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振峰 / 文）辛丑初春，我为写此文专到距汉中25公里的城固县上元观镇。这天阳光明媚、春风和煦，晴空万里、白云蓝天。高铁如龙奔腾，飞机时而起降，高速公路上车流交织，路边绿树吐丝、李白桃红，百花齐放、万物竞生。郁郁葱葱的翠绿麦苗和金黄灿烂的油菜花，把万顷田畴的汉中盆地装点得如同锦绣，真是一幅巨大的华贵绚丽的图画！遐想之间，汽车已到了上元观古镇。
城固县处于汉中盆地中部，汉江横贯县境，平川、丘陵、山区兼有，水美土肥、草木丰茂，鱼米之乡、地灵人杰。城固建县历史久远，文化积淀深厚，现在是全国文化模范地区、全省文化先进县、省级历史文化名城。由于物产丰饶、稻菽富足，地理优越、气候适宜，数千年中，四面八方的人们奔波跋涉来此定居；同时，这里的人们也陆续翻越大山走向四面八方。由于地势优越、交通方便、开化较早、文风昌盛，有史以来，人才辈出，创造了令世人惊叹和钦佩的辉煌！张骞从这里走向世界，为我们的国家建立丰功伟绩！李固从这里走入东汉朝廷，正直耿介、北斗喉舌英名千古。
上元观东城门
上元观先是道教庙观，后来成为汉水南畔这个古镇的大名。这个陕南名镇的一个重要特色，就是原来有宏大的坚固的城垣，且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均安装有吊桥，城外护城河无法徙涉，可谓固若金汤。后来，匆匆光阴和历史风云使城墙、门楼、护城河、吊桥等逐渐消失，当年的雄姿只是残留在旧书和老人的记忆之中。但是，城廓依稀、老街残存。近年来，县里和镇上以宏大手笔，开展了古镇的修复工程。现今，修好的东城墙、城门高大雄壮，城上门楼挺拔高耸，城下护城河绿波荡漾，另外三个城门都为石头牌坊。镇内沿街店铺、民居鳞次栉比，大红灯笼高高挂，新春门联入眼框。新修的砖混楼房凸显时代风貌，一些旧门面房木柱和门板偏斜而立，布满岁月痕迹，如同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散发着浓郁的沧桑气息，令我们不敢小觑。
我所到过汉中的百余个农村建制镇，大部分是沿重要道路或依河而建，特点不同，风貌各异。但上元观四百年前就构筑坚城且规模宏大，俨然县城一般正规街巷布局，感觉格外不同，这在全市是个孤例。以前去过上元观，忙于公务未及细览，退休后看了些史料，知晓了这个镇的昨日故事，得知曾经有位名人叫张凤翮和这个和古镇息息相关。
张凤翮，生卒不详，城固董家营镇唐家营村人（与上元观毗邻），周岁丧父，母亲周氏靠纺线织布艰难度日，通情达理的张母在生活拮据的情况下，节衣缩食坚持让张凤翮读书学习，她的言传身教给了儿子很好很深刻的教育。张凤翮自幼聪颖好学、勤奋向上，诚信纯良，友善结交乡邻，和大家都能和睦相处，乡人平时也给予他母子很多关心帮助。明天启五年（1625），刻苦学习的张凤翮考中进士，从此走上仕途。他历任御史、云南巡方使、浙江巡察使、江西巡抚。张凤翮为官清廉、勤于民事，他任职之处，在官员和民众之中都有较好的声望。他在云南任上提出“丁随粮行”的赋税建议，朝廷予以采纳，减轻了穷苦百姓的负担，受到广大农民的好评。崇祯十五年（1642），张凤翮告退还乡荣归故里。史志记载，由于张母教导培养有方，张凤翮任官清廉、尽职为民、政绩卓著且学养深厚、素有文名，朝廷颁旨，在城固县城正街中心（城固鞋厂门口处）建造矗立一座石牌坊，以旌表张母培育功绩。坊上正中雕刻大书法家董其昌手书“南国文宗”四个大字，也可想象张凤翮当年学识之丰厚、文笔之高妙！此坊雄伟精美，本是县城一景，可惜毁于文革之中。
