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嘉励 丝路遗产
2001年3月11日,雷峰塔地宫考古发掘,是曾经轰动全国的文化盛事。
杭州西湖南岸夕照山上的雷峰塔,原本是吴越国末代国王钱俶建造的佛塔。因了“雷峰夕照”美景与白蛇传说,在海内外享有崇高的知名度。
如今,雷峰塔遗址的考古发掘也已成历史,新雷峰塔已从旧址上拔地而起。而我,一个考古工作者,依然继续着田野考古工作,脚步遍及浙江各地。这些年来,参加过的考古发掘项目不计其数。然而,像雷峰塔地宫发掘这样印象深刻、影响巨大的工作绝少经历,今后大概也不会再有类似的盛会了吧。
佚名《西湖清趣图》(美国华盛顿弗利尔艺术馆)描绘的雷峰塔,呈五层八面的木构廊檐结构,是今日所见南宋庆元元年(1195年)重修后雷峰塔最具体的图像。遗址篇
雷峰塔矗立在西湖南滨,与北岸宝石山上的保俶塔,南北对峙,遥相呼应。这条中轴线,是西湖美景的经典标志。1924年雷峰塔倾圮后,犹如西子姑娘断其一臂、盲其一目。历来有识之士,多方呼吁重建雷峰塔,恢复“雷峰夕照”景观。
二十世纪初日本学者关野贞拍摄的雷峰塔照片。自从明嘉靖年间遭火焚,雷峰塔仅存塔心,颓然苍老,至二十世纪初雷峰塔已摇摇欲坠。直至1924年9月25日下午一时许,雷峰塔轰然倒地。2000年3月,重建雷峰塔计划提上议程。
为配合重建工程,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承担了雷峰塔遗址考古发掘的任务,由黎毓馨先生担任考古发掘领队。
雷峰塔倒后,形成庞大的废墟。在考古队员进行发掘以前,是个几乎与凡尘隔绝的荒芜山丘。每值夕阳西坠,断砖衰草对着斜阳残晖,无尽荒凉。野外考古工作,分为两大阶段:第一阶段为遗址的发掘,清理了8000多立方米雷峰塔坍塌后形成的废墟,揭露塔身、塔基的形制、结构,工作延续近五个月,具体时间为2000年4月至9月;第二阶段为地宫、铁函开启以及部分外围遗迹的清理工作,延续近八个月,具体时间为2000年12月至次年7月。
在遗址发掘的漫长时间里,每天早上六点多,考古队员就在前往发掘现场的路上了。考古工作在封闭的环境中进行,考古队员一如身旁寂寞的废墟,与人们经验中的多数考古发掘一样,紧张艰辛却又不为人熟知。
野外工作的主要成果,是揭示了雷峰塔遗迹由保存较为完好的塔基、地宫、副阶及残存的部分塔身构成。
雷峰塔高大的塔基,平面呈等边八角形,四周砌有盘石基座。建筑台基由原来西高东低的自然山体经过平整、改造而成。东侧塔基座为双重的石砌须弥座,雕刻象征佛教“九山八海”的须弥山、海涛;西侧因地势较高,基座只采用单层的须弥座形式。
副阶,是佛塔的外回廊。在塔体底层附建外廊,可使佛塔更为壮观,又可增强建筑的稳定性。副阶同时也是佛教徒绕塔礼佛和观看在塔体嵌立《华严经》诸石刻佛经的场所。
塔身,作八边形的双套筒式回廊结构,对径达25米,雷峰塔的结构与苏州虎丘塔、杭州六和塔相仿,但规模更大——由外及内,依次为外套筒、内回廊、内套筒、塔心室。地宫,就位于塔心室的正下方。
遗址出土了大量建筑构件、石刻佛经碑文、佛教器物。塔身全由砖砌,据保守估计,建塔用砖不下百万。塔砖主要有两类,一为建筑用的长方形砖,一为藏经砖。藏经砖的规格与长方形砖略同,只是一端设有贮藏经卷的圆孔。1924年9月25日(夏历8月27日)下午1时40分,雷峰塔倒塌,藏经砖中曾出土大量雕版印刷佛经。
石刻以佛经为大宗,大小碎块凡1100多件,经过拼接,多数为《华严经》,余为《金刚经》及《陀罗尼经》。除此,还有钱俶亲撰的《华严经跋》及记录南宋重修雷峰塔的《庆元修创记》残碑。
