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邦达《乾隆御赏西湖十景图》 水墨纸本
面对西湖的风景,甚至想找到西泠印社山上哪几块石头被谁的屁股坐过,因为老照片和文献都留在里边,稍作留意,就可以满足偶像的崇拜,可惜现在大多崇拜消逝即纵的媒体明星,不愿意留意故纸堆里的一代枭雄。周思聪先生就这么想,她在随“叶浅予万里写生团”来杭州的时候,找到李可染画《雨亦奇》的地方,自己又去画一张《西湖》,这就是杭州的好。
《三句不离本杭》,作者阮毅成
有关杭州,我挺喜欢一本书,这本书已经有大陆版,叫做《三句不离本杭》,作者阮毅成,杭州的大户人家,抗日战争初期浙江省民政厅厅长。1949年蒋介石带了好多浙江的官员去台湾,台湾这么一个弹丸之地,哪能安置那么多的官员,包括于右任也只能写写字,白崇禧参与参与伊斯兰教的活动。阮毅成这个级别根本轮不上什么事,身边形成了老杭州人的圈子,这些人旧学底子好,每星期会轮流坐庄聚聚,诗词唱和一下。他也经常讲讲杭州的故事,讲杭州的历史和他经历的事,有朋友建议他写下来,陆续连载在报章上。现在西湖的桃红柳绿是怎么出现的,我看过这本书以后才知道。杭州沦陷时期,日本人把苏堤和白堤一棵柳树间隔种上一棵樱花,抗日战争胜利后,杭州市民把樱花砍了,种成了桃花。我们看清代人画的“西湖十景”就只看到湖岸柳堤,没有像现在桃红柳绿典型西湖“春天的味道”!阮毅成《三句不离本杭》和钟毓龙《说杭州》里面娓娓道来的就是老杭州的感觉,它就是那个时代的气息。我们说一张画要有旧气,有古意,有传统的味道,一个城市也是,就看你怎么理解。
黄宾虹、傅抱石等笔下的西湖
20世纪山水画家怎么画西湖?每次讲到上个世纪艺术家的时候,经常跟大家讨论上个世纪那么多画家,最厉害的有谁?最后觉得还是只有黄宾虹、齐白石两位。
假如上个世纪缺少黄宾虹、齐白石,美术史的高峰会矮掉好多。都说一代不如一代,好多画家特别画山水的人,有一种说法,艺术史发展到元以后明清都是走下坡路,读前人论画的语调,仿佛惨的都没法提,黄宾虹先生开始也是这个观点。我们看黄宾虹的书信,人民美术出版社《黄宾虹谈艺书信集》(王中秀整理),半文半白的文辞,我花了一周多的时间,才把整本书信集看完。黄宾虹给朋友的信中,举了明代好多例子,除了沈周还有点意思,其他几乎没法看。到晚年形成“君学和民学”的思想,还有“道咸画学中兴”看法,开始发觉明清遗民,还有他老家那些小名头,甚至说歙故与国学有很大的干系,如程邃、萧云从等历史地位开始拔高。黄宾虹先生自己的历史地位也是建立在这个学术思想上的,正是有这个学术思想,他在海派这个大的环境里面能脱颖而出,没有人说黄宾虹是海派画家吧!其实他的一生大部分的学术活动和生活时间是在上海。
黄宾虹,活了92岁。1980年代以来,文化界、美术界经常讲我们又发现了某某某,说黄宾虹一辈子默默无闻,90年代突然发现了他。其实黄宾虹生前在上海名气比在浙东绍兴或川西成都的士绅名气更大。很多1980年代以来的发现,实际只是连上原来断掉的线索。
现在研究历史也是为了寻找线索,黄宾虹1865年出生到科举的结束1905年还有40年,1911年是辛亥革命,也就是说他40岁前接受的是千百年来为了科举功名的教育,延续传统士绅文化的教育。中国画不管山水、人物、花鸟,还是书法,基础就是儒家文化的这个底盘,虽然不同时期文人有“近道近法”的倾向,但大的底盘还是儒家文化,这个底盘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开始断裂,到现在还有深远的影响,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罢了。而很多外因造成对传统的偏离,需要几代人努力才能回归,就是期待中的中华文明的文艺复兴,当然在修复与回归的途中,会产生新的传统。
