率水与横江的汇合处便是屯溪了,清代已然为徽州的大码头了。有诗云:长虹侧影卧波间,两岸人家接市圜。夜间增高三尺滩,暮云补出一层山。我的记忆里,屯溪人的烟火生活,与沿岸大大小小的水埠头紧密相连。天刚蒙蒙亮,新安江上还飘忽着一层浓浓的晨霭。老街一带就响起了一片“嚓嚓”的声音。主妇们来到水埠头,用竹篾编的刷子,用力刷刮着马桶。这一切,前前后后大约要进行半个多小时。当太阳从东方喷薄而出,家家户户的门口,都站立着一个干净清洁的马桶,像一个个门卫,沐浴着灿烂的朝晖,很有点样子。
当然,情调最足的还是夏天的傍晚。悬在西天的夕阳把它最后的残红泼进江里,碧清的水变成了金黄,碎金一般地泛着粼粼的波光。渔排泊在水埠头边,几只鸬鹚很安静地立在排头,形成一个漂亮的剪影。已有五百年高龄的老大桥身子骨还硬朗,底气十足地“古为今用”。待到月亮悄悄地爬上来时,凉爽的风开始从江面上微微吹起。三五成群的男人便在河里开始夜浴,感觉就像一条鱼般地快活。主妇们则在水埠头上洗汰,这一过程要持续到夜半时分。棒槌声、说笑声此起彼落,响彻半江。也有若干男士跻身其中,很欢势卖力,引来老妇人的赞叹:屯溪街上的新老公!此时老大桥的拱圈倒映在水中,连接起来是一个大圆圈。月亮变得像又大又圆的银盘子落在其中,一动不动。
如今下游做了坝,这一段江面如平湖一般,入夜则流光溢彩,俨然城市名片。当然,所有的水埠头皆沉入水底,永无出头之日,有人发思古之幽情,进言重建河街,水埠头自然是不可忽缺的。或许能做得似故如旧,但那份烟火味与市井气是决然俯拾不回来了。
· 竹篮子 ·
Zhulanzi
我竹篮子情结甚重。
少不更事时,常被家长打发,拎一篮蔬菜去新安江边水埠头洗。水埠头残缺不全地半伸到水中,青石,平整如砥,多少年的涤洗捶打,愈显光滑洁净,纹理可鉴。水清澈缓流,对岸草滩碧青。
竹篮元宝形,疏密有致。洗完菜,用其捞捉花纹美丽小鱼。小鱼看似游弋怡然,稍有水波漾起,便四下逃散不知踪影,每次皆几根水草湿漉漉依附篮底。
我依然孜孜不倦半个时辰以上,以为即便是竹篮打水也好玩。有人嘻笑:这孩子呆,怎不知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道理。我恼,回敬:人有生死,还不是一样的!这人大愕:这孩子将来了得!
