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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台山在中古早期山岳中有很重要的地位,唐前期司马承祯编录的《天地宫府图》中,天台山赤城玉洞之天位列十大洞天之六。陈隋以降,天台山又成为重要的佛教中心,在东亚佛教史上产生很大影响。这种道教、佛教双重名山的性质,在十大洞天中是唯一的一处。这使得天台山在早期佛道关系史上具有非常特别的意义。隋代会稽嘉祥寺僧人吉藏在写给天台智的书信中提到,天台山中的“赤城丹水”“佛陇香炉”分别为“仙宅隩区”“圣果福地”,亦即神仙道教、佛教的神圣之地。这就提出一个问题:中古早期天台山的道教、佛教格局是如何形成的?想象中的神仙洞天,与寺院、道馆的空间分布关系如何?
*文章节选自《“山中”的六朝史》(魏斌 著 三联书店2019-8)。文章版权所有,转载请在文末留言
佚名《蟠桃盛会图》手卷(局部)
15世纪 绢本设色施金
“不死之福庭”:
天台山的信仰想象与寺馆起源 (节选)
文 | 魏斌
山中寺院和道馆的兴起,呈现出明显的山岳选择性。为何有的山岳会成为寺院或道馆集中的宗教圣地?其信仰吸引力是如何形成的?
中古早期山岳宗教圣地的形成,分为想象和实践两个层面,对应的空间研究也存在虚、实两个方面。前者主要是神仙修道者建构出的神仙洞府体系,数量庞大(佛教领域内主要是五台山文殊菩萨道场的建构);后者则是僧人、道士及其所修行的石室、寺院和道馆。前者为虚构的信仰景观,后者则是实在的历史。两者之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 上清侍帝晨桐柏真人真图赞》第九幅
山中修道的起源很早,但类似于佛教寺院的山中道馆出现则比较晚,是在刘宋时期。从岩穴、简单房舍到道馆,是中古修道方式最重要的变化之一。山中道馆的地点选择,与神仙洞府想象之间的关系如何,是一个让人很感兴趣的问题。天台山为此提供了一个重要个案。不过,由于史料问题,天台山早期道馆存在很多疑问,需要认真辨析。
一些较晚的史料,将天台山道馆的起源归于葛玄,认为最早的道馆是孙权为葛玄所建的桐柏观或天台观。这种说法并没有早期的史料证据。如前所述,葛洪《抱朴子内篇》罗列适合修道合仙药的名山,其中包括“大小天台山”。一些灵宝经中提到,孙吴时期葛玄曾在天台山修道,陶弘景撰文的《吴太极左仙公葛公之碑》也明确提到了这一点:“公驰涉川岳,龙虎卫从。长山盖竹,尤多去来;天台兰风,是焉游憩。”可见葛玄修道于天台山,至迟晋宋以降已广为流传。不过,结合山中道馆出现的时间来看,即便葛玄的确曾在天台山修道,应当也只是早期形态的山林修道者。孙权为葛玄在天台山修建桐柏观或天台观之说,应当是出自后来人的附会。就现存史料来看,南朝时期明确可考的天台山道馆有三所,最早的是南齐初期齐高帝为褚伯玉所建的瀑布山太平馆,然后是南齐后期建立的桐柏山金庭馆,再后是陈代徐则的天台山馆。前两所道馆疑问很多,下面稍做考辨。
先来看褚伯玉的道馆。据《南齐书》卷54 本传,伯玉为钱塘人,刘宋时隐居剡县瀑布山,“在山三十余年,隔绝人物”。萧道成即位后,征其至建康而未果,“不欲违其志,敕于剡白石山立太平馆居之”,建元元年(479)去世。据此,似乎褚伯玉一直隐于剡县瀑布山,去世前不久移居敕建的剡县白石山馆。不过,对照《太平御览》卷666 所引褚伯玉事迹,《南齐书》本传有不准确之处。引文前面部分,叙伯玉居剡之瀑布山三十余年,与本传一致。后面的“一说云”则提供了不同的行迹:
一说云:伯玉初游南岳,路入闽中,飞湍走险。伯玉泊舟晚濑,冲飙忽起,山水暴至,激船上巅,崩落绝嶂。徒侣以为冰碎,缘阻寻求,见伯玉自若,以小杖舟,涉不测之泉,众以骇伏。入霍山而去。初隐瀑布山,齐高祖钦其风,欲与相见,辞以疾而去。帝追恨,诏瀑布山下立太平观,孔稚圭立碑。
