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律
用刀片划开两袋各20斤的狗粮后,两位穿志愿者褂子的大婶,奋力朝相反方向拖拽麻袋。
狗粮像工地上的沙子般划出两道长条,一万余只海鸥从天空俯冲而下。我用手机抓拍图片和视频发到朋友圈,“真可怕”、“密集恐惧症”、“真是饿坏了”、“希区柯克《群鸟》”……点赞和点评纷至沓来。
这是2月2日下午四点半,新冠疫情期对外封闭的昆明滇池海埂大坝观景台,值班保安和极个别被允许上去的志愿者正在竭力喂鸥。
“我们当然希望它们还能飞来过冬,连续36年了,昆明人不能少了它们。”一位志愿者说。
上了热搜的昆明红嘴鸥集体“懵圈”照片 网络 图
“懵圈”了的海鸥
红嘴鸥(学名:Larus ridibundus),俗称“水鸽子”,体形和毛色都与鸽子相似,嘴和脚呈红色,身体大部分的羽毛是白色,尾羽黑色,脚和趾赤红色,冬时转为橙黄,爪黑色。
我家就住在西山区船房河边。每年11月到次年3月,如果我人在昆明,并且赖床到9点,那么群鸥掠过天空,就是每天上午我醒来时的窗外风景。中午过后,它们将集体飞到几公里外的滇池边缘大坝水域。
2月1日中午,一条微博上了热搜:“这大概是红嘴鸥最懵圈的一年了,为什么没人喂我们了?”同时配以大坝上一张整齐间隔如学校广播操时段的“万鸥集体照”。
虽然包括“观鸥点”在内的所有景区关门谢客,但我看到市林业和草原局有关负责人通报中说:“请市民放心,近期我们有专门的海鸥投喂员会加大投喂量,让靠岸觅食的海鸥有吃的。”
工作人员拖着袋子撒粮,引来群鸥追逐。这些飞行了三四千公里过来越冬的可爱生灵终于不会挨饿了。大坝工作人员告知,“全长2.7公里大坝共设3个喂鸥点,每天4人上午9点和下午4点投喂2次,为12000余只海鸥提供600斤粮食。”同时再次强调,“大坝暂停对外开放”。
志愿者们拖拽装着狗粮的麻袋,红嘴鸥从空中纷至沓来 张海律 图
有人担心,疫情期的大规模人工投喂行为,会不会改变海鸥原本该有的猎食野性?红嘴鸥会不会在多年间被昆明人宠坏变懒?
我找到两篇观点迥异的论文。《昆明越冬红嘴鸥适应人工喂食的野性丧失与管理》一篇提到,“红嘴鸥对人工喂食的适应和依赖,导致部分野性丧失,或尾随密集人群而转移觅食地,或不再返回繁殖地而变为‘留鸟’”。另一篇《红嘴鸥在昆明越冬20年间的分布及数量变动规律》,则强调,“红嘴鸥在昆明地区的分布数量,在自然状态下,受水域环境的污染状态、水深、食物丰富度、气候影响较大。根据20年人工投食招引红嘴鸥的经验,认为人工投食对招引红嘴鸥具有重要意义。”
从我个人经验来看,从没在三四月过后还见到红嘴鸥,至少说明,迄今这些候鸟并没变成“留鸟”。
船房河边的喂鸥志愿者
2019年11月,由全国鸟类环志中心与昆明鸟类协会专家组成的科考队,发现了一条新的红嘴鸥迁徙路线。沿着这条迁徙路线,在昆明越冬的红嘴鸥每年春季飞越中俄蒙边境,最终抵达俄罗斯的维柳伊河河畔(西伯利亚腹地,雅库特自治共和国境内)进行繁殖。
如果我们能钻进海鸥大脑,拥有和它们一样的视野和思考,不管吃不吃得饱肚子,或许也真会在这个可怕的疫期集体“懵圈”:五谷杂粮是有些了,可之前那些和我们一样嘈杂嚷嚷的人类哪去了?
我和妈妈戴着口罩下楼,想看看桥边的郑家河农贸市场有没有开着。和猜测的一样,特殊时期,统一管理,没有菜贩。河边临时摆摊的几个小贩也刚被城管劝离,特殊情势,共克时艰,人人理解。
每天早上那数千只红嘴鸥,也没像往常那样或懒洋洋徜徉在河面,或集体展翅追逐,相当一部分竟然来到岸边,在草丛里觅食。人工河道里的鱼虾始终有限,那么莫非集体投喂的那些量不够?能胡吃海喝的它们还饿着?
