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室南渡与南方开发
文 / 桑原骘藏
译 / 吴天墀
晋室南渡为中国社会之一大变迁,影响于各方者,至为重大。其在中国历史上,决不当轻轻看过。自晋室南渡以来三百年间,谓之六朝时代,一般史家虽常常不加重视,然无论由中国文化史或民族史上观之,皆含有重大之意义也。
古代中国,汉族之根据地,限于北方,故中国文化中枢,与南方毫无关系。南北之分,虽无一定,然大体言之,则北方以黄河流域为主,今之河北、山西、山东、河南、陕西、甘肃等地是也;南方则为长江流域,且特以江南之地位为主。以今地而言,实为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广东、广西诸省。至湖北、安徽、江苏三省之地,其大部分虽在江北,亦当属于南方范围。惟此三省北部,尤其是淮北,较带地方色彩,亦未可否认也。
赵黻《长江万里图》(局部)
纸本水墨,南宋,45.1 x 992.5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德国李希霍芬氏(Richthofen)关于古代汉族之发展,曾下如次之见解:[1]
一、汉族远自尧舜时代以前,迁于中国本部。其原住地虽不明白,然由中国古典籍记事推之,彼等曾居住甘肃西部之所谓河西地方,则不容怀疑。
二、由此河西地方沿昆仑山脉北麓,经今兰州府、巩昌府,出于渭水上游,次第东进,至今西安府属之平原,彼等于此从事自中亚携来之农耕事业。
三、占领渭水流域之后,汉族尽力避免山地,选择便于灌溉之平地,特别的向适于农耕之区发展。其结果,自然采取如下之二种方向:
1. 彼等一面越黄河,由汾水下游以向山西。
2. 一面彼等沿黄河正流,出河南府附近之平原;自此以后,更向三方面发展:其一经怀庆府,沿黄河与太行山之间而北进;一溯伊水,经汝州、南阳府而南进;一则东进而达山东地方,由此向北发展于黄河下游,又南向而由淮水流域,次第发展于长江下游。
汉族原住地问题,姑置不论,古代汉族以黄河流域之北方为根据地而发展,殆无容疑也。
佚名《黄河地图》
绢本设色,明,67.6 x 653.3 cm
现藏于弗利尔美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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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族夙来与四邻异族相区别,自称为夏,暨诸夏、中夏、华夏、中华、中国等;自矜优秀,大事标榜。当时所谓之中国及中夏,亦不过今河南、山东之大部,直隶、山西之南部,与陕西之一部耳。此外之国家及人民当为戎狄蛮夷,加以摈斥与轻侮。当时立国南方之荆楚、句吴、於越诸王,自认为蛮夷而力图输入北方之文化。
自春秋末年以迄战国,中国学术勃兴,然其重要学者,殆皆生于北方。姑就孔门诸弟子观之,自然以鲁人为最多,而卫、齐、宋等国人次之,皆北方也;吴楚之产,仅仅数人耳。《史记》虽记子游为吴人但颇有可疑。[2]公孙龙、任不齐、秦商三人,有以为楚人者,惟皆后世之说,更不足信。除此诸人而外,济济孔子诸弟子中,南方殆再无一人矣。又有学者称儒家之学为齐鲁之学,代表北方思想,呼道家之学为荆楚之学,代表南方思想,以为春秋战国之交,南北两方文化已达相互颉颃之状况者;然无睹于老聃、庄周、列御寇等道家主要人物皆生于河南,岂非粗笨之论哉。[3]