若据此说,萧道成是由于未能见到褚伯玉,故在瀑布山下建太平馆作为纪念。《上清道类事相》卷1 引《道学传》佚文亦可印证此说。太平馆之名,则是由于“伯玉好读《太平经》,兼修其道,故为馆名也”。孔稚圭所撰碑文,由于《艺文类聚》的摘抄而幸运地得以保存部分文辞,其中说:
永嘉恶道者,穷地之险也。欹窦遏日,折石横波,飞浪突云,奔湍急箭。先生攀途跻阻,宿枻涉圻,而衡飙夜鼓,山洪暴激,忽乃崩舟坠壑,一倒千仞,飘地沦篙,翻透无底。徒侣判其冰碎,舟子悲其雹散,危魂中夜,赴阻相寻,方见先生,恬然安席。
碑文所叙是褚伯玉“入霍山而去”前,途经“永嘉恶道”时的经历。由此可以证实,《太平御览》卷666 引文中的“一说云”是准确的。《真诰》卷20《翼真检第二》亦称:“伯玉居南霍,游行诸山。”可以参证。“南霍”,即前节提到的罗江之霍山,想象中茅君、南岳魏夫人所治“赤城玉洞之府”位于此地。褚伯玉之所以要涉险前往罗江之霍山,应当就是由于第六洞天“赤城玉洞之府”的信仰吸引力。
齐高帝为褚伯玉建瀑布山太平馆,在建元元年左右。这是天台山确切可考的最早道馆。其具体位置何在呢?《高僧传》卷11《释僧从传》提供了一个可资考证的线索。僧从“隐居始丰瀑布山”,“与隐士褚伯玉为林下之交。每论道说义,辄留连信宿”。《文选》卷11 孙绰《游天台山赋》李善注引《天台山图》:“瀑布山,天台之西南峰。水从南岩悬注,望之如曳布。”瀑布山在今桐柏水库附近,从地理方位来说,正位于“天台之西南峰”。徐灵府《天台山记》记有刘宋元嘉年间僧人法顺所建瀑布寺,位于天台观西二里瀑布岩下。这里可能就是释僧从的隐居之处。徐灵府还提到,自天台观附近北上十二里的桐柏观附近,有“昔褚先生修道之所”,褚先生即褚伯玉。根据这些推断,褚伯玉修道处可能是在山上(唐代桐柏观附近),纪念他的太平馆则建于山下(唐代天台观附近)。
按照习惯,敕建的道馆应当由较为知名的道士出任馆主。纪念褚伯玉的瀑布山太平馆,馆主又会是谁呢?《真诰》卷20《翼真检第二》:掾书《西岳公禁山符》、杨书《中黄制虎豹符》,凡二短卷,本上虞吴昙拔所得许丞一瓠杂道书。吴以此二卷与褚先生伯玉。伯玉居南霍,游行诸山,恒带自随。褚亡,留在弟子朱僧标间。
朱僧标能够在褚伯玉去世时得到其“恒带自随”的珍贵道经,应当是其很信任的弟子。值得注意的是,南齐永明年间朱僧标正是居于天台山。《南齐书》卷11《乐志》:
永明六年,赤城山云雾开朗,见石桥瀑布,从来所罕睹也。山道士朱僧标以闻,上遣主书董仲民案视,以为神瑞。太乐令郑义泰案孙兴公赋造天台山伎,作莓苔石桥道士扪翠屏之状,寻又省焉。
从这件事来看,“山道士”朱僧标并不像其师褚伯玉那样隐居深山不问世事,而是与朝廷颇有来往。这一点正是敕建道馆的特点。此事两年之后,永明八年(490),陶弘景“东行浙越,处处寻求灵异”,亦曾“到始丰天台山谒诸(朱)僧标”。赤城山与瀑布山距离不远,都属于天台山之别峰,文献中常用赤城指称天台。孔灵符《会稽记》:“赤城山土色皆赤,岩岫连沓,状似云霞。悬溜千仞,谓之瀑布,飞流洒散,冬夏不竭。”赤城山并无瀑布,这里提到的瀑布,应指瀑布山之瀑布。瀑布山同样为赤色岩石。孔灵符《会稽记》又云:“赤城山上,有石桥悬度,有石屏风横绝桥上,边有过径,才容数人。”赤城山亦无相应景观的石桥,应指天台山之中的石桥。这样推断,朱僧标很可能就是瀑布山太平馆主。褚伯玉去世后,纪念他的道馆由其最信任的弟子出任馆主,是比较合理的。
天台石梁
瀑布山太平馆建立二十年后,南齐永泰元年(498),天台山又有一所新的道馆建立,这就是著名的金庭馆。这座道馆由于沈约撰文的《桐柏山金庭馆碑》广为人知,但也带来不少争议。此碑最早见于《艺文类聚》摘录, 全文则见于《会稽掇英总集》《嘉泰会稽志》《剡录》、明代重辑刊行的两种《沈约集》, 严可均又据明辑本收入《全梁文》。这几种著录之间文字颇有出入,特别是宋代的三种著录和明清辑本之间有一些非常关键的差异。以往论者多据明清辑本,使得此碑争议颇多。下面依据时代最早的《会稽掇英总集》,录出与金庭馆建立相关的内容(下加着重号的文字见于《艺文类聚》,文字小异),并稍做考辨:
永泰元年,方遂初愿。遂远出天台,定居兹岭。所憩之山4,实惟桐柏。实灵圣之下都,五县之余地。仰出星河,上参倒景,高崖万沓,邃涧千回,因高建坛,凭岩考室,饬降神之宇,置朝礼之地。桐柏所在,厥号金庭,事昺灵图,因以名馆。圣上曲降幽情,留信弥密,置道士十人,用祈嘉祉。越以不才,首膺斯任。永弃人群,窜景穷麓,结恳志于玄都,望霄容于云路,仰宣国灵,介兹景福,延吉祥于清庙,纳万寿于神躬。又愿道无不怀,泽无不至,幽荒屈膝,戎貊稽颡,息鼓辍烽,守在海外。因此自勉,兼遂微诚,日久勤劬,自强不已。
其中,“越以不才”一句,明清辑本作“约以不才”,论者据此认为金庭馆的建立者为沈约,并进而推测永泰元年沈约曾在天台桐柏山修道。其实,据《会稽掇英总集》和上列两种宋代地方志录文可知,“约”字当是明人辑录时妄改。“越”或通“粤”,当为句首助词。如刘宋颜竣《让中书令表》:“陛下盛德居蕃,总揽英异,越以不才,超尘清轨,奉躬历稔,劳效莫书,仰恃曲成之仁,毕愿守宰之秩。”《金楼子序》:“粤以凡庸,早赐茅社,祚土潇湘,搴帷陕服。” 而比勘几种录文可知,明辑本的改动不止这一处。
碑文所记金庭馆主的经历,更与沈约差别很大。碑文称其“ 早尚幽栖,屏弃情累。留爱岩壑,托分鱼鸟,涂愈远而靡倦,年虽老而不衰”,可知是一位很早就隐修于山林之中的道士。这与自二十多岁起就“崎岖薄宦”“望得小禄”的沈约,完全是两种人生轨迹。欧阳修很早就注意到这一点,指出碑文“盖道士自叙之言”。只是后来学者多未注意几种宋代录文,故为明辑本“约以不才”一句所惑。
根据碑文可知,这位道士在永明初年就受到萧鸾的提引,建武元年(494)萧鸾即位后,“复蒙絷维”,永泰元年到天台桐柏山定居,建立金庭馆。金庭馆“置道士十人,用祈嘉祉”,明显是敕建的皇家道馆。碑铭说:“帝明绍历,惟皇纂位。属心鼎湖,脱屣神器。降命凡底,仰祈灵秘。瞻彼高山,兴言覆篑。启基桐柏,厥号金庭。”也可以说明这一点。金庭馆建立的目的是为皇家祈福,即“用祈嘉祉”“ 仰宣国灵”,并非为了支持道士个人修道。据下文所述,这种祈福又可以具体分为两层意旨。首先是“延吉祥于清庙,纳万寿于神躬”,是为皇室祈福;其次则是“幽荒屈膝,戎貊稽颡,息鼓辍烽,守在海外”,似乎是在祈求战争平息、远夷来臣。联系到永泰元年南齐、北魏的对立局势,就会发现这两层祈福意旨并不是泛泛而论的套话,而是有很明确的针对性。具体来说,前者是祈求齐明帝之病体康复、健康长寿;后者则是祈愿与北魏的战争尽快平息。
永泰是齐明帝的第二个年号,建武五年四月改,七月明帝去世,东昏侯即位后沿用到年底。改元的原因,据《魏书》卷98《岛夷萧道成传》称,是由于建武四、五年间北魏大军南讨,连续取得对齐战争的胜利,“(萧)鸾忧怖,遂疾甚。乃大赦,改年为永泰”。这个说法很有意思。若据此说,改元“永泰”其实有两层意涵,一来祈求战争局面有所缓和,二来祈求皇帝健康。这与金庭馆碑所说正好符合。
北魏的这次南讨始于孝文帝太和二十一年(南齐建武四年)八月。南讨的原因,是太和十八年北魏迁都洛阳之后,国家政治重心南移,需要推进南境防御、屏障洛阳安全。确定迁都之后,太和十八年十二月以南齐雍州刺史曹虎“请降”为契机,北魏军队大举南讨,孝文帝亲幸八公山,“巡淮而东”,“将临江水”,后由于司徒冯诞去世而班师。此后数年间,由于协调迁都相关事宜,未见有大的战事。太和二十一年八月重新发动的这次南讨,声势很大,最重要的战线是在南阳、新野、襄阳一带。北魏军队取得相当大的战果,太和二十二年春先后攻下宛、新野,在邓城大败崔惠景、萧衍的增援军队,“斩获首虏二万有余”,三月孝文帝“行幸樊城,观兵襄沔,耀武而还”。战争形势对于南齐一方非常不利。《魏书》称齐明帝“忧怖”,虽是敌对方的叙事,但从当时形势来看,并非空穴来风。
