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罕坝,地处内蒙古高原到华北山地过渡地带。
特殊地理位置以及气候条件哺育了这里历史上的“林如瀚海马如豆”。但其后的过度攫取,也曾导致这里“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
如今,这里是“水的源头、云的故乡、花的世界、林的海洋”,这片120万亩的世界最大人工林海,阻挡着风沙南侵,成为京津地区的生态屏障。其建设者们获得代表联合国环境领域最高荣誉的“地球卫士奖”。
这片森林的消失和重生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的自然密码?
夏日塞罕坝 新华社发 陈晓东摄
●森林的回归
消失的天然名苑
塞罕坝的名字,是蒙古族与汉族两个民族语言的结合,意为“美丽的高岭”。
历史上这个“美丽的高岭”有多美?
或许,我们可以从承德避暑山庄的澹泊敬诚殿,窥见一斑。
澹泊敬诚殿,俗称楠木殿,作为整个避暑山庄的主殿,却并无雕梁画栋的金碧辉煌,而是完全保留了金丝楠木的本色。这种低调的奢华在中国古代宫殿建筑中独树一帜。
鲜为人知的是,300多年前这座大殿始建之时,采用的却是松木结构,其所用木材大多来自向北100多公里以外的围场、丰宁坝上地区。
坝上地区在商周时称为“鬼方”。春秋战国时期,东北地区的东胡游牧部落扩张至此。史书记载,当时紧邻塞罕坝的丰宁坝上有“巨松如云”,古称“豪松坝”。
当时,这里的森林植被与东北大小兴安岭相近,生长着以落叶松为主兼有云杉、白桦、白杨、蒙古栎等组成的针阔混交林。
直至1019年辽圣宗颁布“驰采木之禁”的命令时,承德坝上原始森林尚未破坏,森林覆盖率在70%以上。当时的塞罕坝,是一处水草丰沛、森林茂密、禽兽繁集的天然名苑,在辽、金时期称作“千里松林”,曾为皇帝狩猎之所。
公元1681年,清朝康熙帝在平定了“三藩之乱”后,巡幸塞外,更是看中了这块“南拱京师,北控漠北,山川险峻,里程适中”的漠南蒙古游牧地,决定以喀喇沁、敖汉、翁牛特等部“敬献牧场,肇开灵圃,岁行秋狝”的名义,设置“木兰围场”。
今天的塞罕坝,处于木兰围场的核心区域内。选定此地作为皇家猎场,既是看中了当时的自然地理条件,客观上又对林木资源进行了保护。
彼时的塞罕坝景色如何?
清光绪年间《围场厅志》记载:“落叶松万株成林,望之如一线,游骑蚁行,寸人豆马,不足拟之。”时人诗句“木兰草最肥,饲马不用豆。”勾画出了木兰围场草肥林茂的自然环境。
在清朝鼎盛时期,这里是一片美丽的后花园,一座声名显赫的皇家猎苑。然而,此后的百年间,这座“美丽的高岭”却逐渐黯然失色:
为了修建圆明园和承德避暑山庄,仅乾隆三十三年至三十九年(1768年—1774年)的七年间,清政府就从围场砍伐古松34万株。
鸦片战争前后清政府的统治逐步衰落,“木兰围场”于同治年间开围放垦之后,清政府大量招户采伐树木,林木资源一次次遭受掠夺。
1932年,日本侵略者侵占承德,又对这里的森林资源进行了洗劫……
塞罕坝的天然林遭受重创,森林资源越来越少。来自西伯利亚的寒风长驱直入,推动流沙不断南移。
到新中国成立之初,“美丽的高岭”已经退化为高原荒丘——“飞鸟无栖树,黄沙遮天日”。