佚名《伏生授经图》
纸本水墨,明,24.8 x 51.8 cm
现藏于弗利尔美术馆
秦始皇并吞六国,着手南方经营以来,不特领有吴越故土,即辽远之南粤,亦列于秦之版图,汉族南下者日多,对于南方风气开发,虽影响不小,然通秦汉两代观之,北方固仍为文化之中枢也。
西汉时有“山东出相,山西出将”之语;[4]东汉亦有“关西出将,关东出相”之谚。[5]此所谓山东、山西,乃以华山而定,关东、关西则以函谷关而定,其意义大略相同。[6]要之两汉时代之文武名人,仍属北方所产也。
唐寅《华山图》
纸本浅设色,明,116.4 x 41.4 cm
现藏于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
汉高祖起于沛,故汉初卿相萧何、曹参、王陵、周勃、樊哙等,多是以沛为中心之徐、兖二州人物。南阳为光武帝故乡,以是东汉大臣,多出身于此,若邓禹、李通、岑彭、吴汉、贾复等是也。沛与南阳,地位虽异,然皆属北方之范围。
两汉时代于北塞南徼建立丰功伟绩者,亦多为北方人物:张骞、李广、苏武、赵充国、甘延寿、傅介子、段会宗、马援、班超、班勇、梁慬等人,皆所谓关西之产也。
(传)李迪《苏武牧羊图》
绢本设色,南宋,24.4 x 21.5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西汉学问,最推儒学,然其学者中,南人殊难一睹。就经学传统言之:《易》分六家,《施氏易》之施雠(沛),《孟氏易》之孟喜(东海),《梁丘易》之梁丘贺(琅琊),《京氏易》之京房(东郡),《费氏易》之费直(东莱),《高氏易》之高相(沛),皆属北人。于《书》则有欧阳氏学之欧阳高(千乘),大夏侯氏学之夏侯胜(鲁),小夏侯氏学之夏侯建(鲁),《古文尚书》之孔安国(鲁);于《诗》则有《鲁诗》之申公(鲁),《齐诗》之辕固生(齐),《韩诗》之韩婴(燕),《毛诗》之毛苌(赵)等。与经学有大关系之学者,都为北人,尤以齐鲁为多。
孟子骂楚人为南蛮鴃舌之人。[7]秦汉以来,南土风化虽日益开发,谓楚人仍被有沐猴而冠的酷评。[8]三国西晋时代,北人指斥南人,谓之貉奴貉子;[9]而江南则一般视为卑薄之域。[10]秦汉魏晋五百年间,南方出有范增、韩信、英布,皆江淮间人;汉代始为西域都护之郑吉,《论衡》作者之王充,皆生于会稽。东汉之末。大臣有胡广、周景,名士有徐穉、臧洪,词赋有陈琳,经学有包咸,无一非南人之精华也。降至三国时代,于吴有孙坚、孙策、孙权父子兄弟,有陆逊、陆抗、陆机、陆云父祖子孙,有周瑜、鲁肃之才,有韦昭、虞翻之学,顿呈济济多士之观。然由大体上观察之,当时南北之间,文野悬隔,犹为确切不可移易之铁案。即从西晋陈頵“豫州人士,常半天下”语观之,以豫州为中心之北方,当时仍为文化渊薮,固最易瞭悟者也。[11]
阎立本《历代帝王图》之《吴主孙权》
绢本设色,唐,51.3 × 531 cm
现藏于波士顿美术馆
晋室南渡,为使南北文野区划大生变动之原因。杀伐野蛮之塞外民族,占领古来汉族根据地之北方,此三百年间,大振其优胜者之威权,汉族天子及其多数高官贵族,移居南方;此种重大事变,自始即可期待对于中国文化中枢有大变动也。
塞外民族志移住及归化而来北方者,亘两汉、三国、西晋时代,决非少数。西晋时,以住归化之大群,一时达十万以上。西北方面之州郡,其居民有戎狄汉人参半之势。郭钦于西晋太康元年,江统于元康九年,先后上《徙戎论》于朝,大声疾呼,视处置内地杂居胡人为急务者,意盖在此。
