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的筹边楼
一座建筑的名字,蕴含着建筑与城市的密切关系,类似于一次成功的心脏搭桥手术,是对城市的一次深刻命名与文化凸显。而一个人的名字往往包含着命运的常数与变数,比如你叫“淑芬”,那就是“淑芬”平凡而幸福的一生;至于你敢于叫“惊鸿”,但命运里未必含有空降而来的福分,也就是说名字更倾向于蛰伏的大地。而一座建筑带来的地望效应,连同它的实体与逶迤于历史的斜影,远非景观一词所能囊括。
唐时矗立于成都府之西的筹边楼,应是中国最早的筹边楼。筹边堂、筹边阁、筹边亭等建筑在各地渐次崛起,壮大了筹边的谱系。
自此以后,“筹边”一词,成为“筹划国家边境事务”的专称。宋代刘过《八声甘州·送湖北招抚吴猎》词:“共记玉堂对策,欲先明大义,次第筹边。”《明史·吴执御传》:“故曰筹边不在增兵饷,而在择人。”明末清初侯方域《南省试策四》:“请更以筹边进,从来筹边者三策:曰和,曰守,曰战。”甚至在北洋政府体系里,“筹边使”是节制两省以上、性质与巡阅使相似的官职,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六月十三日徐树铮曾被特派为“西北筹边使”。
薛涛晚年所做《筹边楼》诗,28字傲岸沉雄,峭拔古今,令男诗人们为之气短、气紧。诗中所说的筹边楼,建于唐代李德裕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期间。李德裕(787—850年),字文饶,是历经四朝的唐朝宰相,历史上著名的政治家和文学家,他与父李吉甫均为一代名相。诗人李商隐如此赞美李德裕:“成万古之良相,为一代之高士。”
安史之乱以后,北方经济地位下降,长江流域地位迅速上升。扬州、成都成为全国最繁华的工商业大城市,经济地位超过了长安、洛阳。故有“天下之盛扬为首”的说法,成都物产富饶,所以当时谚语称“扬一益二”。唐代元和、太和年间,西南吐蕃、南诏等民族经常入侵富庶的四川内陆。唐文宗太和三年(829年),南诏国权臣王嵯颠(也作蒙嵯颠),借口西川节度使杜元颖与南诏不睦,于是率兵汹涌内犯,连陷巂、戎、邛三州(今四川西昌、宜宾、邛崃),兵临成都城下,接着再犯梓州(今三台县)。西川节度使郭钊立即修书切责,后者感到理屈,乃退兵。但既来之,又岂能空手而归!王嵯颠大军撤离成都时,将成都平原的财宝、美女、艺人、技术工匠抢掠一空,掳掠的人口多达一万。当大队人马行至山谷纵切的大渡河边,被掠人众望乡恸哭,绝望之际,赴水死者以千计。唐宣宗大中末年,王嵯颠于南诏国王丰祐死后摄政,不久为南诏臣段宗牓所杀。
李德裕在所撰《论故循州司马杜元颖追赠》中,述及南诏进攻成都时驱掠人口之事时,还说了一件事:“成都、华阳两县,被驱掠80人,其中有杂剧丈夫两人。”请注意,这也是“杂剧”之名见于记载之始。
有鉴于此,唐文宗太和四年(830年),李德裕以检校兵部尚书兼成都伊充剑南西川节度使主持蜀中军政事务。此刻摆在李德裕面前的是个令人头痛的烂摊子,急需他去尽快解除不断遭受南诏、吐蕃蹂躏的蜀中腹地所遭受的威胁。李德裕一改以往唐王朝剑南西川节度使所惯用的怀柔之策,着力加强军备,锋芒相对,准备用军事手段打击来犯之敌。一方面,李德裕下令在大渡河沿岸险要之地和蜀与南诏、吐蕃交界之处,修建大批军事要塞,设重兵防守。“筑杖义城,以制大度、青溪关之阻;作御侮城,以控荥经犄角势;作柔远城,以厄西山吐蕃;复邛崃关,徙巂诲州治台登,以夺蛮险。”另一方面,他建的筹边楼,成了边地战役的指挥部。
