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瞰
1、
民宿最火的那两年，公务员辞职的德清本地人淡水在莫干山碧坞开了一家自己的民宿“蕨宿”。随着邻居们奋力“圈地乡村”开起分号，2020年，淡水跑去乾元镇上开了第二家蕨宿，因为乾元是个拥有1300年历史的旧城，民宿起名“旧城记”。
因为民宿，德清这座浙北小县城为人熟知。其中，莫干山镇和武康镇早已不是陌生地名，前者不言而喻，后者则是县府所在地，拥有城市自带的便捷。很多民宿主会在县城租房子住，也有不少住两天以上的客人会想去镇上走走。德清还有以钢琴产业知名的洛舍镇，水乡旅游闻名的新市古镇。这些都很符合费孝通曾描述过的五种小城镇类型：商品流通的中转站、工业化城镇、政治型城镇、消费型城镇、交通枢纽型城镇。然而，九十年代以前作为县政府所在地的乾元镇，似乎都不沾着。
而这无意中保留了旧城的味道。
浙江省湖州市德清县乾元镇人胡丽虹（后文有她的故事）从事儿童戏剧教育工作，她会选择有代表性的场所，安排学生表演。图为旧时德清四大望族之首徐氏的修吉堂，老建筑和传统戏剧，相得益彰。
位于乾元镇丁家弄的蕨宿“旧城记”温泉民宿
山、桥、水构成了小镇的生态肌理，新华书店、百货公司、奶茶店、医院、集市构成了集中的生活圈……过去，小镇是乡下人对城市的向往，他们管这叫“街”。如今，介于乡村和城市之间的小镇，充满了怀旧。
淡水也有这样的情结。少女时作为优秀青少年代表，她去乾元镇青少年宫参加活动，那时，乾元是县城中心，大家习惯称它城关镇。也因此，打算在乾元镇开一家蕨宿后，淡水的首选是青少年宫旁边、大家山下（山名）的老房子，那里有一棵树龄515年、胸围540厘米的银杏古树。旁边还有个吕祖庙，现在是文玩市场。
后来因为产权等问题没能实现，反倒在不远处的丁家弄里觅得一处。
旧城记房间窗外是市井人家
2、
这是一条人为拓宽过的老弄，蕨宿·旧城记以灰白水泥外墙的冷静姿态矗立在老式居民楼中间，以至于在这里住了一辈子的老头老太偷偷往消防通道边走来，伸长脖子探探这个清水房子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怎么不是豪宅啊？”当地人觉得旧城记真的挺旧的。
旧城记一楼讲老故事，旧事、旧院、旧日、旧梦，保留斑驳的墙和浓密有疏的青苔。二楼是“城”系列，房间外是走廊，对面有一片老式民房，白墙灰瓦，窗户框景了最市井的生活。
乾元镇走出过不少名人，远点有红学家俞平伯，近点有不少政治要人，旧城记让很多人找到了据点——一楼沿街的咖啡馆是他们怀念往事畅享未来的好去处。
当然，在小镇开民宿，商业逻辑并没被想明白——商旅客嫌贵，度假客觉得没风景。但对淡水来说，单体民宿本来就是靠情怀活一把的。而且，相比一味的复制自己，淡水想试试自己是不是可以做好“城乡互动”这门功课。
因此，她自己承担了城市导览员的角色。客人或朋友办理入住的空隙，她就去弄堂口买大火烧——一种加了鸡蛋和肉沫的油摊面饼，外脆内酥，是德清，尤其是老城关的传统美食。
丁家弄口子上有一个，对面马路口也有一个，都说自己是大火烧老手艺传承人。当地人悄咪咪地说，两家似乎有点势不两立。
这恰是小镇的生活百态。
小镇停车很难，淡水有时候会提前为客人去人肉占位。等候的同时，就在拐角口的摊位上买点芽麦园子，南方人总爱吃黏糊糊的甜食，这是地域富庶的表现。
丁家弄口子上卖大火烧的小摊
“旧城记”一楼房间外是斑驳的墙壁，主人淡水特地没做处理。
3、
高速推进的城市化进程下，人们对小镇是怀有情意的，不然中国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房地产项目里的XX小镇，尽管很多都被诟病不伦不类，说是一批没有小镇生活经验的人硬造出来的。究其原因，只是还原了小镇的形，却没有小镇的魂。而魂，肯定是人，小镇生态，一定由各式各样的人组成。
时不时会去旧城记喝杯咖啡的胡丽虹从事少儿戏曲教育工作15年，她看到旧城记客厅两面偌大的落地玻璃窗，以及窗外的小院时，提议淡水：何不来一场fashion的越剧堂会，我来一段《十八相送》。
淡水拍案称好。“旧城记”刚开的时候，院子里办过一场吉他弹唱会，气氛很好，好到淡水都想砸了玻璃门。