佛教器物材质有金、银、铜、铁、陶、石等之分,题材广泛,以各式造像为主,如内悬金瓶的纯银阿育王塔、四面雕刻佛像的方形石塔以及佛、菩萨、罗汉、金刚力士、供养人等。这些文物原本藏于塔身内,塔倒时自高处坠落,多已残破或变形。各类文物具有明确的唐、五代风格,应为雷峰塔初建时由信徒舍入的供养品,可与钱俶《华严经跋》记载塔身“工艺像设、金碧之严”互证。
今天,我们关于雷峰塔的知识能够远远超越古人,主要因为考古工作者在遗址发掘中的艰苦而又寂寞的工作。然而,真正引起巨大轰动且为公众熟知的,是地宫的发掘。
发掘之前,人们对雷峰塔的结构知之甚少。经过半年多的工作,塔身、塔基的残迹,重见天日。每一块塔砖,每一道残垣断壁,都是雷峰塔的实物见证。地宫篇
地宫位于雷峰塔塔基中心的塔心室下方,是遗址的重要组成部分。
地宫保存完好。正方形的砖砌竖穴式地宫,长、宽约1.4米,深1米,内壁抹有石灰,口部以一块方形石板密封,石板上又压以巨大的顶石,固若金汤,无盗扰迹象。
地宫发掘的日子,定在2001年3月11日。
消息传开,海内外翘首期盼。浙江电视台对地宫发掘作现场全程直播,中央电视台、香港凤凰电视台以及来自北京、上海、辽宁、河南、山东、江苏等30多家媒体,对考古发掘的每一步骤都在第一时间追踪报道。
发掘工作从3月11日上午9时开始,一直延续到次日凌晨3时,从镇塔顶石起吊,直至取出地宫底部最后一枚“开元通宝”铜钱,用了18个小时。
这18个小时,对雷峰塔而言只是短短一瞬,但对经历其事的考古队员而言却是难忘的记忆。当年,我曾写过一篇地宫发掘手记《漫长的一天》,发表在杭州《都市快报》(2011年3月12日)上,记录下发掘前后诸多情味盎然的瞬间,至今印象深刻。现在稍加以改写,移录如下:
此前,我从不相信考古会成为万人瞩目的显学。当年上大学,被考古专业录取,母亲摇头叹气,很为这冷门的学科和我的前程担心,多年来,一直如此。
我无法说服母亲,因为考古确实少人喝采。长年奔波于田野,期间虽有艰辛与快乐,然而这极边缘的感受,又有几人愿意分享。
然而这一次的雷峰塔地宫发掘不同,在千万双眼睛的注视下,在摄像机的包围中,却是第一回,也不知以后是否还有如此盛况。我有点紧张。
3月10日,发掘前一天。考古队在工地现场讨论明天可能会遇到的情况,大家畅所欲言,最后达成共识:处变不惊,一切按照考古发掘规程办事。
从工地回来,已然夜深。队员们约好沐浴净身。黎毓馨说他还要上柱香,我们从不迷信,只为明天祈祷。地宫发掘,起吊顶石的时候,辘轳出了意外,竟然很快化险为夷,大家都说是这几柱香的功德,果然“佛光高照”。在紧张的气氛中,我从来不是个善于总结的人,现在想来,这起意外,可归纳为两点:一、化险为夷,全赖前些天的充分准备,以及时任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曹锦炎先生与考古领队黎毓馨的现场指挥;二、外界盛传考古发掘为配合电视直播,事前经过周密“彩排”,巨石砸在钢管上的一声闷响,击碎了谣传。——当然,这是后话。我还是应该按照时间顺序来记录漫长的一天,
3月11日上午6点半。我们登上了开往工地的汽车,地宫发掘计划于上午9点整开始。地宫里究竟有什么,那是个未知的世界,不必去想。路上,大伙有说有笑,但到底有些不同,犹如肥皂剧中英雄美人貌似平静的道别。
7点多,抵达现场。看到记者朋友比我们来得更早,人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