《大清一统志》说:“筹边楼在府治西(在今天府广场四川省科技馆东侧,钟楼的位置正是唐时成都最中心),李德裕建,四壁图蛮夷险要,日与习边事者筹划其上。”据《新唐书·李德裕传》载,李德裕到蜀中之后:“乃建筹边楼,按南道山川险要与蛮相入者图之左,西道与吐蕃接者图之右。其部落众寡,馈餫远迩,曲折咸具。乃召习边事者与之指画商订,凡虏之情伪尽知之。”
从这些记录来看,李德裕修建的筹边楼相当于边地军事指挥部,巴蜀周遭边地的山川河谷分布尽收眼底,并招募了大量熟悉边地的人员予以细化地图要津方略,李德裕经常登楼在地形图前与将士商讨细节……此楼也成为向外昭示剑南西川军备力量的一个高台。可惜的是,与成都的西楼(望妃楼)、张仪楼、散花楼等名楼命运一样,筹边楼也毁于唐末的兵燹。
值得一提的是,李德裕平南之乱时,驻扎于成都新繁镇。李公诗礼传家,公务之暇,亲手将宅园培植成一座典雅园林,命名“东湖”。据史书记载,李公亲手培植的柏树,到清代同治年间尚在,并建有“古柏亭”专记其事。从园林研究的角度看,此园自李德裕手植树始,其园址、园名都未改变,虽经千余年沧桑,至今仍郁郁葱葱。园内建筑虽为清代重建,名人撰写的楹联众多,具有川西园林轻快飘逸的布局,但其总体风貌仍不失大唐气象。故现在仍以“唐李卫公东湖”之名,立碑保护,被园林史学界视为少有的遗存至今的“唐代园林”。
《蜀中广记》提及,李德裕还习画,曾经画得峡中异蝶,翅阔四寸余,深褐色,毎翅上有两个金眼。这是李德裕于太和中为西川节度使期间,渡峡有见而作。
李德裕两次出将入相,为了维护朝廷正义与社稷大局,他始终与朋党侫臣不懈斗争,以致遭受政敌诬陷迫害,四次被挤出京城,两度被罢免宰相,最后被流放到今天的海岛三亚,悲愤而死。其命运比同到海南岛的苏东坡惨多了。
宋代的筹边楼
作家卡内蒂说:“十层的天堂,那里的天使一层比一层更能言善辩。”语含讽喻,但我们似乎也可以这样说,在筹边楼的每一层楼上,映入眼底的壮丽雪山、天际飞云、翩翩白鹭,在它们构成的天际线最深处,似乎总有烽火狼烟会突然暴起,打破平原宁静的格局。挺身登楼,呈现出每高一层就更为逼人的清晰态势。
对于这一点,范成大似乎比李德裕更了然于胸。也源于宋代筹边楼比唐朝的更高,所谓更上层楼的境界,湛然无碍。
阎苍舒,字才元,四川阆中人。淳熙中(1174——1189年)以试吏部尚书身份出使金国祝贺新春。他工于正(楷)书,雄健而有楷则,尤其长于匾榜。淳熙五年(1178年)七月,他以右司员外郎兼国史院编修官;是月为左司员外郎。六年二月为宗正少卿,并兼国史院编修官。
宋淳熙十二年(1185年),阎苍舒再次到汉中,出任利州东路安抚使兼兴元知府。范成大闻讯,写了两首题为《寄题汉中新作南楼二首》的绝句相赠。诗曰:
其一:
我作筹边倚半霄,西山云雪照弓刀。
如今且说南楼胜,应共汉坛相对高。
其二:
甲子周天事好还,关河响动剑光寒。
秦川草木多如荠,时倚楼阑直北看。
第一首绝句的前一句,说的是范成大在成都修缮筹边楼之事及筹边楼的作用。诗人难免有夸张的修辞,说在成都新建的筹边楼高耸无俦,达到“倚半霄”,形容筹边楼巍峨高大、直插云霄。范成大登上筹边楼远眺,大邑西岭雪山宛若钢锯一般与天光融为一体,千里田畴尽收眼底。筹边楼下,将士们日夜操练,剑光闪闪,与西岭雪山的雪光交相辉映。
