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格草坡上的牛群。萧春雷 摄
莲花池是一个海拨约1580米的山间草甸，萋萋芳草，中间几个水洼。护林员老陈说水洼中应该有娃娃鱼，我踩着水草小心翼翼前进，探头张望半天，什么也没发现。大格是海拨1492米的山口，一群黄牛散在山坡上吃草，像是天上的动物，群山在它们蹄下。
行走在小戴云高高的山脊上，看两边的云雾紧贴山坡，无声地翻滚着，迅疾涌上山顶，猛然发觉天地已被湿冷的浓雾抹去，孑然一身。忽来一阵强劲的山风，云雾伏地逃逸，方圆百里的戴云诸峰历历在目，连远处的石牛山、九仙山——德化另外两座大山——也显露真容，耸立天际。极目远眺，环绕戴云山的村镇、梯田，都散落在山腰以下，花色斑驳；海拔千米以上的崇山峻岭，郁郁葱葱，俨然一片漂浮于尘世之上的青绿山水。
被誉为“闽中屋脊”的戴云山，以雄伟的体魄崛起于福建中部，高标万丈，昂首天外。古诗云：“戴云山顶白云齐，登顶方知世界低。异草奇花人不识，一池分作九条溪。”群山之巅，保存完好的中亚热带山地森林生态系统，成为福建生态地理的重心和渊薮，向四面八方辐射。大小23条溪涧，自云间泻落，万壑松风，清流奔涌……
戴云高出万山巅
天下无山高戴云？
要在福建找个“自大”的例子，就是“天下无山高戴云”了。一座山峰的高度，古人仅凭经验和目测，弄错并不奇怪。如今每座山都有了一个海拔高度，排列座次，就像高考排列名次，全用数据说话，有些古谚就要重新审视。
■戴云山下戴云村。黄谷莹 摄
在自然地理里，海拔3500米至5000米的山峰称为高山，海拔5000米以上者称极高山。严格地说，福建没有高山，只有一些中低山。不说中国西部那些雄伟的高山了。仅论福建两列大山带而论，中部的戴云山脉略低，主峰海拨1856米；闽西北的武夷山脉要高一些，主峰黄岗山海拨2158米，是中国大陆东南地区最高峰——台湾岛上玉山山脉的主峰3952米，所以前面要加个定语“大陆”作为限定。
有人说，黄岗山属于闽赣两省共有，也给戴云山加个定语称“福建境内最高峰”。这仍然有问题。武夷山脉还有一些其他山峰也比戴云山高，毫无争议，只是地图上不一定标出来，例如光泽县海拔1930米的香炉峰，我老家泰宁县海拔1858米的金铙山——以两米之差力压戴云。
乾隆《德化县志》这样介绍戴云山：“高逼霄汉，雄跨三十里，上常有云气覆之。……旧传‘天下无山高戴云’之语。”随后附录了几首前人的诗，也都是“竞说无山高戴云”、“戴云高出万山巅”的句子。
我们已经说过，讨论戴云山的高度，在今天会进入一个必败的误区。实际上，一座大山的重要性，还可以从区位、体量、生态、文化、审美等多方面衡量。高度不是唯一的，甚至不是最重要的。中国最重要的地理分界线之一南岭，就是海拔千余米的中山。
■戴云山地形图
闽中南最早的陆块
福建是山区，全省陆地面积主要由两条平行的大山带——闽西武夷山脉和闽中戴云山脉——构成，由东北斜向西南。其中武夷山脉与江西省交界，只能算半座。中部的戴云山脉比较完整地纵贯全省，像是福建隆起的背脊，但是被闽江和九龙江横向切割，分为断续相连的三截：北部鹫峰山、中部戴云山和南部博平岭。
我觉得，福建的地势宛如九宫格：武夷山脉、戴云山脉、海岸线三条平行线东西排列，北南方向分割为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岭三部分。九宫格的中央，坐落着德化县及其戴云山主峰。
德化县属于泉州市，但因位居闽中高地，高屋建瓴，俯视东南西北，成为福建地貌的中心。所以乾隆《德化县志》称：“德化疆域，上接延、建、汀、邵，下达福、兴、漳、泉，适当全闽之中。”