由于相距四百年年代太久远，张凤翮为官期间的事迹已经湮没在历史烟云之中。但是，著名典籍《徐霞客游记》让我们看到这样一件雅事。张凤翮在云南任官时，曾为云南汉传佛教名刹——曹溪寺（唐时禅宗六祖慧能派弟子到云南传教，见此地颇似韶关曹溪口，故称为此寺名）的问潮亭作记。时隔不久，明代著名地理学家、旅行家徐弘祖（1587—1641，字振之，号霞客，以号行世）走到云南，这是他考察游历的第21个省也是最后一省。1638年，徐霞客走进了坐落在昆明市安宁县城郊凤城山葱茏岭的曹溪寺，只见此地风景优美，寺院悠久宏大，尤其是有神奇的三潮泉，此泉早、午、晚各涌潮一次，涌时云蒸霞蔚，甚为壮观，旁边修建有“问潮亭”，当年张凤翮巡察安宁时，应该寺主持所请欣然为“问潮亭”挥笔作记。徐霞客对曹溪寺尤其是三潮泉作了详细记载，还特意写到前巡方使张凤翮作记之事，张凤翮因此成为《徐霞客游记》中唯一留名的汉中人。
张凤翮少年时曾说过流传至今的一句话：“功不及乡里，何以及天下！”我想，张公辞官返乡是否与他早年立此志向有关呢？
经上元观派出所杨振东所长介绍，我在古镇建设办公室认识了66岁的王庆吉先生，王先生是上元观镇商会会长、乡贤协会副会长、本土文史专家，稳健而又儒雅、干练而又精明。他引导我看了上元观的重要旧迹，还讲述了许多古镇往事。
张公回乡后办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筑南乐堡。张公的老家和一些相邻人家的原址地势较低，零散居住且非常潮湿，常受洪水浸扰。另外，明末战乱四起、匪患严重，老百姓时常经受兵匪洗劫。造成人无安居、提心吊胆，时遭厄运、家破人亡。为彻底解除百姓困苦，张公发动群众讨论，统一思想认识，开展实地踏勘，认真设计规划，确定在地势较高的今上元观镇街处修建城堡。他带头捐款，动员民众出资共襄。此举深得人心，由于张公慷慨出资和辛劳带头，四方百姓自愿出钱出力，踊跃参加修建。在大家的努力下，一座南北长170丈，东西宽155丈的堡城顺利建成，因其处于诸葛亮所筑古乐城之南，故起名南乐堡，南乐这个称谓也随之传开。当年的南乐堡城池坚固、功能齐备、规模宏大、安排合理、方便生活。城墙高达三丈，四方城门均有两层城楼，视野开阔，城外一圈护城河，宽达丈八、深逾一丈，四个城门都有吊桥，专人在城楼上操控。张公还动员青壮男丁四千人作为亦民亦兵的护城队，农闲进行训练，每一千人包一个方面的防护，还要轮流值班巡逻守卫。之后三百多年中，城防和人防在安保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当年张公首倡并带头捐资筑城的做法，影响带动了整个城固县，上元观附近的龚家村、王家村、徐家村、刘家村等纷纷效仿，各村百姓出人出力出钱修筑了城堡，并且，互为倚仗和呼应支持，在城固境内平川的保境安民中起到了重大作用。
南乐堡修好之后，很快就是万人齐聚、安居乐业，商铺林立、一派繁华。四街二十一巷中有衡氏红豆腐、货栈，张氏“祥瑞生”药铺、李氏染坊、申氏茶铺，还有饭铺、铁匠铺、醋坊、杂货铺、弹花铺、面皮店、水井、学校……
清晨时的上元观老街
冬去春来，岁月不居。沧海桑田，天地悬隔。昔日坚如磐石的南乐堡的原貌已不可见，留给我们的是部分陈旧痕迹和口传百年的故事。王庆吉先生给我讲了不少精彩传说，如城堡如“鳖形”，何处是“鳖眼、鳖爪”，何处是“鳖尾、鳖蛋”，哪一年土匪攻堡，哪一年来了李自成军、太平军、白莲教军，还有米仓山里的“摇黄”（土匪）等来袭……
城固县五门堰
上元观历经风雨，故事如河！使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里的人和不畏艰难的精神。光绪年间，上元观衡家已成远近闻名的望族，留存的三处大院，现今看着就不同凡响、气势恢宏。百年沧桑浸袭，我看到大多为残垣破壁和开裂的木头，但宽阔讲究的设计、硕大的六面雕花石砖、院内铺设的大条石、粗壮的木柱、镂空雕刻花卉的木门窗等，仍然明显可见当年高门大户的不凡气派，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辉煌。
