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我们很可能在经历气候史上“最”离谱的一个夏天:
也许你清晨从贵州镇远的民宿标间里醒来,发现窗外河水已经漫到三楼,连沙发也漂浮起来;也许在你山东东明6楼的家中,忽然天色骤暗来了一阵龙卷风,把厨房冰箱卷去100多米外的草地上;又也许你去了川西跟团游,结果半道遭遇泥石流、山体滑坡或山洪封路,一不留神暑期旅行变成极限逃生……
官方一场接一场的新闻发布会勾勒着灾难的形廓。2024年6月19日以来,国家多次向灾区预拨中央自然灾害救灾资金,并调动折叠床、夏凉被、家庭应急包等中央救灾物资支援前线。7月4日,中国气象局在答记者问时表示,由于全球持续变暖加剧了气候系统的不确定性,中国的极端高温和极端强降水事件正在趋多趋强。7月14日,水利部召开新闻通气会:今年入汛以来,全国多流域连续发生20次编号洪水;预计“七下八上”(即7月16日至8月15日)期间,七大江河流域均有可能发生洪水。
“极端天气越来越频繁,大家开始感到无力和疲惫,这会让人们把头转向一边。”绿色和平气候与能源项目主任周楚涵说。
“今年上半年确实重了一些,是我们做气象灾害这十年里最重的一年。”卓明信援负责人郝南说。
“今年整个基金会的募款项目都不好,有些都搞笑了,(只有)三位数。”全国曙光救援同盟指挥长王刚说。
在这个大江大河洪水并发、超警以上洪水较常年同期多出1倍的夏天,凤凰网与6位来自民间救援队、基金会和环保NGO的人士对话,试图探索极端天气导致灾难频发的时刻,面对救援人手、物资、公众注意力等诸多缺口,我们的社会应急救援还能做些什么?
一向快人快语的王刚,此刻就像“像素游戏”里的小人回到现实世界,吐词磕磕绊绊,语速极慢。
王刚是全国曙光救援同盟指挥长、厦门市曙光救援队队长。接通凤凰网电话时,他刚结束在湖南华容洞庭湖决堤的全部救援工作。在前线连轴转了二十多天后,王刚已经头脑发昏,记不清行动路线。他上下翻查朋友圈,回溯时间和地点。对讲机中队友同样浑浊的声音,不时打断他的思路。
在洪水泛滥的2024年夏天,曙光救援的神经一直处在高度紧绷状态。6月17日起,救援队一连参与了7场水灾救援:福建龙岩,广东梅州,江西景德镇、乐平、永修,湖南平江、华容。最多时有113名曙光队员顶在前线。
◎ 2024年6月26日,曙光救援在江西浯口镇救灾
最难的一天是7月2号,王刚用“全线告急”这样的词语形容彼时——江西九江因“防汛人手严重短缺”,不得不发出“家书”,号召当地人回乡抗洪;洪水倒灌进入湖南平江,淹没了近一半县城;湖南汨罗更是出现了约30米的溃堤(那时距洞庭湖溃堤还有3天),当地人不得已将装满石头的卡车驶入河中阻流……
那天凌晨2点50分,正在高速公路庐山服务区休息的队伍收到求援消息,紧急会议后,他们决定兵分两路:2车4艇继续前往江西永修县;主力团队30人10车12艇携带水陆两栖车连夜赶往湖南平江和汨罗地区;此外还调动了山东的志愿者。
如果熟悉好莱坞的灾难电影,你会知道难题总是接踵而至。现实也是如此。对于王刚来说,更麻烦的是“七下八上”防汛关键期和台风季还没到来,钱却快花完了——截至7月17日,曙光救援的行动资金支出超过40万,而这个民间救援团体全年的备灾资金也就50万。
到处都是钱窟窿——补充救援装备,队员训练经费,日常开支,救灾行动。为了省钱,一个月前,队伍从厦门出发时自备了50箱面包、21箱自热米饭和50张行军床;每抵达一个地方,他们只开三四间酒店房间供四五十名队员轮流洗澡;休息时,女队员住酒店,男队员搭帐篷住行军床。去年一年,厦门曙光积攒的矿泉水瓶和纸箱卖了3321块钱。
◎ 救援人员在湖南华容县洞庭湖决堤救灾现场
7月13号零点18分,王刚和队友终于回到厦门。与此同时,重庆暴雨引发的洪涝灾害已致6人死亡。四川中北部也发出“特大暴雨”预警,部分区县救灾指挥部开始引导居民转移避险。一天后,河南省南阳社旗县出现了“超级暴雨”,三天降下了当地一年的平均降水量——上个月这里还处于极度干旱中——重旱瞬间急转成了重涝,一夜之间,当地人努力浇了三轮水才抢救过来的玉米苗,被彻底淹死了。
