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写稿鸡”的势力范围再次扩张,突破了“次元壁”——许灵怡在“动物森友会”上建起一座《家园》编辑部,说要给岛民办本土杂志。出刊前压力巨大让她一度想找个木鱼敲敲保持peace的状态,她在微博写道, “在动森里实现了坐着轮椅边敲木鱼边写稿的愿望。”
自打2005年12月10日创刊来,《家园》的写稿鸡们已经努力地活蹦乱跳了十五年,出了148期实体杂志。
《家园》最新的147-148期特刊“宝藏仓山”
这十五年也是本土杂志风云变幻的十五年,用一句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来概括一点也不为过。
2014年《新周刊》做了一期小专题,“10个城市与它的杂志”,采访了《家园》与其他一些在当时大名鼎鼎的本土杂志,例如《大武汉》《行周末》(位于杭州)等。
今天,后面的两本杂志都已经逃离纸媒,成为资讯类公众号:《行周末》在2016年11月11日发出了“休刊号”,而《大武汉》连休刊号都没发出,只剩下零星几个网友在武汉的本地论坛追问是否真正休刊。
令人唏嘘的是,《大武汉》在百度图片搜索上显示的头几张封面,一张是 “‘逃离’城市”(2007年),一张是“武汉邮轮新时代”(2011年), 恍惚间以为写的是2020年困于新冠的武汉,细看却已经出版多年。
《家园》的未来会是怎样?会成为浩繁“纸媒牺牲者”名单里下一个微不足道的名字?还是继续生龙活虎奔向下一个十五年?没有人敢对变幻莫测的现实打包票,那就先做个美梦。
2019年12月10日,《家园》十四周年庆。官方微博写道, “HOMELAND14周年,依旧在做梦,依旧梦不醒,今年就做个粉红绮梦吧。”
佛系匠人的天堂
《家园》编辑部像是在快节奏洪流下,悠闲游走的乌托邦。
进了大门,编辑部的一切几乎尽收眼底:玄关上挂着财神爷的画像,又钉着写着“钱来”的红纸,透露出 这是一家已经设立公司、自负盈亏的杂志社。
但旁边草书的“痴子”不甘示弱,宣示着文化人的气息,而火炬形状的毛绒玩具摆在装裱好的“痴子”旁边,为“痴子”加油助威。
目光转向办公区,墙上贴着一副用歪歪斜斜的毛笔字提写的对联:“家有生活与温暖 园有百草和金屋”,横批是“稿到财临”。
还有许多“大作”贴在墙上,其中用正楷大大方方写的“夫婿来”尤为醒目——原来杂志社成员大多数是年轻的80后、90后女生,还没有组建自己的家庭。这些字都是闽南艺术家陈花现所写,他每年年末都会给杂志社写一些祝福语。
不像商务办公,每个人三块隔板,一个工位,编辑部的办公桌一字摆开,全无什么遮挡。桌上无论是杂乱堆叠的文件,还是双面绣着熊猫的小屏风,都看得分明。
出刊前打好的样稿
9点多的编辑部没什么人,只有许灵怡和美编、文编在为新杂志的出版做着最后准备。
“ 你要来坐班也可以,选择在家办公也可以。平时认真工作,或者DDL肝稿,都是每个人的选择——只要能按时交稿就行。”许灵怡解释杂志社的工作安排。
有时候这种极其自由的安排让新人大为惊奇:一位实习生在岗的时候忙于四处采访,甚至没有时间坐到《家园》的编辑部。 直到离开她才知道,原来她做的工作不是线上实习,而是一份对办公地点没有那么多要求的实习。
福州往年的报刊亭
@遇见福州 2017,那些正在消失的福州记忆
《家园》是一家看起来极其佛系的杂志社。 它对编辑的工作形式没有硬性的要求,也不会刻意追求“出圈”。
2009年还是纸媒繁盛、报刊亭与书报摊在街头平分秋色的时代,就有读者开始在豆瓣上抱怨楼下的书报摊不卖《家园》,嫌弃它销量太少。
直到公众号的时代,家园仍保持着不紧不慢的推送节奏,在没有出刊的平日每周更新一到两次,可能是给新刊做推广,或者是给合作方打广告。但无论发生什么,周四晚上总雷打不动地发出 “一周福建艺文推荐”。
到了做杂志的时候,这种悠然自得就转换成了“慢工出细活”的匠人精神。撰写采访稿通常要求记者下到当地, 而这种采访绝不仅仅只是侃大山,更是智识与耐心的巨大挑战。
孔夫子旧书网上各种价位的民国旧书