为什么童中焘老师他们这一代越来越回到传统?也是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为己任,传承时起时伏文脉不断。童中焘老师在1970年代后期到1980年代初,他被社会认为是一个很有新意的画家,我们再找到他那个年代的《华灯初上》《竹风潇洒》等作品,不管图式还是用色,都走在那个年代的前沿,后来突然出现“八五思潮”,是社会变化更大了。现在童老师反而成了传统的大本营,其实童老师坚持的观念一点没变,他是“吾道一以贯之”价值观稳定的老一辈。我说的价值观不是世俗市场价值的判断,而是文化价值的一个判断。
黄宾虹先生出生在晚清,面对科举的教育启蒙还没有结束,有儒家文化教育的传统,而到潘天寿、吴茀之那一代艺术家,成长经历面对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前后的社会环境。我们仰望这些前辈的时候,很容易看不到他们也是生活在不同时代社会背景里的人物。我们看诸乐三和吴茀之,他们都是花鸟画大家,间画山水,诸乐三山水特别像黄宾虹,吴茀之的山水特别像潘天寿,说明俩人对身边的大师的佩服,佩服到都不愿意寻找自己的语言了。还有他们中年、晚年最好的时间经历了1949年后诸多运动,我们谈那一代前辈的事,都把很多不幸简单的归结到“文革”,其实涉及知识分子的劫难1957年“反右”就开始。而在杭州,与全国其他地方不同,潘天寿等老一辈反而是1957年后重新成为教学的主导,为浙江美术学院争取到1966年前的十年黄金期。
在杭州学习有个好处,我们可以走到现实环境里,去看看体验一下大师是怎么去体会、热爱这个世界,所以今天讲座的题目是“作为审美的眼睛”,其实这个世界变化不大,是我们看世界的眼睛变化太大了。
黄宾虹,《栖霞岭下晓望》,48.4x26.5cm,1950年,87岁画
黄宾虹先生的作品《栖霞岭下晓望》,我们现在都能走到栖霞岭下看看,揣摩一下宾翁是站在什么地方晓望西湖。包括这张《栖霞岭旧有桃花溪》,早先杭州有很多小溪流入西湖或流入西溪。又如《西泠桥上》,这张画面的远处是什么?是现实西湖的远处吗?黄宾虹先生处理这些画面的理由是什么?中国画写意的教育,像黄宾虹先生这样儒家文化教育出来的旧学人,对这个世界的理解与后面“五四”后生存环境中的艺术家有什么不一样?他面对西湖想表达什么?实际上不是在画对象西湖,是借西湖画自己内心中的中国画。真正用像不像对象来衡定中国画得好坏,是西方式教育进入中国后的一个结果。宋元绘画,特别宋以前绘画与对象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值得进一步研究。康有为那个年代,为了引进西方的写实系统,动不动就说我们要学西方的写实来对接宋以前的辉煌,西方写实引进已经一百多年,实际上也没有对接到一块。中国人从孔夫子开始,就有从更早的传统里去寻找当下存在的理由之习惯。
黄宾虹,《西泠桥上》,62x32cm,1950年,87岁画
我们作为艺术家个体,站在一个什么的位置上,给自己在中西文化、古代文化和现代文化找一个坐标。今天讲的20世纪画家实际上都有他们自己的坐标,你看黄宾虹先生的画,桂林、黄山、川西、西湖都是一样的,从来不像对象,或者说没有把像对象作为绘画的主要目的。难得找了一张没有款,有点像杭州西湖的《山水》,再去看黄宾虹画的黄山,画的桂林,画的香港九龙湾,然后再去看画的大小,因为画的大小决定用笔的方式和用笔的习惯。黄宾虹早年画学思想跟晚年画学思想的变化,假如没有晚年的画学思想,就不足以支撑他作为这么一个超一流的大师!使后来的我们会以他为传统文化的一个坐标。王中秀先生在研究黄宾虹先生的文章里说,近些年有学者笼统地说“白黄宾虹黑黄宾虹”,用“白龚贤黑龚贤”来套黄宾虹的山水其实很牵强。
黄宾虹,《山水》,33x75.8cm,浙江博物馆藏