16日,王刚一边休整,一边在朋友圈开始接力河南暴雨洪灾的求助登记表。
“今年的气象灾害比较频繁,发生时间也比较早,已经有好几个国家三级和四级救灾应急响应了。”爱德基金会社区发展与灾害管理团队主任谭花说。
在她的观察里,极端天气已经不再是国际舞台上的倡导或者媒体传播上的文字——他们去乡村做项目,听到农民讲耕种习惯的改变:过去割完玉米后才是雨季,如今收玉米的时候雨就下起来了;以前果树种在山脚下,现在要种到山上去,底下太热了。
在救援和公益圈里,人们还感到另一种变化也在悄然发生——持续甚至不断加码的灾害之下,人和人之间的连接正变得疲惫而松散。更确切地说,灾情获得的关注、人力和资金支持,越来越不够了。
◎ 2024年7月2日,江西永修县,车主在抛锚的汽车中求助
可每当谈起这个话题,对话氛围立刻变得谨慎。
一则被小心翼翼提起的舆论事件是,7月5日,企业霸王茶姬向湖南华容县捐赠500万元,却引来反对质疑声。有人问,这些善款真的能帮到灾民吗?还有网友评论,灾难频发后,人们对苦难麻木了,“现在社会缺少联结感及共通感,大家都处于一种原子化状态之下……对遥远的他人有着很深的隔膜”。
“2021年河南水灾时,老百姓对救援队伍很尊敬,是吧?”青岛红十字同尘救援中心的负责人李延照说,他是国内最早做急流、舟艇、绳索、冰面等综合救援技术培训的人士之一,“以前我们说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好,(如今的氛围是)这又不关我事,我凭什么支援?”
2018年寿光水灾时,800*800平米的仓库几乎装满了各地驰援的物资。而今年,据卓明信援负责人郝南观察,“各个基金会的捐赠都挺惨淡的”(谭花形容,是“断崖式的下降”)。不仅如此,“一些社会关注度高的灾害事件,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带来大量的捐赠”。
北京缘梦公益基金会应急救援项目部负责人王涵介绍,今年基金会收到的公众捐款占比80%-90%,其余是企业捐款——称得上“寥寥无几”,而在过去两年,企业捐款平均占比总筹集善款的20%左右。“我们往年合作的一些企业今年甚至都婉拒了。”截至7月15日,北京缘梦公益基金会的南方水灾项目筹款45万,而去年京津冀水灾项目时,它筹得了700多万。
谭花也表示,河南“7·20”水灾和京津冀水灾的募集款项达到“几千万”,今年的南方水灾目前只募到“几百万”。
往年,矿泉水和方便面是不紧缺物资——灾害发生一两天后,应急方便食物的需求就下降了,基金会采购时务必谨慎,不然就会过剩。今年却有不同:“好几个地方提出来的需求是应急方便食品,有的要面包,有的要方便面。”谭花在爱德基金会工作了20年,这让她感到意外。
◎ 方便面是救灾时重要的应急战略物资
应急方便食品如此,更不用提灾后所需的水枪(用于冲扫淤泥)、发电机、雨鞋、铁锹、手推车、电动三轮车、消毒药具、水泥等等了——即便是社会援助充分的年份,这些灾区百姓真正所需的物品也很少被外界关注到。
变化势必影响救灾救援工作。北京缘梦公益基金会在全国共支持100多支民间救援队,并和30多家社会组织长期合作。“如果没有资金,我们可能没有办法参与很多救援行动,大规模灾害的救灾有运营成本。如果没有快速的筹款能力,资金怎么能到一线也是一个问题。”王涵说,他刚从湖南救灾前线回到北京。他们今年响应了广东韶关和梅州、广西桂林、湖南华容和汨罗、河南南阳、重庆的救灾与救援。
谭花所在的爱德基金会的情况是,“哪里发生灾害还是会响应,但是响应规模明显比较小。用有限的资源,能做多少是多少”。
据郝南观察统计,近几年达到需要公众募捐程度的水灾大约是每年20次,而真正引起全国范围内踊跃援助的水灾只有2021年“7·20”河南暴雨和去年的京津冀水灾。甚至,有的灾情信息都没能走出当地——今年6月,黑龙江倭肯河、广西崇左和百色都发生了严重水灾,都没能在舆论场留下什么痕迹。
现实之一是,公众关注度和灾情严重性并不总是成正比。在湖南水灾中,华容县因为洞庭湖决堤多次登上热搜,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