有些采访内容就算本地人也不清楚,政府的档案也没有记载,这个时候就需要记者事先阅读大量的学术资料,再将学术资料与受访者的叙述交叉比对,写出一篇相对合格的报道。
单单搜寻资料一项,就足以将记者生生地磨练成行走的“资料库”。许灵怡本人便常常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下单古籍善本。有些资料图书馆没储存,旧书网也没售卖,只有特定的私人藏者才有保存,这个时候就得记者亲自登门拜访这位藏者了。
(左)《家园》为“仓山宝藏”特刊做的预热海报
(右) 许灵怡在孔夫子网上买的一本旧书
搜寻资料只是万里长征第一关,到了下地采访的时候,挑战才刚开始。南台岛,一座面积略小于深圳南山区的闽江岛屿,开车约半个小时便可以贯通岛的两端,《家园》却花了半年为它出一本特刊“仓山宝藏”。
闽江上有十八座与南台岛连接的跨江公路大桥,编辑们便以桥为界,划定各自的责任范围展开采访。这对《家园》而言,可以算是倾尽全力—— 整家杂志社只有四五位编辑。“这本杂志是我们用脚走出来的。”许灵怡总结。
此洛阳(泉州)非彼洛阳(河南)
泉州洛阳桥由宋代大书法家蔡襄修建而成,
并带动了洛阳镇的发展
但是这样的努力在2019年铺市的《洛阳好势》面前,还是小巫见大巫了。《家园》对这本特刊的宣传口号是 “驻地半年,采访272人。”
这篇新刊推广在公众号取得了惊人的1.7万阅读量,而且这期杂志的影响甚至超出了福建,惊动了北方另一个更加大名鼎鼎的洛阳。一句精选留言写到, “作为河南人的我,终于认识了另一个洛阳,我要去看看。”
深根的躁动与希望
如果说杂志社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那么实体杂志与公众号上的内容就是它争奇的枝,而运营则是土壤下默默生长的根,大多时候不起眼,却决定着枝的生长。
没有人能完全抛下眼前与苟且,去谈论诗与远方。对于一家杂志社的运营者而言更是如此。读者将一本杂志所呈现出的诗与远方当作杂志社的全部;但作为运营者却得尝遍诗与远方外的酸甜苦辣。
许灵怡在“一席”演讲
虽然比起诞生于同时代的其他杂志而言,《家园》是幸运的“仅存硕果”,发售范围覆盖全国乃至马来西亚、新加坡等华文地区,但是它同样受制于纸媒落幕的惨淡事实。
“每次要解释《家园》是怎么存活下来,我都要花超多的精力。”许灵怡在“一席”演讲中笑言。
现在看来,杂志社的求生尝试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在大部分时候,杂志社都能做到收支相抵——策划活动的收入扣除办公费用与印刷杂志的费用,还够给编辑们发个在纸媒行业内算中等的工资,虽然这肯定不能与最顶尖的新媒体从业者相比。
杂志社能走到今天,除了决心,更有运营。回望它的十五年运营路,有落寞,有踟蹰,但所幸希望一直都在。
时光回到十几年前,那时的豆瓣还是一个弥散着“互联网古早气息”的小众文青聚集地,“蛋定”“肥不去”等卖萌的碎碎念时不时在屏幕闪现。
作为新生的杂志社,家园的首要任务是建立忠实的读者群体。像当时的众多杂志一样,2007年5月13日杂志社在豆瓣开设了“homeland家园小组”。
这个小组一直不热闹。2014年小组停止更新的时候,组员数量永远停留在了882。这里还常常发生着“零回复惨案”,即便在小组人数跨过250大关的庆祝贴里依然如此。
刚入职的许灵怡,当的就是这个小组的管理员。征询新刊意见,搬运杂志社的活动策划只是常规操作。必要的时候,涅幼还会没话找话。
“‘不惜一切代价生拉硬扯’的管理员精神”甚至引起了一位组员的好奇, “这小组怎么老是你一个人在做调查?有额外补助么?”这让许灵怡哭笑不得。
在她的努力下,小组的人数终于从十几上升到了三位数,聚集起一群古灵精怪的豆友。
豆友李太黑,抱怨《家园》作为本土杂志选题太受限,“内容老了换新形式,形式腻了掰新内容” “实在很想知道这次你们持何心情以何招数从老西湖何处取了几瓢何等成色的西湖水?”抱怨归抱怨,他还是在小组写道, “无闷骚,无家园!”