黄宾虹先生还有一个在美术史学史的地位。记得范景中先生一次讲座曾经说过,中国美术史学史上有三个划时代的人物,一、张彦远,二、董其昌,三、黄宾虹。这种划时代是什么?是给你另外一个判断美术史的方式。就像董其昌“南北宗”,黄宾虹也给了另外一个梳理历史的方式,让我们觉得历史更加丰富。
上学时,很多人跟我聊起齐白石的时候,我经常说黄宾虹可以聊一聊,齐白石没法聊。按我的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齐白石怎么都没法聊。我上学的时候跟同龄的朋友争过,我说齐白石不如吴昌硕,看了吴昌硕激动,看了齐白石激动不起来,但现在越来越爱看齐白石,认识经典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齐白石是一个农村的木匠,他晚年说的诗第一,写的也是打油诗,他就是为了讨生活学个手艺,没有像黄宾虹先生那样,系统的接受指向举业的儒家文化教育,不会从小就树立“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士人概念。齐白石到哪里都是为了讨生活,加上有一些当幕僚的湘籍朋友的帮忙,就是这么一个民间底层走到大师级的特殊人物。齐白石的诗写得好不好,写得好,好在生动。诗歌发展到这个阶段,上有晚清同光体,下有民初南社还为“崇唐”还是“崇宋”闹得不可开交,在这上下之间,突然出现齐白石这样有自己独特生活经历的以俚俗入诗,反而一洗时风,鲜活可人。我们现在读到他的诗集,实际也经过当时的一流诗人樊樊山删减成册,老画师也知道文章千古事,不会掉以轻心,我们现在缺的就是自己不行还无所谓。齐白石年轻时,入湘学大儒王湘绮门下,把写得最好的诗给王湘绮看,王湘绮还说薛蟠体,到晚年成就了这么一个齐白石。艺术可以给包括我们在内的人类提供各种可能性,艺术在发生之前不是你分析得出来的,往往其他学科都会有理性的轨迹,就艺术能出现齐白石这样的人物。
晚清民初大学教育机制进入中国,包括美术的学院进程,一开始其实有点毛毛糙糙,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小孩喊上个哥儿们,从家里面骗了点钱,跑到上海,在申报上广告一下就开始招生。你说十几岁是什么年龄,我们只能说刘海粟天生胆量大。第一届招生的时候徐悲鸿就报名了,开学一看,这个不是自己学习的地方就跑了,但是报名册白纸黑字全都留着,刘海粟、徐悲鸿两位学院教育先驱的矛盾,缘起就是你徐悲鸿是我刘海粟的学生,你看报名册上都有你的名字,学费都交了,却和我作对。我为什么说起这茬事,想说明中国的学院教育走到现在不容易。
傅抱石(1904~1965),享年61岁 原名长生、瑞麟,号抱石斋主人。生于江西南昌,祖籍江西新余。
傅抱石没有去日本留学前,江西省立师范艺术科毕业,在中小学教美术,自学画画,刻得一手好印,研究美术史。1904年出生,1965年过世,寿命61岁。1911年辛亥革命还是一个童年的时期,一个人的成熟是从少年开始的,少年时期他开始学黄牧甫一路的篆刻,因为篆刻和美术史的文章被徐悲鸿看到。徐悲鸿认为这么好的人才,应该出国留学继续深造,就写信给江西省政府主席熊式辉推荐,争取了一个江西省政府考察与恢复景德镇陶瓷的留学名额赴日本。江西景德镇陶瓷在古代就很有名,就是你去日本好好考察学习,回来给我弄景德镇陶瓷,但是傅抱石去日本后,整个没有好好学工艺美术,受老师金原省吾影响,精力放在中国美术史研究上,画画篆刻业余为之,但也有在日本做个展的记录,留学期间与后来中国文化界牛逼人物田汉、郭沫若等友好。这个时代还有哪些人?冯超然是这个时代,吴湖帆也是这个时代,张大千是这个时代的,北京的金城也是这个时代,当然我们还可以举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