从地理位置上看,塞罕坝地处内蒙古高原浑善达克沙地南缘,而浑善达克沙地与北京的直线距离只有180公里。浑善达克沙地的海拔高度1400米左右,北京的海拔为43.71米。
如此一来,浑善达克沙地犹如高悬在华北平原之上的一个大沙堆,风沙扑来,就像一个人站在高处向下扬沙子。
有历史气象资料表明:上世纪50年代,北京年平均沙尘天数56.2天。
老舍先生曾在《北京的风》中描写:寒风,卷着黄沙,鬼哭神嚎地吹来,天昏地昏,日月无光……桌上、炕上,落满了腥臭的灰土,连正在熬开了的豆汁,也中间翻着白浪,而锅边上是黑黑的一圈。
为了改善生态环境,1950年代,新中国成立初期掀起了一场国有林场建设的高潮。当时河北省开始在各地兴办国营林场,承德地区行政公署和围场组建的林场最多。那时候,现在属于塞罕坝机械林场范围内的阴河林场、大唤起林场先后开始起步。
对于重要沙源坝上地区,当时的国家林业部一直在筹划在河北的张家口或承德地区建设一个百万亩规模的防护和用材基地。
这个大型林场落在哪里,经过了一番论证。
1961年,10月的塞罕坝,寒风吼叫,大雪漫舞。
时任林业部国营林场管理局副局长刘琨,率队策马行走在冰天雪地的坝上。刘琨一行,正是为给林场选址。那时候,浑善达克沙地南缘的大面积沙丘上,除了阴坡、水泡子和湿地边缘有零星的天然次生林外,不少地方已成了白沙裸露的荒漠。
整整在荒原上跋涉三天后,刘琨他们终于在康熙点将台的石崖下,发现了天然落叶松的残根。
有残根?这个线索让刘琨顿时喜出望外,决定继续寻找。最后,竟然在荒漠的红松洼一带,发现了一棵粗壮挺拔的落叶松——这就是后来被称为“一棵松”的塞罕坝功勋树。
刘琨认为,这棵松树当时少说有150多年树龄,它是历史的见证,活的标本,证明塞罕坝上可以长出参天大树。
“当时国家林业部最终决定在塞罕坝建设大型机械林场,主要有几个方面的原因。”河北省林科院党委书记王玉忠说。
塞罕坝独特的地理位置和气候条件,无疑是首选要素。
从地形图上看,塞罕坝属于坝头地区,东南来的湿润气流,在这里二次爬坡,形成一个相对多雨带。从气候水文条件上看,塞罕坝地区年降水量490毫米,属寒温带半干旱—半湿润季风气候区。其所处区域地形又较为平坦,有利于大气降水的蓄积,所以地下水补给充沛。
从土壤条件来看,塞罕坝地区的土壤大体分为六大类:棕壤、灰色森林土、草甸土、风沙土、沼泽土及黑土。其中,灰色森林土占比较大。
灰色森林土是温带森林草原土壤植被下形成的土壤,通体质地较轻,一般为沙质壤土到粘壤土,属于森林土壤向草原土壤过渡类型。
这类土壤有机质含量较高,可混生落叶阔叶林和落叶松、云杉等针叶林。
古文献记载、天然落叶松残根和“一棵松”的发现,为塞罕坝可以种树提供了证据。自然地理条件和现实优势,让塞罕坝最终成为大型林场的选址地。
1962年2月14日,当时的国家林业部塞罕坝机械林场正式组建。
塞罕坝的重生,由此开始。
上世纪80年代,塞罕坝上“一棵松”(资料片)
当树苗遭遇高寒
2018年7月,塞罕坝东部的红松洼国家级自然保护区。
典型的“五花草甸”之上,一棵20多米高的大树从绿色地平线上兀自拔地而起,格外引人注目。
这就是当年被刘琨拥抱的“一棵松”。
如今,“一棵松”树身被无数路过的人自发用石块围了起来。树干上缠满的红丝带,则寄托起当地人和游客们各自的期盼。