范成大在展示自己重建成都筹边楼的意义之余,还夸赞汉中的南楼。这座位于汉中的南楼,是范成大离开四川制置使后,阎苍舒主持汉中政务时修建的类似成都筹边楼的景观建筑,这也反映出唐朝筹边楼的影响力。范成大在《用汉中帅阎才元侍郎韵,送樊子南西归,兼呈郎侍》一诗自注中说:“子南尝自岷山西游,穷探胜境,多见异人。南楼,侍郎新作。”此处所说的侍郎正是阎苍舒。说明阎苍舒游历过岷江上游的边地区域,见到了很多异人与奇境,得到了启示。范成大虽然没有到过汉中,他想象中的南楼,是一根历史的钢刺,是完全可以与成都筹边楼相媲美的高挺建筑。此楼之所以称南楼,可能是位于宋人所说的南山(秦岭)之南,站立于南楼之上,北可望逶迤秦岭,南可眺苍茫巴山。其最重要的功能范成大在第二首诗中说得一清二楚,此楼无关风月,还是为了向北眺望,观察蛰伏的兵情,“时倚楼阑直北看”,关注秦岭防线,完全类似于成都筹边楼俯瞰西北的功用。就像诗人陆游一样,南宋士大夫们心中始终有收复中原的情结,梦里都想着收复沦陷土地、恢复故国山河,成为一个时代压倒一切的话题。于是,在兴元的南宋文人们常常登南楼远眺,遥望苍莽秦岭、缅怀故乡田园。
话,要从头说起。
距离范成大写作此诗之前的9年,即宋孝宗淳熙三年(1176年),48岁的范成大出任四川制置使兼成都知府。他是深谙蜀地历史的,于是在成都城的西南隅重修了筹边楼以及内城中的铜壶阁、城南的学宫和有“西门之胜”的石笋街等。位于成都西门的铜壶阁又称“郡楼”,由此成为宋代成都的地标性建筑。其《冬至日铜壶阁落成》云:“走遍人间行路难,异乡风物杂悲欢。三年北户梅边暖,万里西楼雪外寒。已办鬓霜供岁龠,仍拚髀肉了征鞍。故园云物知何似?试上东楼直看北。”看看,即使置身风景的深处,他仍然没有忘记“看北”的士大夫情怀。
宋代筹边楼的位置,与唐朝时不同。筹边楼落成之时,范成大邀请在成都路府安抚司任参议官的老友陆游撰写了《筹边楼记》。
陆游在《筹边楼记》中写道:“淳熙三年八月既望,成都子城之西,新作筹边楼。四川制置使知府事范公,举酒属其客山阴陆游曰:‘君为我记。’按史及地志,唐李卫公节度剑南,实始作筹边楼。废久,无能识其处者……”(陈祥裔原著,王斌、靳雅婷校注《蜀都碎事校注》)这说明到了南宋,唐朝筹边楼地址已不可考。陆游在文中并没有记载这座筹边楼的具体制形、建筑规模,而是大肆讴歌范成大睿智,说范成大在筹边楼四壁上按唐代李德裕的边地地形图惯例,重新绘制了西南边防图,将西南边防要地和西南夷出入的道路全部予以标注。成都之西是西岭雪山,杜甫有诗曰“窗含西岭千秋雪”之句,说的正是这种景象。而西岭雪山以西恰恰是羌(吐蕃)人聚居区;成都南面通往南诏国。范成大倒还谦逊,将削平灾祸的功劳归之于宋代的朝政清明与路途的便捷,他对陆游坦承:“君之言过矣!予何敢望卫公?然窃有幸焉。卫公守蜀,牛奇章方居中,毎排沮之,维州之功既成而败。今予适遭清明寛大之朝,论事荐吏,奏朝入而夕报可。使卫公在蜀,适得此时,其功烈壮伟,讵止取一维州而已哉?”(陈祥裔原著《蜀都碎事校注》)
文中提到牛奇章(牛僧孺)与李德裕的矛盾,所以陆游的诗里有“君不见牛奇章与李卫公,一生冰炭不相容”之句。
置身高处,一种人会一心向天。另外一种人,因为不能安宁,必须不断从高处探出身体,环顾四野。
筹边楼修好之后,范成大常常登楼极目远眺,登临赋诗,力压蜀地脂粉的诗章《水调歌头·万里筹边处》就此横空出世。“人语半霄碧,惊倒路傍儿”,置身高楼云端,恍若神仙交谈。但他耳听八方,还写有《秋老,四境雨已沛然,晚坐筹边楼,方议祈晴,楼下忽有东界农民数十人,诉山田却要雨,须长吏致祷,感之作诗》。很显然,干旱祈雨的民间呼声,置身高楼的他,闻声而起,他也参与了本地举行的祭天、祈雨仪式。可以想见,范成大之于蜀地的重要性:“范公以文名, 其毫端之珠玉、纸上之云烟, 蜀士大夫争宝之……”他与陆游“主宾唱酬,短章大篇,人争传诵之”。
自然,筹边楼建立了不可能一劳永逸。对于边关只是象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