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北高僧孔雀王的
神迹与现实
采访、撰文:马俊
回首这几年真采访了不少神人。怎么理解神人这个称呼有讲究:神神叨叨略带贬义,神乎其神又太仰视。我的体会是:神人是一些有神格的人。孔雀王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是人,是神人。所以他有被传颂的神迹,也有必需面对的现实。
因为所受的教育,我再也无法成为一个有皈依感的人。我对此深感沮丧。所以我的底线是不要一边对自己失望,一边试图摧毁别人的信仰。留下一些孔雀王的传说吧,留下一些秘境吧。现实需要秘境,秘境也是一种现实。
———
事后回想,那天是2015年8月17日。我们在曼谷四处游荡,下午一点半左右下了轻轨,走过一座天桥,在 Sathon 码头排队等渡船。队伍并不长。有个工作人员走了过来,邀请我们走进快捷通道。等我们上了船,他指指摄影师的小挎包,双手合十,然后挥手作别。
那个挎包是孔雀王的赠品,采访结束后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一个。紫红色,普通的材质和做工,特别之处是包上绣着也许是泰文、也许是宗教符号组成的一只开屏的孔雀。我们知道那只孔雀是孔雀王的图腾,只是没想到已经到了曼谷,距离孔雀王所在的清莱已经几百公里之遥,这个图腾的法力依然强劲,强劲到能让我们体验一回特权。
第二天下午,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点,有人从我们也走过的那座天桥上往渡口扔了一枚炸弹。新闻里说那枚炸弹先撞上桥墩,然后掉进水里爆炸,所以没有人员伤亡。那么,那位黝黑的胖乎乎的中年男人应该安然无恙吧—希望他安然无恙,很庆幸我们也安然无恙—那两天曼谷有好几起暴恐。
这个小故事已经讲完了,说这些并非想讨论幸运——当然很幸运,我们在四面佛发生爆炸的那个下午改变了行程,因为没去四面佛继而从轮渡坐船去大皇宫的日子也提前了一天。两起暴恐就这样擦肩而过。
有意思的是,直到开始写这篇文章之前,我们居然始终没有把这分幸运和孔雀王联系起来。假如换成那位码头工作人员,从他那样一个孔雀王信徒的视角来看这个事件,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对他来说,暴恐前一天的偶遇是不是一种冥冥中的对应?中国游客身上那个孔雀图腾的挎包和孔雀王之间有没有某种神秘的暗示?一枚炸弹掉进了水里而不是掉在头顶上是偶然还是必然?这个事件会不会成为他得到孔雀王护佑的一个例证,甚至是孔雀王在他生命中投下的一个神迹呢?我们依然可以用概率来解释这些事情。但在概率和科学占领所有人大脑、消灭一切神秘主义之前,神迹必将存在下去。
神迹这个概念具有互文性,它既是神显示存在的痕迹,又通过这些痕迹证明神的存在。坦率说我们并不能完全接受这样的自证逻辑。但既然自己的神龛空空如也,自己的内心仓皇失措,我们没有能力更没有权力,去扭转别人的信仰,去摧毁别人的精神圆满—即便科学,很多时候不也是精神的安慰剂吗?
由于职业关系,我们曾经见过很多高僧高道和高人,包括泰北高僧孔雀王在内。我们的两全之道和妥协之道、我们的首鼠两端之道就是搁浅—把深不见底的海洋搁在沙滩上,把深不见底的天空也搁在沙滩上。太阳高悬,沐浴着理性主义的光辉,我们貌似独立思考,我们貌似穿着衣裳。
所以,我们不相信也不描述那些神迹。
———

有关孔雀王的神迹却一直在流传。
在见到孔雀王之前和见过孔雀王之后,我们听到了太多信徒传诵过太多有关他的神迹。这些神迹的信源来自包括大排档老板、出租车司机、小酒馆侍应在内的市井坊间,以及出入堂皇庙宇、孔雀王会客室等场合的庄严人群。采集方式有的是侧耳偷听,有的是信徒介绍,有的是采访所得。信与不信请自便,也请自辨。
“师父每年都在山洞里打坐的。闭关三天,一天只喝一钵水。”
“我知道师父十六岁还是十七岁就是高僧了。他在哪里修行哪里就有孔雀,所以叫孔雀王。”
“师父早年让别人去买六合彩,连续中了十多次。十多次六合彩啊!庄家后来托人捎信过来,请师父不要再买了。”
“孔雀王是古代高僧转世。你知道什么是转世吗?就是今世修行也算累世修行!”
“一次和师父出去旅行,到了夜里发现师父变样了。他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他变成了一个很老很老的和尚,那是他转世之前的样子!”