“一棵松”不仅给了塞罕坝人能在荒原上种活树的信心,还为当时在塞罕坝究竟应该种什么树提供了科学依据。
作为森林-草原交错带,塞罕坝本身也可视为生态交错带。这里的植被原始群落主要以落叶针叶林、常绿针叶林、针阔混交林、阔叶林和灌丛植物为主。其中,塞罕坝原始落叶针叶林为华北落叶松林,也是这一区域原始森林的建群种。
其实,在塞罕坝七星湖北边,就有一片天然次生的华北落叶松和云杉的混交林,这正说明了人工种植本地的乡土树种更容易存活,这也是塞罕坝当地植被的顶级群落,也就是最稳定的群落。
塞罕坝机械林场的最初的建设者们,最终选定了三个主要树种:华北落叶松、云杉和樟子松。
塞罕坝机械林场总场林业科科长李永东介绍说,当时选择这些树种,首先要解决的是“有没有”的问题,何况,“用材基地”还是当时塞罕坝机械林场的一个主要职能。为了筛选出“活、快、好、高”的树种,起初林场工人选择了多个树种在实验林里种植、研究,经历了许多次失败。
2018年8月,塞罕坝千层板林场苗圃5区。
30厘米高的幼苗透着嫩黄色,圆润喜人。技术员高平边检查每一株樟子松的长势,边给工人讲解育苗技术要点。如今这里苗圃育苗成活率达到95%以上。
为提高育苗质量,林场配备了专门的喷灌、晒水池、起苗机械及种子加工、精选、检验等设备。如今,林场苗圃每年可产云杉、樟子松等良种壮苗600余万株,除满足本场造林需求外,还远销北京、内蒙古、山东等地。
塞罕坝人对树苗有特殊的感情。塞罕坝最初的建设者们,面临的首要难题,就是如何让树苗在高寒地区扎根。
上世纪60年代,确定了树种的塞罕坝第一代建设者们,面临的是怎样一个立地条件呢?
塞罕坝除了寒冷,还有风沙,有句谚语称,“一年一场风,年始到年终”。
当时天气能冷到什么程度?雪深没腰,所有的道路都被大雪覆盖。用林场老职工的话说,大雪被风一刮,屋内就是一层冰,就是“抱着火炉子”都不会有热的感觉。晚上睡觉要戴上皮帽子,早上起来,眉毛、帽子和被子上会落下一层霜,铺的毡子全冻在了炕上,想卷起来得用铁锹慢慢地铲。
建场初期,林场的树苗都是从外地引进的。1962年,林场种植了1000亩树苗,到了秋天,发现成活率不足5%。1963年春,塞罕坝又种植1240亩树苗,此次成活率比上一年略高,但也不足8%。
山上能自然生长松树,机械造林却为何如此难?几经研究,人们发现,树种和苗木本身没有问题,而是外地苗木在调运中,容易失水、伤热,且适应不了塞罕坝风大天干和异常寒冷的气候。
经过考察、摸索、实践,塞罕坝改进了传统的遮阴育苗法,摸索出了一套“全光育苗法”。
2018年8月,千层板林场苗圃。
技术员小于从苗床上拿起一棵30厘米高的樟子松幼苗,用剪刀对幼苗的根须进行修剪。
高平介绍说,直到现在,全光育苗法仍在使用中不断完善。
最初的全光育苗与传统的遮阴育苗有三点区别,名为“三不覆”:一是不再用塑料布给种苗覆膜,二是不再用草帘等遮阴,三是不再设置防风障。
其大致过程分为几步:第一道工序是雪藏。头一年冬天把种子、农药和雪拌在一起,埋放在室外。第二年春天,从雪中扒出来。第二道工序是化种。将种子放进六七十度的温水里泡上两三个小时后捞出来,用沙土搅拌晾晒催芽。第三道工序是播种上床。用人工播种器播种后用筛子实施覆土。技术上严格控制土的厚度,要点是不能太厚。之后要适时观察地表湿度,湿度不够时洒水保湿。