我若能循此至今,肯定修成大哲一枚。可惜始终追求烟火人生,热衷通俗生活。知天命之年似乎顿悟:人生不过名利场上捞捉忙碌一场,生命苦短,譬如朝露,到头与竹篮打水有异乎?可惜大多数世人不能参透,对此,我既悲哀又欣慰。
那时还常被家长打发去菜场采买。每每天色微熹,揉着稀忪睡眼,接过家长递与的竹篮及一把角票,哈欠连天,脚步深浅。
菜场在老街,四乡菜农自发形成,沿街摆摊。蔬菜皆自家地头当天凌晨摸黑拔割挑进城来,叶上露水晶瑩透亮的。严格时令轮转,绝无反季节大棚菜一说。人间四月天,时蔬遍地鲜。菜苔、辣椒、香椿、水白菜、莴笋......野菜乃自然馈赠,荠菜、马兰、蕨菜......笋之家族独占鳌头,毛笋、雷笋、水笋接二连三出场。笋好吃,耗油;纠结的是,每户每月只凭票供应两三斤猪肉矣。毛笋体硕大,甚至一根就让竹篮沉甸;雷笋毛笋都是扎捆卖的,一捆仅一两角钱。
我家竹篮子用青篾皮匾成,美观、结实、轻巧。绿意盎然的菜蔬置其中,相得益彰。只须几角钱,篮子便满了,当然,都是素的。讨价还价是必须的,每个摊位前都是锱铢必较。大都是家庭主妇,像我少年(男)如此,属奇葩。我乐此不倦,盖因讨回几分钱,可在街边拐角烧饼店买一个“蟹壳黄”吃。这种小烧饼乃徽州特产,内里猪肉丁霉干菜,用枥炭文火烤得两边黄,油微微渗出。我放下竹篮,一手托其送嘴边,轻轻咬开,慢嚼,但觉焦香满口;另一手托腮下部位,生怕角屑芝麻洒落下来。
一日,在一豆腐摊排队,隔三位,是一少女,面容清新可人,属过目不忘。她买了豆腐转身便走,我竟悄悄尾随十余米,看她背影婀娜。三分钟后,进了老街某大宅,转身没了踪影。庭院深深几许,门大墙厚。我若有所失,整日怏怏不乐。一段时间,神差鬼使,总在豆腐摊边守株待兔。“兔”始终匿迹,竹篮一边伴我,默默无语。
塑料兴起,竹器式微,竹篮亦萎迷,在生活日常中渐隐渐退。塑料袋铺天盖地,购物买菜携带方便,污染也触目惊心。即便在偏僻乡村,此物丢弃到处。河流弯弯,大水过后,两岸水边树杈上,白花花挂满,实在大煞风景。痛心疾首,只能从自身做起,对竹篮恋恋不舍,情有独钟。当然,提篮小买,那触感带来的田园味,也是悦目赏心的。
家中现有大小竹篮子两只,各有分工,各司其职:大篮买菜,孙子出世,两家并一,吃饭人口翻番,菜蔬需求陡增。每每拎竹篮在菜场进出,总有诧异眼光打量,确实特行独立,难觅其二。不乏赞美者,都说久违了,夸我是环保主义者。每天竹篮不空,日子行云流水。
小篮寻得纯属偶然。初中同学一日在网上发微信,在圈里得知他在临溪庙会流连忘返。庙会一年一度,买卖农业手工产品,展示农耕文化。竹器品自有数席之地,各种竹篮也有露脸机会。我见一小竹篮好看好用,赶快微信让同学莫错过。他看我如此喜欢,做个人情,买下送我。
这篮袖珍,适合买水果馒头包子点心,也是家中需要的器皿。闲时置屋里醒目处,尚有工艺品风度,当然,走的是拙简套路,追求混搭效果。朋友来访,放些黄瓜橘子苹果西红柿招待,红绿黄的新鲜东西,青皮篾丝衬着,拎将出来,怎么都好看。
徽州竹篮。供图:许若齐
· 行走徽杭古道 ·
Xingzouhuihanggudao
高铁,合肥—绩溪。三百公里的路程,一个半小时抵达。
这也许是当下贴地行走最快的交通工具吧,《水浒》里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八百里,以为奇异,不知要被甩了几条街。我很欣赏并习惯如此的风驰电掣,然而每每的悠然自得今天却被感叹取代,因为此行的目的是用双脚去走徽杭古道,百年为度,行走方式的变化神仙难料。
江淮丘陵地带很快从车窗外掠过,进入皖南,群峰叠嶂扑面而来。我熟悉这里的山水,如数家珍。有谱为证,我乃道地的徽州“土著”:从大清道光年间起至今,许氏这一支一百多年里已延绵八代,枝繁叶茂。太祖许古三何曾料到,他老人家身后居然衍生出了一个数百人的大家族。幼时听老人说,祖上各房,都有出远门去当学徒,做生意的,足迹天下,遍布四方。
当年徽州人走出大山有水陆线路。水路便是搭舟坐船,沿新安江抵杭州转江浙上海一带;陆路则有东西北三个方向:东去江浙,与水路殊途同归;西往江西抵粤闽;北上走大运河达京冀鲁豫诸地。我曾往溪口板桥,去“吴楚分界”处走“休婺古道”;也曾经许村,体验箬岭古道,唯独缺失了“徽杭古道”,似乎是刻意为之。有道是:“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最美的风景应该放在最后领略。更何况此次有诸多艺术家作家同行,当年徽州人从这条古道走出,也是结伴而行的呀!