“我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师父全都知道的。”
“在泰国有很多人法术很厉害,还有人给师父下过降头,被师父当场破解了。但是师父不生气,他说这也是修行呢!”
“孔雀王庙里有个招财女神很灵的!胖乎乎的女神,又可爱又招财!还出了个戒指,转一下戒指念一下咒语,真的有用!”
甚至我们的司机也是孔雀王的信徒。从清迈去清莱的路上,一会儿暴雨一会儿烈日,马路中间有蛇游过—在泰国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他却觉得这是祥瑞,因为我们要去见孔雀王了。
……
“师父自己从来不会亲口说那些神奇的事情的!但我们要说,我们说了他也不会生气。”一位来自中国东北的信徒这么说。
孔雀王的确不讲述自己的神迹。我们一再请求,他只是笑笑,摆摆手。这时候就发现,他有一双奇异的手。事实上他整个相貌都令人印象深刻—眼神清澈,手指异乎寻常的修长,臂长过膝,刚过一米六的个头,却有一双43或者44码的大脚。据说这是佛相,“全泰国的人都知道”这副佛相就安放在孔雀王的肉身上。他几乎就是一位天选之人。
传诵甚广的神迹、令人叹服的佛相和高度符号化的孔雀图腾,是孔雀王传说的三个基本元素。然而无论怎么说,闭口不谈神迹,不通过自己的讲述进行自我神化,确实是这场叙事中最高明的策略。孔雀王之所以是孔雀王,是泰北最负盛名的高僧,是泰国总理访华团的成员,而不是王林、李一那些神话破产的神棍,很大程度上与此有关。从王林们身上看到过的那种膨胀,那种自我神化继而自我毁灭的疯狂,在孔雀王身上看不到。
孔雀王甚至还保留着某种程度的谦逊:“我就是这个样子,你们也看到了。很多人愿意相信我是有神迹的,回去之后内心平和,那算不算灵验呢?有的人内心痛苦来到我这里,他把痛苦留在我这里,一身轻松回去了。他的生活就此云开雾散,算不算也是一种灵验呢?”
“如果所有的人都有信仰,那么就会相信我那些神迹。如果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信念,神奇的事情就会发生。”孔雀王几乎不谈艰深的教义,也没有俯瞰人间的视角,他的话语甚至有些心灵鸡汤和宗教辩术的意味。
但道理是明显的。那么多人不远万里飞到清迈,再从清迈坐几小时的车到清莱,到孔雀王的寺庙里,因为心里有事。如果没有心事,你们就会去逛景点,就会去购物,就会去看人妖表演。然而寺庙存在,孔雀王存在,是因为你们有心事存在。但前提依然是内心的纯洁,“如果没有信仰,神迹就不存在,那样的话我帮不了你。”
“一个是富裕但人心涣散的国家,一个是不那么富有但人心宁静的国家。你希望自己身处哪一个?”问这个问题是出于这样一种考虑,孔雀王具有许多宗教人士的通性,聪慧圆融,但我们看不见他的好恶、他的悲喜、他的主动性。我们看不到他的自我。
“你选哪一个?我的答案就在你的答案里面。”问题即人心,孔雀王狡黠地笑了笑。
———
中午十一点多,二三十个人等在会客室里,孔雀王在里间起居室吃午饭。一般人都是见过客人之后再去吃饭,但出家人过午不食,这么多人见下来早就过了午时,下一顿饭得等明天早上了。
大家都理解,都耐心地跪在地上。等得有些久,毕竟水泥地面,有些人跪得就不那么挺直了,有的人就盘腿坐下了。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坐到沙发和凳子上去。
这也正是在采访中我们面临的一次考验。会客室背北朝南的位置摆着一张榻,金身佛像和五色经幡环绕,榻前一对巨大的象牙如同宫殿的拱门。孔雀王手里拿着一柄孔雀翎毛扇。它不是招风的扇子,却有魔力一般吸引了众多信徒和社会资源。它是柔软的羽扇,力量却胜过坚硬的权杖。它就是孔雀王本身。
孔雀王是和善的,他微笑地看着我们。但他坐在那张榻上,坐在象征系统的中央,虽然只隔半米,却那么遥远。我们第一次不是坐着而是跪坐着,第一次不是面对面而是仰望着,完成了一次采访。一切来者都是崇拜者,这也许并非孔雀王的本意,但那个房间、那座寺庙里萦绕的氛围就是如此。“在心里站着吧。”我们只好这么想。
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年轻的泰北高僧孔雀王是一个超级偶像。他的粉丝有富商巨贾,有政府高官,有知识精英,还有数量庞大的普通百姓。他随同泰国总理访华,也会被邀请到北京、上海或者吉隆坡去为某个高档楼盘做一场法事,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