2020年2月2日,昆明郑家河,在草丛里觅食的红嘴鸥 张海律 图
不一会儿,妈妈在桥头看到几个年纪相仿的老人,正扛着麻袋下到河边。刚以为她们是斗胆出来卖菜的,准备上前问价,人家就拆开麻袋,沿河堤拖撒杂粮。
我连忙上前询问,原来,这些退休爱心人士来自一个叫做“阳光敬老志愿者”的微信群,除每个月去敬老院送饭外,也在海鸥越冬时期集体筹集款项,购买鸥粮,并自制所有它们能吃的五谷杂粮。
到了今年这个特殊时期,他们更是加大力度,在政府和社区帮助和信息通报之下,集中在从海埂大坝到船房河一线喂食。“也还有别的群和组织,负责投喂城区看得到海鸥的其他地方。但在滇池范围内肯定还有一些照顾不到的地方,海鸥估计就得自食其力了,不过那样的数量也不会太大。”其中一位志愿者说道。
戴着口罩的志愿者们 张海律 图
戴着口罩的志愿者们 张海律 图
“那些说海鸥有天然野性,不用人去喂的,都是没亲见就臆想的。说海鸥是被昆明人惯坏养懒的,也不去想想滇池里能有多少鱼虾可吃?正常时期,翠湖一天能有多庞大的游客量?好多面包屑飘在水面上得人工去清理,因为海鸥都吃饱了,两三点就飞回草海。现在呢?到7点都不肯走。我们看在心里,难过着呢。”爱心群负责人胡大姐说到,“这样吧,眼见为实,你进我的群,下午争取跟着去一趟大坝,自己就知道了。”
就这样,在一次巧遇过后,我加入了喂鸥志愿者群。这个群里,总有人发红包,却绝不会有人瞎抢,每过一段时间,还出现“谁捐赠多少鸥粮款”的统一公示。
特殊时期,海鸥吃得饱吗?
1985年,红嘴鸥首次飞临昆明城区。每年12月底,昆明鸟类协会工作人员会在全市62个海鸥栖息点进行观察测量,以此确定来到昆明越冬的红嘴鸥数量。数据显示,近5年,来昆越冬的红嘴鸥数量稳定在40000只左右,主城区红嘴鸥分布数量有所减少,而在各大湿地公园周边,出现了一定数量的红嘴鸥。
此时,公益群里点了我名字的任务来了:“4点到船房新村X社集合,拉12袋狗粮到大巴观景台喂海鸥,今天参与人员:……还希望群里万能的义工家们看看哪里能买到便宜的良心猫、狗粮。”
我找了辆共享单车骑过去。和大多数同胞一样,我听劝地宅在家里已超过一周,短短几公里都累到气喘吁吁。等赶到接货点,年纪比我大很多的志愿者们,已经把12袋沉重的狗粮搁上一部老旧的微型车。
“10块1斤的狗粮,20斤一袋,都是群里凑钱买的。事先跟海埂大坝的保安公司申报过,才同意让我们每次能有四五个人上去喂。我们这些老人确实需要年轻的劳动力来帮忙,三四辆车调换着用,坚持到三月份海鸥离开”,负责人胡大姐说到。
海鸥什么五谷杂粮都吃,因此除了买到的便宜猫粮狗粮,志愿者们还把募捐来的面粉、苞谷粉都拿来磨成粑粑(饼),再加上奶粉、鸡蛋、食用油,简直成了营养大餐。
享用“大餐”的红嘴鸥们 张海律 图
即便没出现新冠疫情,昆明市林业和草原局也早就提出,2019年10月底至2020年4月初,每天两次对红嘴鸥62个觅食点组织投喂。公开报道显示,昆明市政府专门拨款30万元,用于保护红嘴鸥。
“每天上下午两次,对海埂大坝、环西桥、大观楼、翠湖公园、民族村、海埂公园、官渡古镇等红嘴鸥62个觅食点组织投喂;每天数量分别是:海埂大坝280公斤、翠湖公园200公斤、民族村20公斤、海埂公园125公斤、官渡古镇100公斤,晋宁400公斤,福海20公斤。”
“红嘴鸥之所以到滇池越冬,主要是这里的气候、食物适合它们生活,没人投喂依然会活得好。”昆明鸟类协会副秘书长王智斌也给市民吃下定心丸。
可今年毕竟情况特殊。
连续多年喂养海鸥并积攒了丰富经验的志愿者们觉得这个量远远不够。“单是海埂大坝到船房河一线,我们估算每天就需要3吨”,胡大姐说。
我们迅速靠边停车、卸货,把12袋狗粮扛上大坝。用刀片划开帆布袋,我开始拖拽麻袋,试图均匀地将狗粮撒在地面上。成百上千的海鸥尖叫着,从天空俯冲而下。它们确实饿坏了。仅用了不到半小时,12袋共计240斤的狗粮就被哄抢一空。
“我们之前已经喂了社区分发的600斤鸥粮了,早上还来过一批志愿者”,保安说。那么,加上我们的240斤,这一天单是大坝的海鸥,恐怕就消耗了超过1000斤的口粮。
特殊时期,怕引起过路者的聚集拍照,收拾好帆布袋的我们也迅速上车撤离。
“现在你自己看到了。以前来大坝,或者去翠湖是什么样的,还有印象吗?市民和游客每个捏着一小个面包或馒头,撕一点一点地喂。虽说有海鸥会飞到你手上啄食,但还有很多无精打采地飘在水面上,那时候的它们,才是吃饱的样子。”开车的师傅说道,“昆明红嘴鸥又不是奈良鹿,(长期待在一个地方),它们长途迁徙三四千公里,能来到这儿很不容易,连续36年了,昆明人不能少了它们。”
第二天大早,胡大姐在群里发出写着103个捐赠名字的长条公示:共计收到12872元的海鸥粮款,已支付2000元购鸥粮,够鸡蛋12板240元,余款10632元。
11点整,这些退休的爱心人士又开始在我楼下的船房河边拖拽新的鸥粮。河对面也来了另一个群的志愿者,两岸差不多共下了23袋口粮。
不似昨天饥肠辘辘的样子,今早河边的海鸥,看样子是真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