由此来说,桐柏山金庭馆的建立,和改元永泰一样,是齐明帝在内忧外患情况下的祈愿之举。齐明帝本人“潜信道术”, 《三洞珠囊》卷2《敕追召道士品》引《道学传》称其即位后,“恐幽祇未协”,礼请陶弘景“诣诸名岳,望祑展敬”。他在病重之时亦有不少相关举措。新建的桐柏山道馆,与想象中桐柏真人王子乔的金庭仙馆同名,是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联系到上文讨论的南北局势和明帝的病情,在桐柏山“金庭不死之乡”模拟仙馆建立金庭馆,“仰祈灵秘”,用意是很明显的。当然,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安慰。齐明帝的病并未好转,于七月中去世。而就在齐明帝去世之后不久,北魏孝文帝亦身染重病,并于次年四月死于南讨军中,北魏对南齐的军事压力暂时得到缓解。金庭馆碑由沈约撰文,刻立于永元三年(501)春,不知是否与这种祈祷“灵验”有关。
金庭馆位于剡县东南七十二里处。《宝刻丛编》卷13“齐桐柏山金庭馆碑”条引《访碑录》称:“在剡县东南七十二里本观内。”唐元和二年(807)裴通游览金庭观后撰有《金庭观晋右军书楼墨池记》,记述了观内的具体情形:
琅邪王羲之领右军将军家于此山,书楼墨池旧制犹在。至南齐永元三年,道士褚伯玉仍思幽绝,勤求上元,启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观,正当右军之家。
裴通此记颇有讹误,褚伯玉去世于南齐高帝建元二年,而永元三年齐明帝亦早已去世。出现这种讹误的原因,让人很感兴趣。对照金庭馆碑文可知,所谓“仍思幽绝,勤求上元”,永元三年“启高宗明皇帝于此山置金庭观”云云,其实正是金庭馆碑文的内容。裴通误将此事系之于褚伯玉,并将立碑之年误为立馆之年。这样可以推断,裴通游览金庭观时,金庭馆碑原碑仍存在于观中,碑文所记应是他读碑所知。但读得很不仔细,由于碑主阙名,将其附会为宋齐之际曾在天台山隐修的褚伯玉。
金庭馆之后,可考的还有东海郯人徐则的天台山馆。据《北史》卷88 本传,他本来善三玄,后“怀栖隐之操”,先入缙云山,后入天台山。天台山隐修期间,徐陵“为之刊山立颂”,此碑《艺文类聚》摘录,题为《天台山馆徐则法师碑》。遗憾的是,现存碑文没有留下关于徐则道馆的具体信息。隋灭陈后,晋王杨广征辟其到江都,但不久去世。杨广特意下书彰扬,并将遗体“送还天台定葬”。传记最后说:
是时,自江都至天台,在道多见则徒步,云得放还。至其旧居,取经书道法,分遣弟子,仍令净扫一房,曰:“若有客至,宜延之于此。”然后跨石梁而去,不知所之。须臾尸柩至,知其灵化,时年八十二。
据此来看,徐则在天台山的道馆也是一个由“师—弟子”构成的道团。道馆的具体位置,徐灵府《天台山记》认为在唐代桐柏观附近:
倚小松岭,岭前豁平陆数顷,四面持起峰峦,有若郛郭……昔褚先生修道之所,又徐法师亦于此立道房斋阁,号曰隐真之中峰。
这里的“徐法师”即是徐则。《嘉定赤城志》卷30“福圣观”条:“又有隐真中峰,盖梁徐则所居之处。”桐柏观是唐景云二年(711)睿宗为司马承祯所建,天宝六载(747)崔尚撰文的碑铭说:“古观荒废,则已久矣。故老相传云,昔葛仙公始居此地,而后有道之士往往因之,坛址五六,厥迹犹在。”如前所述,葛玄是否居于此处,并无明确的早期文献证据。但褚伯玉、徐则先后在此修道,应当是可信的。据崔尚碑文可知,景云二年建桐柏观时,此地确有建筑遗址,但荒废已久,或许就是徐则山馆的旧址。
天台山信仰地点示意图(林昌丈绘)
从地理位置来看,可考的这几处天台山道馆,金庭馆位于今嵊州市东南、天台山以北;太平馆、徐则山馆位于天台县城西北的桐柏水库周边,唐代这里建有天台观和桐柏观两处著名道观。这种地理分布有无特别的空间意义呢?