惟至此时,塞外民族乃以实力占领北方而统治汉族,非复以被治者之地位杂居内地矣。晋室之南渡,多数汉族自然仍住北方:北方主权虽移于匈奴、羯、鲜卑、氐、羌之手,然汉族人才仍得登庸于诸侯。惟彼等已为劣败者及统治者耳。衣冠华族以处世得免胡人陵侮为幸。[12]彼等多数不得甘受称为汉狗或一钱汉之侮辱;[13]汉狗者以汉人职与狗同,一钱汉则有汉人只值一文钱之意味。于斯异族大臣大将之下,塞外风气,日日浸蔓北方,固极自然之势也。
佚名《六马图》(局部)
纸本设色,宋,46.2 x 168.3 cm
现藏于大都会艺术博物馆
反之,其时南方,始终拥戴汉族天子。汉族士,民随晋室迁者,为数不少。亦有被迫于兵力,而非本意欲移者。江淮以南地方,到处建置侨郡县,以安插新来之北人。中国之名族甲姓,尤以王谢二氏为著,大多避乱,移徙江南,是即当时所谓之侨姓。侨姓侨民虽因当初思慕故土,拒列南土版籍,然五十年之岁月亦逐渐将彼等南化。东晋中世,桓温着手于中原恢复,欲使由永嘉之乱而南渡者,全返北土。彼等依恋较为安乐之南方,惮于重归丧乱之北土矣。[14]不久有所谓庚戌之制的公布,侨寓南土者,完全登录所在版籍,而服国家之课役。此中国之世族(即当时声望与智识最为卓越之汉族),大多迁徙江南,而永住其地,以传播汉族固有文化,其对于南方开发,贡献之巨,不待言矣。
南北朝对立之际,南朝指北朝为索虏,北朝斥南朝为岛夷,互肆诽诋而争正闰。置正闰问题不论,而公平批判之,则北朝地居中原,人皆左衽夷类;南朝地属于岛夷,而人则衣冠华族也。北齐颜之推比较南北而评之曰:“冠冕君子,南方为优;闾里小人,北方为愈。”[15]此虽仅就言语音韵而言,亦能推而用之于一般。当时北土民间,多数犹为汉族,其风尚自较吴越之民为优;然南朝卿相,多属汉族甲姓,其应对自然亦远优于多为塞外民族出身之北朝高官也。
永嘉之乱之后北方氏族的流向
《中华遗产》2016年08期
晋南渡起,以迄隋室统一,约三百年间,南北二方相峙立,关于文艺、学术、风尚及其他种种,皆有显著之差别。
以《颜氏家训》《南史》《北史》等为材料,而比较当时南北风尚,则有如下之不同:南方饮茗食鱼,北方饮酪茹肉;南人崇尚老庄,耽嗜室内之清谈,而北人则好驰驱郊野,以狩以猎;南人奢侈懦弱,而北人则质素刚健;南朝之官皆乘舆,偶有乘马者,则受世间指弹,而北朝则皆骑马;北方儒生,皆晓兵射,南方则不流行;北人女务织纴,男事农耕,一般有勤俭之风,而南人则甚厌之,尤以贵族之恶劳贪逸为然;不关心生计之南人,多不善于筹算,而北人颇长数学,适与相反;南北两方,承魏晋之后,重视门阀之风,南朝尤达极端,故谱学流行,南朝于士庶之区别,官途之制限,更为严重,惟在异族势力下之北朝,其弊略少。要而言之,于此以塞外杀伐之风著,而南则以汉族文弱之风为显目也。吾人攻究中国南北问题,此为不当轻轻看过之一大现象。
(传)胡瓌《番骑图》
绢本设色,辽,26.2 x 143.3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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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则一观当时之经学界:北人重训诂,南人重义理;北人承两汉之旧学,南人袭魏晋之新学;北朝《易》采郑玄注,南朝则采王弼注,于《书》北朝用郑玄注,南朝则用孔安国注;于《左传》北朝循服虔注,南朝则循杜预注。唐人就两方学风之异点儿评之曰:“南人约简,得其英华;北学深芜,穷其枝叶。”[16]姑不论此评当否,唐太宗贞观十四年,孔颖达等受命撰《五经正义》时,唐承北朝之后,然不以此自拘,大体采用南朝经说,而排斥北方之经学。