衡家大院
那时衡家有个富户衡一，娶汉中东关双槐树村17岁张氏为续弦，前妻无子、张氏过门也未生育，衡一中年去世，张氏按衡一遗嘱过继四弟衡有理之子衡桓峰为继子，不料此子生性顽劣，不务正业，还常和张氏吵架，致使家无宁日，无奈之下，张氏只得将其逐出家门。张又想过继二弟衡有财次子为继子，但二弟不同意。
衡家大院老房门额有＂天理复生＂四字
按照旧制，张氏即以“叔欺寡嫂，欲绝门户”告官，城固知县方大柱收受衡有财、衡有理银钱，反判衡一生前曾借欠两兄弟银钱若干，要张氏给二衡赔钱分割财产，张氏又告到汉中知府，知府贾公明判张氏败诉。1900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慈禧太后等逃至西安，张氏得知后立即翻越秦岭赶赴西安，经好心人点拨，张氏给泾阳安寡母送上重礼，相见后又拜为干姐，安寡母已拜慈禧为干娘，经安寡母牵线搭桥，慈禧接见了张氏。张氏举止端庄、礼节周全，言语得体、表述清楚，声情并茂、有理有据，慈禧可能也是孤儿寡母心有同感，又见张氏谈吐适当、颇有胆识，当即表态准其御状。慈禧即派人了解情况，又觉衡张氏年轻守寡、孤身无援，明理识体、守身如玉，实属不易、应当表彰。加之衡张氏聪明细心，于慈禧华诞时又献上重礼祝寿，很使慈禧高兴。不出一月，朝廷颁旨下来，封衡张氏为二品诰命夫人，钦赐凤冠霞帔、乌梢鞭，在家门口立牌坊和石旗杆。乌梢鞭可上打二品以下贪官污吏，下打百姓不孝子孙。汉中所以官员路过衡府，要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衡张氏回到上元观，身份大变、天翻地覆。地方大小官员争相攀附，汉中知府、城固知县面见衡张氏赔礼道歉，还按大清律法受了处分。衡有财、衡有理负荆请罪，手下人也主动认错、到官府自首。
衡家大院内院
衡张氏的门口树起了贞节牌坊、石旗杆，在大门楼牌上书刻了“天理复生”四字。二弟次子衡尚林也成为衡张氏继子，之后，衡家百事百顺，财源滚滚，成为远近闻名的巨商大户。
作者与王庆吉在衡家大院
衡家大院的故事仍有延续。1932年12月9日，红四方面军翻越秦岭到了城固小河口，徐向前元帅曾写回忆录《历史的回顾》，其中记载在小河口：“张国焘为缓和下面的不满情绪，立即召开师以上干部会议，听取意见。会上，曾中生等同志对他提出了不少意见和批评……委任曾中生为西北军事委员会参谋长，但同时也使张国焘对那些反对他的同志愈加怀恨在心。”12月12日凌晨，红四方面军成功徒涉汉江，部队开到了上元观镇，“在那里我们清点了人数，全军共一万四千四百人。部队南渡汉水，向镇巴、西乡转移，是极为重要的一着。从此，摆脱了遭致追堵的被动局面，取得了主动权。”12日，红四方面军领导在衡家大院召开会议，听取了中共陕南特委军委负责人陈浅伦的汇报，同意给陈浅伦留一些红军干部战士及武器，坚持在陕南开展革命斗争（次年元月成立红29军，数月后因收编的土匪反叛，陈浅伦等同志英勇牺牲，打散的百余名红军收拢后由军政治部主任刘瑞龙带回川北红四方面军）。还研究决定全军越巴山、进川北创建根据地。12月13日，红军在上元观召开了军民大会。当夜，红军向南进发，后过西乡、镇巴、冒雪翻越大巴山，到了川北通江、南江、巴中，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
1932年红四方面军开会的衡家大院