这话要解释一下。古代福建号称八闽，长期分为八个府级行政单位。这八府又可分为山区和沿海两大系统，其中延平（府治在南平）、建宁（府治在建瓯）、汀州（府治在长汀）、邵武四府位于闽西北山区；福州、兴化（府治在莆田）、漳州、泉州四府位于闽东南沿海。从区位看，德化县连通山海，俯瞰八闽，东抵省会福州，南接兴化、泉州府，北通延平、建宁府，西达龙岩州、漳州，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从地质演变的过程看，戴云山脉是闽中南地区最早形成的陆块。许多亿年前，福建全境都是一片汪洋大海。距今5亿年前的寒武纪，闽北高地露出水面，形成了全省最古老的一块陆地——武夷古陆。距今3.5亿年前，武夷古陆扩大为闽北古陆和武夷山高地，并向闽中远远伸出一座戴云半岛。此后的一亿多年时间里，无数次海侵海退，但戴云半岛始终浮出海面。当闽东南普遍成陆时，戴云山则隆起为雄伟的山脉。
古代堪舆家认为，雄峙闽中的戴云山，余脉向闽南闽东逶迤而去，成为永春、泉州、莆仙、永泰、闽清诸县市的“祖龙”。从地质科学的角度看，也有几分道理。
■穿行于戴云山中。萧春雷 摄
山原上的村镇和梯田
我在武夷山区出生长大，穿行于戴云山脉的时候，特别留意这两座山脉的不同。
武夷山脉连绵千里，群峰竞秀，但底部河谷开阔，容纳下数十座县城。县城的海拔都只有一两百米。但戴云山脉不同，底部河谷幽深狭窄，倒是海拔五六百米以上的大山上，豁然开朗。
地质学家说，戴云山脉隆起后，经过第三纪湿热环境的持久侵蚀，被夷平，形成波浪起伏的老年期地貌。200多万年前的新构造运动，突然出现强烈上升，导致河流深切并溯源侵蚀，只是尚未抵达山体的中部。这就造成一种奇特的景象，戴云山脉海拔五百米以下的河谷是最近切割出来的，多为险峻的“V”字型峡谷；山体的上部是坡度和缓的三级古夷平面，分别为500米、800米和1000米左右。
也就是说，戴云山脉有点像个小高原，下部陡峭，顶部丘陵起伏，有人称之为“山原”。实际上，在戴云山原区，山上比山下、河流的上游比中游更适合发展农业，修筑梯田。德化县城就坐落在海拔500多米的山间盆地，还有许多村镇坐落在海拔800米、1000米的高位盆谷间。新编《德化县志》称，德化县的耕地，84%位于海拔500米以上的山原，其中洋面田2.6万亩，山垄田2.59万亩，梯田14.5万亩。
梯田是福建农业的一大特色，武夷山区也有不少，但是最著名的梯田景观，主要散布在闽中大山带（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岭）两侧，例如古田县石坑梯田、政和县念山梯田、福安市马洋梯田、尤溪县联合梯田、大田县坎洋梯田、闽清县巫岭梯田、德化县戴云山梯田、永定县岩太梯田。
■航拍戴云山 黄谷莹 摄
登山要登小戴云
在德化县境内，戴云山脉隆起多座高峰，包括戴云山、石牛山（1782米）和九仙山（1658米）等等。德化全境皆山。实际上，由于巨石林立，造型优美，人文遗迹丰富，弥漫着浓郁的神话和宗教气息，九仙山与石牛山的文化底蕴，或许比戴云山深厚。
我们还是回到主峰戴云山。戴云山并非一个孤立的山头，而是由多座海拔1500米以上的山峰组成，群峰耸峙，直入云霄。乾隆《德化县志》谓：“其东为大戴云，西为小戴云。小戴三峰耸峙，顶有方池，水深不可测。分为九派，下注九溪。大戴之峰一石如釜，与山同大，倒覆其巅。暑月顽雪不散，又名迎雪山。”按这里所说，戴云山可分为大戴云和小戴云。大戴云坐落在东边，山顶全是陡峭的石崖，如一口倒扣的平底锅，指的应该是戴云寺后的山峰，海拔1713米；小戴云坐落在西边，有方池（莲花池），应该是海拔1856米的主峰。
也就是说，乾隆《德化县志》所说的小戴云，就是戴云山脉的最高峰。
然而，新编《德化县志》却认为大戴云才是主峰。这可把我搞糊涂了。我们请的护林员陈同发是戴云村人，他告诉我们：当地人都把戴云寺后面那座山叫大戴云山；小戴云山在西边，很远，看不见，才是最高峰。以前大家搞错了，还以为大戴云山最高呢。
要登就登最高峰，我们放弃了大戴云。
我花了6个半小时登上小戴云，但是没有看见小戴云——正遇上戴云山头戴云雾。登顶时，沿着一条风起云涌的山脊，我走进了一团棉絮般厚实的浓雾，四顾茫茫，只见到近处一块水泥牌子：“闽中屋脊 戴云山 海拔1856米”。登高望远，是我们低地居民的想象；果真来到戴云山这样的高度，你可能什么也看不见。
