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这张画的“出圈”,专业术语“青绿山水”也走进了大众。那问题来了:在整个庞大“青绿”家族中,《千里江山图》到底有什么独特之处呢?今天的文章,就让我们来一探究竟。
“千里江山”特展海报
(图©故宫博物院官网)
▼
| 01 前世今生|
《千里江山图》是一幅长卷,长达1191.5厘米,纵宽为51.5厘米,完全展开后有近12米长,相当于《清明上河图》的两倍多。
《千里江山图》(画心部分)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横屏观看,从右向左)
除了画心部分,还有一段署名“蔡京”的题跋:“政和三年闰四月八日赐。希孟年十八岁,昔在画学为生徒,召入禁中文书库,数以画献,未甚工。上知其性可教,遂诲谕之,亲授其法,不逾半岁,乃以此图进。上嘉之,因以赐臣京,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千里江山图》题跋
(图©北宋蔡京作,故宫博物院藏)
▼
这段不长的文字,交代了此画的身世:
公元1113年闰四月八日,一位叫“希孟”的画师,考入了当时的绘画界最高学府——国子监画学,后被诏入宫里做文书管理工作。借这个机会,他多次奉上自己的作品。一开始,希孟的作品在技法上不纯熟,但皇帝(宋徽宗)认为其值得培养,便多次亲自教授。在皇帝的指导下,大约不到半年,“希孟”交出了这张长卷,并受到了皇帝的嘉奖。皇帝又把这幅画赐给时任宰相的蔡京,并且特别嘱咐说:“天下士在作之而已。”
跟元代之前的大多数画作一样,原画中并没有作者和画名的题款。“希孟”在宋代正史里没有记载。据清人宋牧仲《论画诗》,希孟的全名叫“王希孟”,至于更早的来源,则无从得知。“千里江山”的题名是由清人梁清标题写。正是他,把这幅画进献给了清代宫廷。
《千里江山图》藏家题跋
(图©元代李溥光作,故宫博物院)
▼
| 02 超级工程|
了解完身世,来看画面内容。
铺开长卷的第一眼,在线条的巧妙勾连下,连绵不绝的“江山”画卷扑面而来;舒缓婉转的线条加上浓艳的色彩,带来了强烈的视觉冲击。
又大又长的内容,并没有带给观者视觉上的压迫。震撼之余,余韵悠长,没有丝毫的审美疲劳。为了达到这样的视觉效果,画家进行了精心地构图布局。
仔细看,作者其实将近12米长的内容进行了“切割”——从右到左,大体分为六段,分界标志是山与山之间的水面或桥梁。这就好比一出精彩的大戏,被分成了六个折子。
这六个段落,又可以做进一步整合,第一段仍为第一大部分,第二三段可以合并为第二大部分,第四五段可以合并为第三大部分,第六段落为第四大部分,它们分别可以视为开端、发展、高潮、尾声。
《千里江山图》四大部分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这幅比《清明上河图》还要长的长卷,以山水为主角。在同时代众多的传世绘画里,它在尺寸上几乎是最大的;放在众多的山水画里,也算得上罕见的“庞然大物”。
如此大部头的作品,算得上是一个大工程。说到这里,如果你熟悉艺术创作,不难想到一个词,叫做“主题性创作”,也就以服务时代主题、以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为主的美术创作。
主题性创作中,起主导作用的是内容,构图、笔墨、画技、材料等等,都要围绕主题内容展开。比如,我们熟悉的国画《江山如此多娇》、油画《开国大典》等等,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
当代中国画《江山如此多娇》
(《雪竹图》©傅抱石、关山月作,人民大会堂藏)
▼
放在作品诞生的时代进行观察,我们会发现:《千里江山图》,就是北宋时代的“主题性创作”作品。
那么,这幅“主题性创作”的作品,为什么会诞生那个时代呢?