抵绩溪伏岭已近日暮,阴沉的天气使夜色提前笼罩,群山高低不齐地在远方排列,轻雾淡霭中模糊着真实面目。一溜错落有致的木屋群很是醒目;大门口有斗方大字:江南第一村,古朴苍劲,不知是何人手笔。六十余亩的地盘里,集度假木屋、徽州民宿、房车自驾车营地、露营地、夏令营基地于一体,让人目不暇接。我感兴趣的是这木屋建筑,不着一条钢筋、一根铁钉,巍巍峨峨地立在徽杭古道的人口;更有潺潺流水,从大山深处跌跌撞撞地一路走来,清澈碧透,绕村一周,又不知疲惫地向前注入登源河,最后汇进新安江。
第二天,天未放晴,细雨霏霏。初冬的皖南山区,冷意中有了些许凛然。我们披着雨披出发,雨披轻若蝉翼,被风微微撩起,在山道上一字排开;然后蹒跚,渐次拉开距离,化做一个个五颜六色的斑点,若隐若现地向上晃动。雨幕中,祖先们的影子依稀仿佛,他们“短褐至骭,芒鞋铣足,以一伞自携”,背井离乡,抛妻别子,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跟随,“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就像希罗多德笔下的希腊民族,“一生下来就是由贫穷哺育的”。在这”七山一水一分田,一分道路加庄园“,外出谋生是不二的抉择。或许,踏上的就是一条不归路,生死离别,个中滋味,又是今日我等所能体验?
徽杭古道俗称逍遥岩古道,乾隆版《绩溪县志》转录《明县志》载:“遥遥岩(逍遥岩)为通杭小径,巑岏陡绝,危若栈道,俯视巨壑深可数百仞,多怪石,有天冠石、将军石最奇”。古道在峭岩上蜿蜒,如长蛇逶迤。一边是雄峻仞壁,一边是万丈深渊。石级由条石凿成铺就,千百来风吹雨打,寒暑易节,往来徽人的足迹已了无可寻,遗存的只是西寺飞瀑附近的一块摩崖石刻:圣宋宝祐丁巳(1257)六月旦日,大石门胡八十府属讳润,捐金用工开辟,凿去巉岩,甃成阶级,以便往来,永无危险。至中秋前五日毕工,聊记岁月云耳。最险处为一关隘,仅数块巨大条石垒就,真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上书“江南第一关”,为明代绩溪龙川胡宗宪所题,乃徽杭古道的名片。立于关前,冷雨扑面,山风振袖,想起前人的吟诵:大鄣山高阻浙东,晴岚万丈接天空。遥遥孔道经何处?妙有丛关一曲通。诗写得直白了些,倒也说出了古道的雄奇险峻。
绩溪县域,胡为大姓,名人辈出。或许是某种巧合,徽杭古道与胡氏千丝万缕,当地人津津乐道,从这条古道走出大山,成功者光耀天际:从军者有抗倭名臣胡宗宪、经商者有红顶商人胡雪岩、学文者有一代文豪胡适……当然,个中细节尚须“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有趣的是,开拓修复保护古道也大多与胡姓中人有关:胡润、胡元堂、胡泉波……伏岭邵氏亦功不可没,家家户户“捐路板”至今传为美谈。如今的接棒手乃胡家迅先生,堪为一代新徽商。他一手打造了“徽杭古道”品牌,使之闻名遐迩。气质上,胡先生得传统徽州人的低调内敛坚韧,又不乏现代企业家开拓的视野,锐意的进取;徽文化的浸润也是深深的,古道的文章做得风生水起,“行道.悟道.德道”,娓娓道来。人行古道上,传承领悟的是一种博大精深的文化!
