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trix 首页推荐
Matrix 是少数派的写作社区,我们主张分享真实的产品体验,有实用价值的经验与思考。我们会不定期挑选 Matrix 最优质的文章,展示来自用户的最真实的体验和观点。
文章代表作者个人观点,少数派仅对标题和排版略作修改。
出世入胜去年夏天,已经家里蹲了将近三年的我决定多多少少要尝试将自己的人生往外推一点。充裕的时间、较为紧张的经济条件、希望尽可能远离家庭与城市的意愿、对于佛教的信仰,让我最终把目标锁定在了之前旅游过且充满好感的五台山。那是世界佛教圣地之一,相传为文殊菩萨的道场,中有寺庙大大小小上百座。又处于山西太行山脉,我是福建人,这是一段足够远的距离。而寺院素来有招收义工干活的传统,一般要求不高,管吃管住,我想那里必然会有我一个短暂的容身之处。
不知道有多少人将寺院视为逃避的场所,认为既然也不是出家,loser 才来到这样「清心寡欲」的地方每天啥也不干就念经吃斋。实际上,要维持一个机构每日的运转,有很多大小活计需要承担,很多寺院人手不足,常年需要义工。我的所有工作履历已经断档三年,在社会定义里,我应该就是一个 loser 了,但是寺院却是我在生命的阶段里,鼓起勇气准备往前迈出一步时,一个让人感到安心的、可以接收我的地方。
尽管如此,出发之前我还是焦虑到失眠了,害怕去远方,害怕呆那么久会发生什么,害怕找不到寺院要我我又只能很快回家,害怕自己这么久没有工作是否已经和世界严重脱节……这种自己吓唬自己的不安在到达五台山那天达到顶峰,因为我和原定计划要去的寺院联系,得知他们的义工人数已经饱和不再招新,一下丧失了控制感,顿时紧张了起来。只能和同行的朋友先做起游客,打算在其他寺院逛逛问问。
第二天坐景区小巴环了一圈五台山的五个台顶,即东西南北中五座山头,海拔也由景区镇中心的 1500 米攀至 3000 米,这个路程坐车都需要九个小时才能环完,也称「大朝台」。
7 月份,镇上还是炎夏,而那天的台顶注定要下雨起雾。气温降得很低,每辆小巴车载着瑟瑟发抖的乘客们在蒙蒙细雨和视线极差的小土路上颠簸前行,路上经过寺院司机就会把车停下,乘客们下车进入朝拜或观光。那一天的景象,在我这个初见华北广阔山境的人眼中,充满了不可思议的震撼,时至今日那些画面,都能在这个忆起的当下使我得到短暂的停歇。
正如我所说的,那天注定要是一个下雨起雾的日子。中途行至某寺院时,我同样下车朝拜,却在一个转角,天女们仿佛等待了我许久般地降临。那天也是因为天气不好,游客稀少,我有足够的空间,在这些塑像面前独处,无法挪动脚步。心里感觉到,就是这里了。
回过头,我看到有位穿着围裙的大姨正在扫地,我向她询问义工一事,大姨高兴地回答:「招的呀!来吧!」我也很高兴,仿佛定心丸吃进嘴里了。
第二天,我拖着行李箱又坐上了景区巴士,不过这一次不跟着环线下山了。天气与前一天截然不同,晴朗的高海拔阳光直射洒遍每一个角落,朝台线上的停车点人头又熙熙攘攘起来,我直冲山门,找到大师父,开口就说:「师父!我想来做义工!」
师父仍然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头也不抬,没有回应。我的心里才开始急起来,想起昨天也忘了问人家是否对义工有所要求,自我的念头往外蹦出,万一我不符合怎么办?是不是我的头发染太黄了?在传统寺院不合适?我不会又要下山去吧?……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师父才悠悠地抬起头来,指着远处的一栋建筑说:「去客堂等我吧。」
我的心又振奋了!