“全光育苗法实际上是对种苗适应性的一个锤炼,让种苗对塞罕坝本地高寒的生长条件更加适应,提高成活率。”高平介绍说。
全光育苗技术成功后,机械造林还解决了一系列难题。比如落叶松上植苗机的时候最好去掉侧枝,苗床留苗过密上植苗机容易折断等。
为满足机械造林对苗木的要求,提高苗木的抗旱能力,技术人员大胆尝试对一年生苗木用切根犁切断主根,再培育一年的技术措施,使苗木须根发达,从而培育出了大量根部发达的“大胡子”和粗壮低矮的“矮胖子”苗木。
培育“大胡子、矮胖子”优质壮苗的技术大大增加了育苗数量和产成苗数量,彻底解决了大规模造林的苗木供应问题。
百万林海的科学源头
塞罕坝早期建设者曾经住过的窝棚(资料图片)
2018年9月25日,塞罕坝机械林场尚海纪念林。
林子里有一座墓碑,那是塞罕坝林场第一任党委书记王尚海的墓。墓碑旁,竖着他一米多高的雕像,深情地注视着林子里的一草一木。
“尚海纪念林”是王尚海安葬的地方,位于马蹄坑营林区的中心。1989年,王尚海去世后,林场遵照他的遗愿,将其骨灰撒在了马蹄坑营林区,并将这片林子命名为“尚海纪念林”。
墓碑不远处,另一块石碑引人注目,石碑上深深镌刻着“绿之源”三个字。
这个原名“马蹄坑”的地带,位于总场东北部10公里处,三面环山,南临一条小河,形如马蹄踏痕,共有760亩地。
1964年春天,全光育苗法取得突破之后,塞罕坝人最早在这里种下的幼苗,取得了96.6%的放叶率。地势平缓、适宜机械作业的“马蹄坑”,成为塞罕坝机械林场人工造林渐入佳境的转折点。
如果说“一棵松”是塞罕坝林场得以建立的“源头”,那么尚海纪念林,则是塞罕坝最初成长的“源头”。而塞罕坝的百万林海,还有一些无形的“源头”。
事实上,尽管名字叫作机械林场,但实际上塞罕坝120多万亩的人工林,真正使用机械大规模人工造林的仅有十几万亩。其余的人工林,都是林场职工一锹一锹栽下的。
但哪怕只是一锹一锹挖土,也自有它的科学道理。
在机械造林与人工造林的过程中,塞罕坝人改造过进口的植苗锹,改装过当时最先进的植苗机,研发过各种适宜本土的“土办法”。
李永东介绍说,过去围场一带人工造林是“中心靠山植苗法”,工序复杂、费时、进度慢。林场职工摸索出了一套“三锹半人工缝隙植苗法”。
“三锹半人工缝隙植苗法”的技术并不复杂:第一锹向内倾斜45度斜插底土开缝,重复前后摇晃,直到缝隙宽5厘米至8厘米,深度达25厘米。顺着锹缝侧面抖动苗木投入穴中,深送浅提,以舒展根系,再脚踩定苗。离苗5厘米左右垂直下插第二锹,先拉后推,挤实根部防止吊苗,挤法同第一锹。第三锹,再距5厘米,操作同于第二锹,仍为挤实。最后半锹堵住锹缝,防止透风,以利于苗木的成活。最后是平整穴面,覆盖一层沙土以利保墒。
“三锹半缝隙植苗法”是塞罕坝机械林场的独创,与行业通用的“中心靠山植苗法”比,造林功效提高一倍,同时能节省造林成本。
“深送浅提,不漏红皮”是提高小树苗成活率的有益经验,栽植深了浅了都不好。他们经过反复实践,发现在塞罕坝栽植落叶松只能埋到苗木根部的红皮位置。樟子松和云杉埋得不能超过第一轮针叶,过深或过浅都不容易成活。
李永东说,多年过去,如今塞罕坝造林已经摸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