上节提到,东晋南朝时期天台山神仙洞府想象的核心,是桐柏真人王子乔的金庭馆和金庭洞宫,后来被列为第六大洞天的天台赤城山,并不具有特别的信仰内涵。由于《真诰》等文献记述金庭洞天和金庭馆、金庭洞宫语焉不详,具体方位并不清楚。前面提到,根据陶弘景的解释来看,当时有人认为山内、山外均有洞府,有人则认为金庭洞天位于山外。陶弘景注释《真诰》《周氏冥通记》,是在梁武帝天监年间,这时候位于剡县东南的金庭馆已经建立。金庭馆选址在“山外”,碑文称“所憩之山,实惟桐柏”,“桐柏所在,厥号金庭”,或许与此有关。
在当时一般的观念中,天台山中的石桥(石梁)被认为是通往神仙洞府的重要入口。徐则升仙后,“跨石梁而去,不知所之”。《太平御览》卷41《地部六·天台山》引《启蒙记注》:
天台山去人不远,路经福溪,溪水梁险清冷,前有石桥,路径不盈尺,长数十丈,下临绝冥之涧,唯忘其身,然后能济。济者梯岩壁,扪萝葛之茎度,得平路,见天台山蔚然绮秀,列双岭于青霄。上有琼楼玉阁天堂,碧林醴泉,仙物毕具。晋隐士白道猷得过之,获醴泉紫芝灵药。
本条又见于徐灵府《天台山记》所引,称“长康《启蒙记》云”,文字颇有差异。特别是首句,《御览》引文省略颇多。《天台山记》称:
天台山在会稽郡五县界中,去人境不远,路经瀑布,次经犹溪,至于浙山。犹溪在唐兴县东二十里发源,自花顶从凤凰山东南流,合县大溪,入于临海郡溪江也。其水深岭,前有石桥,遥望不盈尺,长数十步,临绝溟之涧……
唐代改始丰县为唐兴县,《启蒙记》为东晋顾恺之所撰,此处不当作唐兴,或是徐灵府所改。《天台山记》引文记载的路线,与孙绰《游天台山赋》大体一致,赤城山和瀑布山是这条路线起始段的地标,所谓“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李善注引支遁《天台山铭序》:“往天台当由赤城为道径。”《天台山图》:“赤城山,天台之南门也。”《太平御览》卷41《地部六·天台山》引孔灵符《会稽记》:“赤城山内,则有天台灵岳,玉室璇台。”由赤城山,经瀑布山, 到石桥,进入神仙洞府,即孙绰所说的“寻不死之福庭”。
这样就可以明白,南朝时期 天台山道馆的分布,受到想象中的神仙洞府——金庭洞天和桐柏真人王子乔金庭馆、金庭洞府的影响。金庭馆建于“山外”的洞天北门附近;太平馆和徐则山馆,则位于始丰县治经赤城山前往“玉室璇台”的主要线路上。相较而言,赤城山在南朝时期的天台山道馆地理中并不重要。由于后来的知识误读,司马承祯《天地宫府图》将金庭洞天列为第二十七小洞天,确定在金庭馆所在的剡县东南;本来只具有“路标”意义的赤城山,则成为天台山最神圣的洞天之所,是很大的讹误。
“山中”的六朝史
魏斌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8
ISBN: 9787108066671 定价:52.00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