金莲花圃,背景就是客堂所在的长条形建筑钟楼旁的煤堆寺大门在客堂登记信息后,我放好行李,这才有了尘埃落定的感觉。当时还没有给我派活,我在寺院里先转了一圈,轻松又兴奋,第一件事是去看看晴天的妙音天女们。
寺里比我想象中还要大很多,甚至还有三分之一是前一天因起雾看不见而被我忽略过去的面积,那是一座标志性的大白塔。山上的寺与寺之间又相隔好几公里,随手一开窗、一推门都是望不到头的旷野。浩瀚的世界自此延展、身心自然。
后来我才知道,除了觉得天女塑像真美以外,我什么都没考虑就来了,我是有多么幸运。大师父是个比较看缘分的人,也不是啥人来干活都要的。再来,我所在的寺院算是山上的寺院中条件很好的了,通自来水、电,义工有洗澡的浴室,储藏室里的菜、面、油满满。其他有些寺院吃饱都成问题,也不通水,师父们过着十分清苦的生活。这也都让我对以前城市里唾手可得、习以为常的生活条件产生一点如梦惊醒之感。
这天,我坐在一出后厨即是远山的围栏上,发了一条朋友圈说:想到就在这住下了,做梦都会笑醒。
这就是从后厨出来,一推门的风景至此,五台山已经给我上了两课了,我那些微小的焦虑恐惧都浮上水面、被照亮了;以及,对恩典的感受。我发现我已经开始不再去想怀揣着的那些疑惑,当你不再需要一个答案时,问题本身也就消失。
这就是答案。
青灯古佛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离开家超过半个月的时间,我想在很多程度上我肯定是一个被惯坏了的独生女,但我适应和融入得比想象中都要快和丝滑。
我们寺里规矩不多,通常义工们之间不论男女老幼都是互称「师兄」的,但有时我感觉这个称呼有点说不出口,经常姨啊哥地叫大家。我被分配到山门干活,我的「领导」,一位吉林大爷,姓赵,已在寺里护持二十多年了,大家喊他赵本山,他也不知道我叫什么,憋急了喊我「小娃娃」。当时寺里东北人多,除我以外最南的南方人就是河南人,几天以后我的口音就歪了,有一股闽南大碴子味,大师父为此质疑了我好几次到底是哪里人。天王殿的师父有时朝山门招手,想摇人过去干活,一看是我跑去了,挠挠头给我一袋红枣,再带我到文殊殿,从供桌后面掏出一颗大西瓜,让我捧回山门分着吃了。
山上气温寒冷极易大雪封山,每年景区巴士通车时间只有夏季几个月,又赶上暑假,几乎天天游人如织,许多人对山上山下温差之大没有预期,到了我们寺这里冷得发抖。同时五台山朝台路线不仅对于佛教徒来说是积聚福德的旅程,因为景色优美同时也是国内知名的徒步路线,步行过来的人里有磕长头朝山的信众,也有徒步爱好者,这些人走着走着也需要休息。大师父于是广开山门,每日我们把熬的白粥一桶一桶地送过来,供日均几千人流量的游客免费吃喝、暖身歇脚。我们的工作内容就是做卫生、清洁地面桌面和桶盆、更新粥桶和菜盆、补充碗筷、人太挤时维持秩序、防小偷。
不过对于温差没有预期的同样也是我,五台山又称「清凉山」,七八月份山顶上和福建沿海的冬天一样冷,刮大风的时候如果不戴面罩,密度极高的风会结结实实堵住呼吸。如果你找对风口,打开一个水瓶往下倒水,水流只要一离开瓶口就被风吹走了,完全落不到地上甚至杯子里。只有一箱子夏装和从镇中心超市随便买的一件薄绒冲锋衣的我,在等待家人给我寄来衣服的那几天,天天在后厨跟义工大姨们嚷嚷好冷,姨们给我找来库里也不知哪些前人留下的服装,上衣是个大粉色,裤子腿根是磨破了皮白的,穿上姨们一直说好看,还给我拍了张照。
寺里年轻人不算多,干活的主力还是大哥大姐们,我在家里仅仅做做家务的那点力真是不够看的。山门配粥的咸菜由两位大姨负责,每日现拌,一做做上百斤,切菜、清洗、焯水、腌制一气呵成;后厨的常规配餐量是日均六十到三百人,三顿,有时赶上法会需要供品,还要更丰盛些;七十岁的老和尚每日用板车推换几大桶水,清理旱厕;大爷早起一锅一锅地熬几百斤的粥;我的山门师兄们,天天十几趟地穿梭于火房和山门之间,六十六升的粥桶抬二十几桶,一次一次地倾倒同人高的垃圾桶;司机大哥长途奔袭于山上山下,有时是突发急事的半夜;山上生态脆弱,寺里的金莲花是师父们一颗一颗栽下的,据说有几年了,还是挺稀疏的,有不明真相的游客企图踩进金莲花圃里,大爷怒发冲冠,一甩手把刚吃剩的西瓜皮叭一下丢过去,砸到此人脚边吓他一跳;最操劳的还是大师父,寺里大事小情都得找他。