水彩写生要拆迁的上下杭 @豆瓣用户“提香画室”
随着杂志影响力的逐渐扩大,小组的生态逐渐有了起色。有豆友贴出自己为改造前的上下杭画的水彩素描;有读者发表感言,说他通过阅读《家园》,惊奇地发现了他多年没有联系的好友。
还有读者在小组里写了一篇《虎纠记》抒发自己对于福州的感情, “福州就是福州,它满身毛病,死皮赖脸,它就是它自己。”
在豆瓣的小圈子里,家园杂志社度过了还算平和温馨的少年时代。尽管相对于全国性的大众传媒,《家园》没有那么广泛的影响力,但它还是收获了一批忠实的读者群。
都说被偷的越多的书越好看,一位叫“六成新”的网友就在《家园》的豆瓣小组留言, “说来惭愧,我的偷书的恶习是从偷家园杂志开始的。”
《家园》前些年(2010-2015)的杂志
但突如其来的互联网铁骑击碎了它的酣梦。
广告投放方意识到在实体杂志上投放“硬广”,不再能有效吸引客流,纷纷转向新媒体,杂志社的广告收入遭受了“断崖式”下降。
杂志社在当时靠给企业做内刊为生,还前前后后遭受了资金链断裂、团队成员离职等困境, “每一两年就想倒闭几次”。
当年的困境也依稀在许灵怡的知乎回答中留存下来。2015年被问及“独立杂志的创办需要哪些条件?”她只答了一个字,“钱”。
这条回答在她二十几条知乎回答中显得十分突兀——她在知乎的回答大多很长,最长可以达到三千多字。
被现实捶打、匆匆成年的家园,又到了得考虑怎么活下去的时候。这一次,它选择了做“全方位文化平台”—— 家园不再局限于做历史的“见证者”,开始尝试做历史的”参与者“。
嵩 口
左:《嵩口慢慢走》的副刊封面
右:嵩口的鹤形路
从2015年开始,家园一直在参与永泰嵩口的改造项目。这是一次多元主体的尝试:在政府与改造团队的努力下, 当地建筑“大厝”从吓小孩的破败地方变成了乡民的骄傲;还有一些青年带着专业知识返回乡间从事“活化工作”,让古老的大厝长出了受原住民喜爱的社区图书馆。
而家园在嵩口项目中便充当着推广者的角色:2015年驻地制作了“嵩口慢慢走”特刊,2018年经过数年跟踪撰稿完成了《嵩口模式》书籍,进行了十场全国巡讲,人们渐渐开始明白, “衰败”不是乡村唯一的标签,还有许多年轻的力量活跃在乡间的大地上。
这些推广活动的影响力不可小觑,姚晨注意到了这座位于福州市郊的小镇,称赞 “走在镇上,总有似曾相识的亲近感。”
嵩口社区公益图书馆
利用了嵩口基督教青年会和格致小学的旧址
现在几乎每期《家园》的出版,大多会有与之对应的公共文化项目。毋庸讳言,这套模式的背后有现实的考虑。
例如政府或地产商操盘古村镇古街的活化运营,往往会担心这些区域的知名度不足以吸引客流,也希望充分挖掘本地的文化资源,为日后的特色运营做准备。
这时候就需要借助家园的挖掘能力与项目策划力量,同时实现传播。杂志社因此获得了策划所得,得以反哺实体杂志社运营成本。
万科作为开发商,修复的福州爱国路2号建筑前后对比
能否找到合作方,现在成为杂志社能否正常运营的关键。而合作方的存在,也间接地影响了实体杂志本身。
杂志社一般会同时安排多期杂志的选题、采编,但是哪一期选题先作为杂志印发,有时会根据合作方的时间点来安排策划项目、谈合作,对于这家自负盈亏的杂志社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对于商业伙伴,许灵怡认为这对于家园是挑战,也是机遇。通过与商业伙伴的合作,家园超越了原先“见证者”的身份,提升了挖掘、塑造本土文化的能力。
这就相当于在完成使命的同时解决了“为稻粱谋”的问题,对于家园而言,这是最理想的状态。而且让编辑们惊喜的是,今天逐渐出现了一批商业伙伴, 他们将推广本土文化视作值得付出的事业,而非仅仅是一门有钱可赚的生意。
“历史总是会变的,不如主动参与其中,对吧?”
窗外的白马河波澜不惊地流淌着,将家园十五年的大喜大悲,消融成温和的盼望。来自二十一世纪初的本土杂志梦想,在这方温柔乡顽强地向上生长,让人依稀想起美空云雀那首著名的《川流不息》:
不知不觉中 走到了这里
在这狭长的道路上
回首望去
可以看见那遥远的故乡
凹凸不平的道路 蜿蜒曲折的道路
连地图都没有 这就是人生
尽管已经在家园工作了将近十三年,许灵怡也不敢预测未来的走向,但她还是谨慎地为家园的未来定下计划:
扎根福建的同时,提升专业知名度,做一家对内能自我造血、对外值得信赖的本土杂志社。
图源“HOMELAND家园”公众号与受访者本人返回搜狐,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