今之变,尤其是英美谱系的古今之变的典范形态系统地展示出来。一个是纵向的,一个是横切的,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也难免有些不妥的重复),无意之中,把我这些年探索西方古今之变的思考,较为全面地呈现出来了,这是一桩值得庆幸的事情。
学人:谢谢高老师,接下来那就请您沿着刚才这个思路,谈一谈您常说的你们那一代学者的问题意识,是否就是指中国的这个古今之变的问题?
高全喜:对呀,我觉得中国问题一般来说分两个层次。首先,我们生活在社会之中,要考虑当下的状况,这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你身处的这个社会现状如何?有哪些因素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哪些问题牵扯到我们共同的生活环境和当代中国的背景?这些问题尤为紧要,每个人都必须正视这些现实问题。当然,我们也可以选择退而求其次,将自己隐居在象牙塔之中,追求那些高深的、纯粹的学术,这个我并不反对。不过,一般而言,进行学术研究也需要建立在一定的社会基础之上,这是不言而喻的。或许你会以其他方式解决这个问题,不再考虑这些实际问题,也不能排除有些人将自己投入纯粹的象牙塔式的学术探究,我认为这样的选择同样有其价值。毕竟,终身致力于这样的研究也是一种知识的生产,也是智慧和知识的贡献,这本身就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