戴云山的生物世界
戴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位于福建省德化县境内，以大、小戴云山为中心，总面积13472.4公顷，地跨中亚热带和南亚热带，为我国东南沿海典型的山地森林生态系统。
■俗称“四脚鱼”的黑斑肥螈
戴云山保护区植被丰富，物种多样，有珍稀濒危和特有植物物种共115种，其中国家Ⅰ级保护植物有3种（银杏、水松、南方红豆杉），国家Ⅱ级保护植物有17种，野生兰科植物47种；国家Ⅰ级保护动物4种（豹、云豹、蟒蛇、黄腹角雉），国家Ⅱ级保护动物36种。动植物模式标本12种。
■原生性黄山松群落
最引人注目的是，保护区分布着我国大陆最南端、面积最大、保存最完好的原生性黄山松群落。同时，还以昆虫和植物模式标本的重要产地、丰富的兰科植物资源著称。
■山顶分布着革质小圆叶的石柃群落
■山腰的阔叶林
■映山红分布广泛
■阳彩臂金龟
■宝泽草
■大叶金牛
■戴云山顶的粉色杜鹃
■戴云山模本草莓
■独蒜兰
■圆叶茅膏菜
■重楼
在保护区的外围，梯田依山就势、村镇星罗棋布，人文景观与自然景观交相辉映。
关于戴云山的常见误解
关于戴云山的资讯，目前比较混乱，部分原因出于新旧《德化县志》本身的抵牾。我们特约德化县报道中心的连江水先生，就相关问题，向德化县方志办和戴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专家进行求证，并采访了当地村民，澄清了一些常见的误解。
■从国宝乡北望戴云山，从右到左分别为大戴云、白鹿贡、莲花池贡、小戴云、草湖池、罩雾山。——德化县志办供图
戴云山，在新化里。高逼霄汉，雄跨三十里，上常有云气覆之。其东为大戴云，西为小戴云。小戴三峰耸峙，顶有方池，水深不可测。分为九派，下注九溪。大戴之峰一石如釜，与山同大，倒覆其巅。暑月顽雪不散，又名迎雪山。旧传有“天下无山高戴云”之语。
校注：东为大戴云，西为小戴云：应为东为小戴云，西为大戴云之误。
——乾隆《德化县志·山川志》（1987年校注本）
■云雾中的大戴云。曾华炎 摄
戴云山：曾名迎雪山、佛岭。是福建省中部主要山脉。走向为北东~南西和北西~南东，由大戴云、小戴云和中尖、白鹿贡、莲花池贡、牛皮尖、大格贡（海拔均达1660米以上）等七座山峰组成，远望仅见五峰，似莲花。主峰大戴云位于北纬25°40'，东经118°11'。1985年5月16日经福建省人民政府批准成立戴云山自然保护区……
——《德化县志·自然地理》（1992年版）第71页
■从白鹿贡看莲花池贡（右侧近景山峰）和小戴云峰（中间远景山峰）。
■“戴云七峰”还是“戴云五峰”？
现德化县志办聘用编辑、原大铭党委书记许永汀告诉笔者：1992年县志里，大戴云与中尖应是同一座山，牛皮尖并不曾听说过，大格贡疑似小戴云。他不知道“七座山峰”的说法，但“远望仅见五峰”基本是对的，老百姓对“戴云五座大山”这种说法比较认同。
■民间传说的“戴云五峰”指哪几座？
戴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副局长李文周告诉笔者：戴云山很多小地名还未统一认定，各个地方的、不同方位的山头，百姓有各自的叫法，戴云五峰的说法更是不尽相同。
家住戴云村的护林员陈同发说，自东而西，戴云五峰指大戴云、白鹿贡、莲花池贡、小戴云、罩雾山。
家住瑞坂村的护林员陈鸿用称，戴云五峰指大戴云、白鹿贡、莲花池贡、小戴云、九仙山。从地理位置上，九仙山与罩雾山相隔甚远，为何也被列入戴云五峰？陈鸿用告诉笔者，这五座山都曾有寺庙香火，又是上涌与赤水的分界线，在知名度上更为著名。
■照片上的“戴云六峰”指哪几座？
从国宝乡佛岭村北望，戴云山主体山脉横亘眼前，这里可以拍摄到“戴云六峰”的照片。戴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赤水所所长陈文伟由西至东列举出几大山峰：罩雾山、草湖池、小戴云、莲花池贡、白鹿贡、大戴云。