| 03 丰亨豫大|
宋代是中国古代绘画的巅峰时期。经过千余年的发展,当时的画坛大体形成了两种画风:一是以文人画家群体创作的文人画,多用水墨描绘山水,人物注重写意,充满隐逸情趣;二是以部分职业画家或民间画家群体创作的风俗画,重写实和细节描绘,充满市井气息。
再看《千里江山图》,它跟以上两种截然不同。任何作品,都有它的出发点和立意。文人画,主要以文人雅士的审美为出发点;风俗画,是为了迎合市民阶层的审美或装饰的需要。《千里江山图》的立意显然更高,目的是描绘、塑造北宋的“国家形象”,推出一张能够代表皇家气象的文化名片。
《听琴图》
有部分专家考证,图中弹琴和听琴者为
赵佶和蔡京君臣
(图©传 北宋赵佶作,故宫博物院藏)
▼
在故宫博物院研究馆员、艺术史家余辉看来,《千里江山图》是随着一大批艺术精品产生出来的,在画家的身后,是宋徽宗精心营造的艺术帝国。文人画、风俗画,一雅一俗,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墨色为主,不够华美。
据他分析,当时的宋徽宗打造他的艺术帝国,在世俗、文人的审美之外,他要营造一种属于国家或皇家的审美观,可以概括为“丰亨豫大”,翻译成现代话语就是,用宏伟的描绘,呈现富足兴盛的气象。
在此之前,文人画和世俗画,已经分别营造了“平淡天真”和“悲天悯人”的审美观。前者有苏轼的《枯木竹石图》、米友仁的《潇湘白云图》;后者以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为代表。
《枯木竹石图》
(图©北宋苏轼作,日本私人藏)
▼
“丰亨豫大”是宋徽宗要营造的,超越以往两种画风的第三种审美观。为了阐释这种观念,宋徽宗和他的团队开始构想作品的蓝图——它一定是设色华贵、风格写实、美感典雅和富有诗意的鸿篇巨制。青绿山水巨作《千里江山图》,就是在这种背景下被孕育出来的。
| 04 融汇聚合|
但是,要把“丰亨豫大”从构想变成现实,难度系数极高。
我们从《千里江山图》的跋文可以看出,为了完成这一任务,艺术造诣颇深的宋徽宗,充当了总顾问或总指挥的角色,具体执笔的“希孟”在创作过程中,经过了多次修改和完善。跋文里虽然只出现了赵佶和希孟,但这几行字的背后,应该还有其他众多宫廷画师参与策划、指导。
总之,这幅画不是某位画家的个人构思和创作,而是一个代表国家意志完成的“美术创作工程”。
需要指出的是:今天的“主题性创作”是为国家和广大人民服务,而在800到1000多年前的北宋,“主题性创作”服务对象是统治阶层,所以这样的创作,首要歌颂的是以帝王为首的封建统治秩序。
呈金字塔状排列的山峰
《千里江山图》(局部)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关于这一点,我们来看绘画中的山水布局。最高的、位于C位的山峰,被称为“主峰”,围绕“主峰”周边的其他次级高峰错落分布,呈现出金字塔的排列。主峰之下,是金碧辉煌的皇宫,次高峰之下是庙宇,更小的山峰之下是村落等民间聚落。
主峰与宫殿建筑群
《千里江山图》(局部)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这种布局,有当时的绘画理论给予支持。北宋画家、绘画理论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所说:“山水先理会大山,名为主峰。主峰意定,方作以次近者、远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于此,故曰主峰。”
开门见山,《千里江山图》以山峰布局象征“等级秩序”。接下来,画家还要围绕大的主题进行拆解,进行更具体的描绘。
通过梳理,将其概括为三个“融合”。
第一,实与虚的融合。
这幅画的主体是山水风景,总体上可一分为二:实景和虚景,这跟文学家创作历史小说很像。比如《三国演义》,对比史书记载,它的描写大致为“七分实、三分虚”。
两幅北宋山水画里的庐山
左:荆浩《匡庐图》
右:希孟《千里江山图》(局部)
▼
先说“实”。
我们常说“青绿山水”,那青和绿分别代表什么呢?从着色看:山峰呈青色,山腰呈绿色;远山黛青,近山浓绿。这种设色布局,是基于现实中“远山青,近山绿”的视觉效果。山峰距离眼睛更远,色彩黯淡,近乎青;山腰、山脚距离眼睛更近,色彩鲜亮,近乎绿。
青山连绵错落,溪流盘旋环绕,这是我国南方江南丘陵地区的自然景观。余辉考证认为,《千里江山图》的标志性景观取自庐山和鄱阳湖一带。画面中出现了十多处与庐山、鄱阳湖相似的景观,例如形似大汉阳峰、鹰嘴峰、石钟山、四叠泉等。
《千里江山图》与庐山景观对比
第一组:庐山四叠瀑
第二组:庐山西海
▼
对照画面,还能找到取景于福建仙游九鲤湖、苏州长桥的内容。画里的屋舍主要是瓦房,经傅熹年先生鉴定和考证,它们与现在江浙地区的传统住宅做法相同。
《千里江山图》(局部)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再说“虚”。
山水景观主体来自福建、江西,桥梁、屋舍来自江浙。现实中这些景观很难同时出现在一幅画里。但是,艺术家却把它们进行了高度凝练,有机地组合在一起。
按照余辉研究员的研究观察,画面里的取景范围,大致从福建武夷山出发,一直延续到都城汴梁附近。一张长十多米的绢布,不可能把跨越上千公里的风景全都纳入。这么来看,《千里江山图》更像是一张高度浓缩、比例有扭曲的“山水地图”。
这样下来,整个长卷,既有局部的写实,又有总体的虚构,既呈现了山水的局部真实,又将帝国的江山浓缩成一张全景。
《千里江山图》取景地示意
转引自余辉《细究王希孟及其》
制图/标注:地道艺术
(底图©谭其骧编《中国历史地图集》)
▼
第二,南方与北方的融合。
如我们前文所说,图中主体地貌,主要来自南方地区。但同时我们可以发现:一些高耸直立的山头,土石裸露、植被稀疏,这是北方山地的典型特征,这与《晴峦萧寺图》《溪山行旅图》《早春图》中的山峰如出一辙。
我们在《明皇幸蜀图》那一期里提道,山水画有南北之分,明代董其昌据此划分了所谓的南宗和北宗。
宋徽宗时代,南方和北方的山水画都形成了各自的特点,而一张旨在描绘国家形象的山水长卷,必然要兼顾全国。考虑到这一点,《千里江山图》在内容上打破了局部空间限制,让南方和北方的山水完成了合体。
部分高耸的山头
具有北方山区地貌特征
《千里江山图》(局部)
(图©北宋希孟作,故宫博物院藏)
▼
第三,雅与俗的融合。
《千里江山图》的主题是以山川来表现国家形象,但如果将其局部放大,我们还会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