“就该设计成可以推拉的玻璃门，而不是固定的。”淡水开始动改造的脑子。
胡丽虹是三线厂子女，九十年代初，二十几岁的胡丽虹随父母从丽水搬到德清，谈了个在德清博物馆工作的男朋友。
那时，德清博物馆的位置就是如今的德清窑博物馆，丁家弄旁边的谈家弄里。胡丽虹总是央求男朋友带她去。
“男人嘛，总不喜欢女人去他工作的地方。”胡丽虹说，“但我其实不是想去盯梢他，只是想蹭他的车，去乾元镇玩。”
胡丽虹喜欢一个人逛弄堂，虽然破旧，却是小时候的味道。这对于“背井离乡”的她来说，是一种安慰。
回去再和男朋友、后来的先生聊一天所逛所得，先生就会为她补课：“你今天去的地方有一堵城墙，就是南门城墙，青苔都在。这是一座旧城的味道。”
后来，怀孕了的胡丽虹开始学越剧。小镇慢悠悠的，汽车不多，步行可达，还有大家山、乾元山、百凉山，不高，适合养胎。从小喜欢戏曲，会唱婺剧的胡丽虹很快就会唱越剧。2007年，胡丽虹转行到乾元第一幼儿园当老师，校长发现这位老师自带戏曲才能后，又将戏曲作为幼儿园的特色品牌。
从事戏曲教育的胡丽虹正在做她最喜欢的事
也不是没想过去杭州，但小镇离自己的梦想更近。因为“戏曲人生”的理念，镇上的学生家长也都和胡丽虹成为了朋友。小镇本就是人情社会，这种距离感，让胡丽虹很舒服。
这种感觉，旧城记管家小朱也深有体会。
乾元镇本地人小朱毕业后一直在乌镇工作。同样是小镇，乌镇是快节奏、高要求，工作强度完全不在一个量级。回到乾元镇，小朱每天从家出发去上班，走路只需5分钟。有空的时候就去爬山，都是小时候春秋游常去的地方。老公是快递小哥，借着工作间隙，两人还能见上几面，“你妈让你晚上去一趟”这种嘱咐也免去了微信传送。费孝通早就说了，小镇是个人情社会，它有着大城市怎么努力都不可能有的人际网络。
丁家弄对面的余不弄，逢年过节会办集市。
4、
小镇往往也是宝藏，藏着很多扫地僧。
说到缂丝，大多数人会想到苏州。的确，在明清两朝，苏州已成为缂丝织造的中心地区。缂丝，意思是用刀尅过的丝绸。由于手工织造耗时大，一寸缂丝一寸金，缂丝是只有皇室贵族们才能专享的奢侈品。现在能熟练使用缂丝工艺的人寥寥无几。乾元人柯翔祥目前是浙江省唯一一位缂丝织造技艺传承人，也是湖州市级非遗大师。
早晨起来，步行5分钟先到厂里，虽然只有3个工人，柯翔祥还是要关照下丝的配色等工作，再制作自己的订单。这几年，柯翔祥突破缂丝传统技艺，采用栉织的织法，不拘泥于生丝和熟丝的规定用法，作品也如竹节一样，若隐若现。
非遗传人柯翔祥的缂丝扇子
非遗传人柯翔祥
忙到中午，去旁边的菜场买点小菜，简单做一顿中饭。偶尔有客人来，就约在不远处的非遗馆。非遗馆在余不弄，丁家弄对面，弄堂里有一间修吉堂，旧时德清县四大望族之首徐氏“五世翰林”所居之地。如今是对外开放的借阅室阅读空间。
小镇便捷，商店医院公园菜场书店，走路都能到，或者骑自行车，这是极为小镇的场景。
小镇清静，适合创作，除了缂丝技艺，柯翔祥还包揽所有的基础绘画，无论是早年的浮世绘，还是扇子上常见的宝相花。
小镇这几年又有了新的机会，因为离莫干山近，柯翔祥还被邀请去民宿教客人体验缂丝。
“你这个适合做快闪店啦！”柯翔祥在电话里跟对方说。小镇居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
小镇还有奇人。旧城记旁边的二层老房子也在市政建设中一并被刷新了外墙，谈楚堃和老伴住二楼，一溜过去有三开间，最里面是他的木艺工作室。2018年开始，他用木头复原了1953年的乾元镇。
谈楚堃用木头复原的1953年的乾元镇
“这里是长桥、南门、东门城墙、县府、孔庙……”谈楚堃津津乐道。而这些，又成为了淡水的素材，她觉得这些有趣的人会是小镇的生命力。
秦朔朋友圈曾有一篇对于小镇和小镇青年的长文，最后作者提到：不管是乡村振兴还是乡镇复兴，源头和结果都应该是人的振兴。有人来，有人留下，有人扎根。
小镇的确尴尬，一边是城市化，一边是大力乡村振兴，处在中间的小镇几乎整体沦为时代的“结合部”。尽管如此，自开了“旧城记”，淡水一直在朋友圈里吆喝，有趣的灵魂什么时候来和我做邻居。
（蒋瞰，作家，媒体人，著有《山居普陀》《山居莫干》《晚上好，亲爱的陌生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