胡家迅先生的头衔很多:汪华故里研究会会长、安徽省体育总会常务理事、宣城市体育产业协会常务副会长、绩溪县旅游协会副会长、徽杭古道旅游集团董事长……眼花缭乱,我恐怕只记得最后一个。县有县长,村有村长,河也有了河长,权且简称他为“道长”如何?
为了心醉的记忆
——许若齐《烟火徽州》序
· 聂 造 ·
去年春节期间,经朋友介绍,我认识了也在徽州老家过年的许若齐先生。第一次见面是在屯溪的一家茶社,在这位朋友的陪同下,我们一起喝茶,天南地北,谈得很投机。许先生留给我的印象是儒雅、内敛。临走时,这位陪同的朋友一定要许先生送我一本新出版的散文集《夕阳山外山》。许先生可能是一个非常不喜欢张扬的人,他对我说:“真对不起,没带在身上。”可这位陪同的朋友是一个急性子,就说:“没带?没带就不能回家去取?骑车来回就五分钟,快取去。”许先生无话可说,就骑车去了。望着许先生匆匆骑车的背影,我的内心一阵感动,同时,也有一丝歉意,我就对这位朋友说:“你不应该逼着别人做事情。”他却说:“没事的,这本书写得很好,想让你也读读,我想,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年头,出书的人实在太多,是人是鬼通过各种途径都要出一两本书。有些书让我感到十分恐惧,但我同时也对这些作者的勇气十分地佩服,脸皮没有一定的厚度,面对自己糟蹋的这堆文字,跟一个强奸犯被拉出去示众又有什么两样?可能是我对有些书的成见,也可能是许多书让我太失望的缘故。
书是取来了,我并没有太重视许先生送给我的这本《夕阳山外山》。有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的茶,无法入眠,我索性不想睡了,准备找一点东西看看,打发一下时间。可惜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一本可以持续阅读的书,我突然想起前两天许先生送给我的这本《夕阳山外山》。不到五分钟,书中的文章已把我深深地吸引住,文字的简练与平实足见功底。文如其人,谦逊中透出大度,幽默里不留痕迹。我感觉到似乎不是在阅读,而是许先生就坐在我面前,在灯下给我讲着他所经历的往事,特别是那一幕幕徽州的过去,反复就在眼前……我是一个一事无成的人,没有名望,也无成就。但我作为一个识字的人,有阅读的权利。当然,我更有对文章的喜恶立场。我对许先生的文字是喜欢的,而且非常喜欢;就像我对某些人的文章的厌恶,并且是非常地厌恶一样。
在《夕阳山外山》里,一页页的文字,有相当多是有关徽州的,这既是许先生对徽州的深深眷恋,也是他猛然回首时的诸多思考……曾经带着细心体会的经历,和经历后被现实映照的痛痒……似乎在讲徽州旧日的一个个故事,让我感到的却是许先生对这一件件往事背后独特文化的思考。全书极少谈及文化,但这种把文化负载在趣味的故事上的老到,让我真正地领会到了什么叫文化散文。许先生的文笔是独到的,文化在他的文章里就像风一样,始终无形,只有在它遇到读者这片树叶时引起的那种颤动——这似乎是读者的首肯,此时才能感到这风的存在。
欣闻许若齐先生新的散文集《烟火徽州》就要出版了,看看他列出的目录就让我就无比兴奋——火桶、老虎灶、水碓、家谱、同德仁、杀猪饭……这些亲切而又渐远的名词,让我怀念起我的童年,思念起我的故乡,还有孩童时代我眼中的母亲,一位善良、坚强的农村妇女,我们母子俩在徽州乡下田埂上的对话……不觉,我已到中年,虽说是一个男子汉,但也有点顾影自怜,岁月啊,你总是那样地匆匆。
《烟火徽州》出版后,我想买几十本送给我的友人,我要通过许先生这支笔,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