现在的上元观镇常住人口4万多人，在镇街上居住约万人，走在四街二十一巷中，看着各种店铺、民居和熙攘的人群，犹如处在城市之中。和辛劳为我引导介绍的王先生一样，街上的人们和你走近目光相视，总是友善的点头问好，其热心有礼使人们的间距瞬间拉近。我回想起了铁血将军许世友（时任红四方面军12师34团团长）《我在红军十年》回忆录中对1932年12月到城固的深情记载：“这里的人民群众对红军有着深厚的感情……人们团团围住了部队，把战士们搀扶到家里，换下了破烂不堪的衣服，端出了热气腾腾的饭菜，又眼中含着泪水给我们洗脚上药。到了这时，我们这些挺过了那样艰难困苦的硬汉子，也都不禁流下了热泪。嘴里喃喃的说着：‘到家了，到家了……’”许将军回忆录中没有写出具体地名，但说清了是在城固，是小河？是上元观？可能两地均是！
在衡家大院里，我们巧遇镇党委书记陈超，经派出所指导员唐汉勇介绍，陈书记和我简短交流，我深感上元观变化很大。全镇经济社会发展连年进步，去年427名贫困人口全部脱贫，全镇粮油生产1.4万吨，中药元胡1.1万亩喜获丰收，完成固定资产投资12.55亿元，黄金木耳、黄金鳖、水果、肉牛、灵芝等基地建设顺利推进，农民人均收入超1.3万元。乡村振兴全域开展，特别是古镇建设大步迈进，“统一规划，分期实施，群众集资，政府补助”完成投资6千万元、“古、商、红、食、俗”等六大特色凸现，七处重点院落完成主体，等等。古镇新姿，令人欣慰；宏图渐展，盛景可期。
张凤翮的功德善举不止于南乐城堡。秦岭南麓有处世界水利工程遗产、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它就是“五门堰”，据说建于两千年前，一直灌溉着数万亩良田，福泽兹民功莫大焉！读史得知，二百年前，城固就有水利堰渠60处，堰渠之多在汉中各县名列第一。各堰包括五门堰在内，幸有多位良吏接力维修，故虽屡经洪水冲袭，仍能发挥巨大作用造福至今。
张公凤翮，就是居功至伟的维护之人。张公回乡后得知，五门堰有一重要支流叫油浮湃，此支流原有三道堰口分水灌溉农田，但堰口为砖和木料砌垒，时常在涨水时因倒浆沟（时称梓潼沟）洪水毁塌堰口，对正常灌溉影响很大，致使大片良田的水稻收获没有保证。张公为解依赖此堰的百姓的愁苦，主动与知县商议修改加固此堰。他带头捐款，选募工匠，备足石料等，昔日的巡抚大官当起了工头，他坚持在工地食宿，亲自指挥监督修建。历时月余，终于修成石堰，沿渠百姓永享其利。二百年前汉中知府严如熤主编的《汉中府志》这样记载：“油浮湃，田三千三百亩，原定水口三尺八寸，渠道低流，又兼山水直冲本堰，实乃西高渠要害……原议堰夫六十八名，专理本堰，挑浚本渠，庶远近有别，劳逸均平。”据此，足见油浮湃石堰之重要。张公还有一事，即在今县城之东湑水河边带领百姓开修一条渠堰，引河水灌溉今廉家庄一带田地，时称新堰，即后来的麦草堰之前身。《汉中府志》也有记载：“新堰，自湑水河作渠，在杨填堰南，距县六里，灌田四百亩。”
上元观古镇上的老房子
我询问好几位上元观老人，也查阅了一些相关史料，都不知张凤翮葬于何处、墓在哪里？只留给我们数百年前的些许古迹和老百姓经久不衰的津津乐道。距今1500年的东晋大诗人陶渊明，也曾任过祭酒、参军、彭泽县令等，后毅然辞职归隐乡村，成为中国第一位田园诗人，留给世人诗文一百三十余篇（首），千余年来为文人们赞叹敬仰。但是，我却更敬佩上元观的张凤翮，张公官至一省巡抚、封疆大吏、庙堂重臣，为了家乡人民，自己不恋高位、不贪名利，激流勇退、退而不休，高位而辞、辞而不闲，能官能民、回归乡村，虽如田夫野老，却功及乡里，出钱出力、不辞劳苦，竭尽全力造福桑梓、德泽乡民，其情怀风骨、人格精神、具体行为、巨大贡献，当然值得今天的人们尤其是各级干部借鉴、反思和仰慕学习。
作者在上元观张凤翮旧居前
参考书目：
《汉中府志》；
《城固县志》；
《安宁县志》；
《陕南苏区的怀念》（1987年中共汉中地区党委史办编）；
《汉中水利志》。
作者简介：李振峰，大学文化，汉中市公安局退休干部，汉台区作协顾问，近年来在各级媒体发表文章百余篇(次)，其中省级报纸专版30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