其中的草湖池，小名平溪仔，因靠观测点比较近，所以看起来并不低，实际上它还没达到1600米高度。
■莲花池湿地。
■戴云山群峰“似莲花”吗？
整个戴云山脉呈北东—南西走向。但是在德化，“戴云六峰”却呈北西—南东走向，一字排开。实际上不像莲花开放的样子。
■戴云寺，后面为大戴云峰。
■戴云寺后面的山峰，是大戴云还是小戴云？
乾隆版《德化县志》称“东为大戴云，西为小戴云”。1987年校订本纠正说“应为东为小戴云，西为大戴云之误”。
原大铭乡党委书记、现外聘编辑许永汀表示：旧志没错，是校订人不小心出错了，建议遵从原著；当时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因校注者已过世，不了解原因。
东为大戴云，意味着戴云寺的后山就是大戴云。大戴云又称中尖山，神灵之峰，海拔1713.1米，比西边的小戴云更低。
许永汀说，一般人都认为千年古刹戴云寺后面的山为戴云山，甚至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主峰，毕竟此山人气比较旺，山体又比较大，所以叫它大戴云。实际上，小戴云才是地理意义上的主峰，但它海拔虽比较高，肉眼很难一眼看出。
■小戴云是地理意义上的戴云山最高峰。
小戴云海拔1856米，比大戴云高出143米，是戴云山群峰无可争议的最高峰。
据戴云山国家自然保护区林开淼博士称：传统意义上的戴云山主体山脉的主峰指大戴云，而地理意义上，戴云山主体山脉的最高峰应指小戴云。
戴云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正在使用的专业地图，对戴云山主体山脉的山峰标识上，对大戴云和小戴云依然统一标识为戴云山。
■戴云山其他几座山峰的海拔高度是多少？
白鹿贡海拔1674米；莲花池贡海拔1663米（莲花池贡分东西两贡，以西贡海拔较高，作为整座山峰的海拔高度）；罩雾山海拔仅1534.9米，因山势峻峭显眼，忝列其中。
■德化地名中，“贡”、“格”、“岐”是什么意思？
德化地名具有鲜明的地域特点，常用“贡”“格”“岐”等来形容山体。据了解，“贡”一般指比较平缓的山峰，例如，白鹿贡、莲花池贡等；“格”指两山之间的隘口，例如，戴云大格及七里洋大格；“岐”表示大山上分布着几座叉开去的小山，例如，土云岐等。
■戴云古道边的会试大王庙。
■戴云山中的古道通往哪里？
戴云山中垒砌整齐的石阶，被脚掌磨得油光发亮。戴云山的护林员、原戴云村村长、现年60岁的陈同发告诉笔者：从戴云村出发的古道，经七里洋通往上涌后宅，古代曾是西进上涌、北上尤溪等地的交通要道。古道还有不少岔道，四通八达，有的蜿蜒于戴云山主体山脉，有的旁分至沿途的村落。
■戴云古道是谁建的？
戴云山的护林员陈同发讲述了一个民间传说。
元末有个郑宽永，是德化桂阳乡人，率领农民起义军抗元，自立为“霸王”。他在上涌设立“翰林院”（今有地名杏仁街，传说中后人为避讳而改为现名），开科取士。据说，有位读书人因山路难行，错过上涌的会试，悲伤地死于路旁。郑宽永得知，就修了这条道路，方便民众。在尖岭阁往七里洋的古道边，有一座低矮的小庙，就是祭祀这位读书人的，主神为“会试大王”。
■莲花池的“四脚鱼”是什么生物？
德化有句俗语：“九仙也有石棋子，戴云也有莲花池。”戴云山的莲花池历来为山城百姓所熟知，为中山湿地，莲花池里的水洼常年有“四脚鱼”。经多方求证，“四脚鱼”即黑斑肥螈，为我国的珍稀物种。
■戴云山开放旅游吗？可以随意进入登山吗？
戴云山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面积达13472.4公顷，分为缓冲区、实验区和核心区。核心区严禁游人进入。
厦门晚报 萧春雷返回搜狐，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