我进来前还有点不知道哪来的「我能干活呀」的小普信,到了第二天已经不敢吱声了,弱弱地接受师兄们的嫌弃,比如,让我去火房烧火,这辈子就没起过柴的我把火弄灭了。
有一天晚上,和同屋大姨闲聊,我说我把咱寺写文章放网上会吸引好多人来做义工吗?姨很疼我,总是帮我带厨房发的吃的,但她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是:「要是来的都是像你这样的,师父得气死……」
我哈哈大笑。
后厨还有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妹妹,救过我三命。她圆圆的脸型,眼睛也是又圆又大,看起来干干净净的,比我小一岁却比我靠谱了十倍,在厨房能得到大姨们的一致赞扬——会干活。她也是那种当你自己一人提重物准备攒劲往上一努的时候,突然默默伸上来帮你抬住的那双手。话少,她好像总是在语言之前先观一遍心。
她救我的第一条命是有一天我冻得头掉,又在厨房门口嗷嗷喊,沉默的她主动开口借我一个她自己的毛线帽,原话还说,「就是有点脏,我老带着没洗,不介意昂。」接着递给我的却是一顶雪白的帽子。她又说,「注意保暖呀,山上的风可厉害着。」第二条命是有一天我单穿了毛裤,她碰到我冰冷的手,让我赶紧跟她上楼,又掏出一条超厚的秋裤,穿上我才有了一点重新做人的感觉。第三条命是某天我的垃圾食品瘾犯了,抓心挠肝的,而山上别说小卖部了,快递都要集中几天一起拉上来,好妹妹挠了挠头,过了一会拿着一瓶她自己背上来的健力宝出现了,仿佛一位手持甘露的仙女。
有一天日落时分,我在寺里散步,碰到好妹妹了,她说她去绕塔,我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走呢?她说,只要父母身体没出什么事就多呆呆呗。我心想,啊,是父母身体很不好吗?但又感觉这问题太隐私了,就没继续。然后她独自往着夕阳下远方的天穹去了。
此处即「文殊讲法台」,相传文殊菩萨在此演教说法。也是众多师兄常来绕塔修行的地方。又过了一周,一天早上我刚踏进厨房准备吃早饭就得知好妹妹凌晨已经下山了的消息。姨说:她父亲半夜没了。我只能发出啊的一声,跑出来的第一个念头是帽子还没有还给她呢。我想说洗洗再还的。姨又说,她父亲年纪很大了。原来如此,我想。原来心里的问题也可以是这样子得到解答的。一朵云飘到你的天空中时好像很难被察觉,当它离去的时候,大家都会知晓。
我在寺里的另一项活是到钟楼打扫卫生。钟楼不对外开放,内有四层,大姨们会在清晨进去上香、做大拜,而我需要在下午进去将佛像抹一下灰尘,擦干净香灰,地一两周全楼拖一次,但位于三层的度母殿则需要每日拖地。女性形象总是更喜好干净的,我猜。
在高海拔提桶反复上下楼梯对身体还是有点挑战,不过,我还是很喜欢自己静静地呆在上下无人的钟楼里,静静地擦桌子,静静地拖地,静静地端盆换水,干完了静静地坐一会儿,脑子里嗡嗡地思考一些佛菩萨们在无人的地方是如何寂寂坐过每一天的,菩萨为什么可以在一个地方坐一年,坐十年,坐一千年。然后再一次吱地一声,打开度母殿的门,依旧从容不变的母亲们,环绕着唯一的我和我的抹布。
每天晚上大师父都会在一个房间内讲经开示,那些精进虔诚的师兄们节节不落,我则属于玩心过重的,第一天去听课时到处左看看右看看,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在灯房工作的师兄,四五十年纪的女性,几乎不和人说话,感觉她已经在这里很久很久了,因为我惊叹于她唱诵法本的熟练程度,偷偷看她快速变化结手印的手,每一条指纹里都是黑色的煤油——长时间清洗供灯的痕迹。
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