南北书法,亦有差异,南朝书风,一体婉丽清雅,而北朝大概瘦硬古朴;虽各具特色,然北朝究无足与王羲之、王献之父子相匹之大家。颜之推谓北人书迹鄙陋,造字猥拙;此评苟有失于苛刻,则与醉心模仿二王书迹之南人比之,亦非完全远不相及。唐宋学者论书法者,皆厚南而薄北,亦未必非佞于本身嗜好之结果。李唐之世,太宗尊崇王羲之以来,书法北派遂为南派所压倒矣。[17]
王羲之《雨后贴》
纸本墨书,晋,25.7 x 14.9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就文词言,南北好尚亦有不同。南人尚文华而北人重质实;虽各有得失,然自齐周以来,南朝轻绮之文体,渐流北方,而行于隋唐之际。于一此点,北人不得不较南人进一筹也。[18]
论音乐,则南多吴楚之声,北多胡虏之音;两者固同乏雅正,惟南乐实优于北乐。西晋末,洛阳、长安陷落时,伶官乐器入于匈奴,中国固有雅乐虽一时失亡,然由于江东新朝不断努力,溃工逸乐,得渐次采拾;尤其是淝水一战胜后,获得西晋、汉、赵、燕、前秦等传来之乐工,庙堂雅乐,遂以大备。[19]隋文帝平陈后,闻南朝乐而叹曰:“华夏正声也。”盖即此故。隋唐音乐,大体上系合并南北,然其雅乐,毕竟袭之南朝,故音乐方面,南方固胜于北。[20]
(传)周文矩《合乐图》(局部)
绢本设色,五代十国,41.9 x 184.2 cm
现藏于芝加哥艺术博物馆
永嘉以来三百年间,中原与江南划地为界,各有其相对抗之文化;然南方学术文艺,终得胜利。南方文化胜利之事,确为一破天荒之事变也。
观察南北二方文化发达之迹,显然可分为三大时期;魏晋以前,为北方文化独盛时期;明清以后,为南方文化独盛时期。试以《后汉书》儒林、文苑二传中之有专传者六十四人(以此为材料,欠充分及适当亦未可知)依今日地理,调查东汉此百年间人才之分布情形,得结果如左:
产于北五省之人材,为南五省人材之七倍以上,明证当时北方文化压倒南方。
翻阅《皇明通纪》第十三卷,以其中会元(京师会试的首名)三及第(殿试之最优者,即状元、榜眼、探花三人)之总为考据,自明洪武四年至万历四十四年,此二百四十五年间,就其会元即三及第者之总数共二百四十四人——此统计或不甚正确——观察当时人才分布状况,则与东汉全异其趣矣。
据此,南方人才已七倍于北方以上,北方已明白非南方之敌矣。
周文矩《文苑图》
绢本设色,五代十国,37.4 x 58.5 cm
现藏于故宫博物院
汉司马迁云:“夫齐鲁之闲于文学,自古以来其天性也。”[21]此为魏晋以前之事实,惟明以后则否。清高宗反而谓:“江浙为人文渊薮。”[22]此在明清为不能否认之事实,然亦不能适用于魏晋以上。要而言之,就中国近代学术而论,则北远逊于南;若就古代学术而言,南亦远逊于北。是实确当不移之定论也。[23]
中国历史,由另一面观察,可谓为汉族文化南进的历史:魏晋以前,中国文化中枢在北方,明清时代在南方,其间判然划为鸿沟。魏晋以后一千年间,正是中国文化中枢移动的过渡时代;开此过渡之门户者,为晋室之南渡。故晋室南渡之最大意义即在于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