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年顺(口述) 熊琪明(整理)
“汪玉霞的饼子——绝酥(劫数)”,是所有老武汉人都能脱口而出的一句谚语。对于“劫数”的解读,有人从词语本义理解为“命中注定的厄运”,有人认为应该是“接受”的谐音,也有人考据应该为武汉方言中夫妻之间的别称,相当于北方官话中的“冤家”。到底哪种解读是正确的,并无定论,但“汪玉霞”这一品牌在老武汉人心中的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 。
我1980年进入“汪玉霞”(当时称“新华食品厂”)当工人,一路成长直到2018年担任公司经理,深受老字号文化的熏陶,也秉持着“汪玉霞”人的坚持与担当。
“汪玉霞”成了汪家的“旗舰店”
元代以来,汉口只是汉阳府下辖汉阳县的属地,在明成化年间汉江改道后,得益于优越的地理区位条件,作为水运码头迅速发展为市镇,盐运和粮运造就了繁荣的汉口港。
明末清初时,汉口成为中国四大名镇之一。商业流通的地理优势,转化为商品生产的地理优势,汉口逐渐成为我国腹地最大的农副产品集散地和商品生产地,有“户口二十余万,五方杂处,百艺俱全”之说,产品甚至能远销欧洲。
自清中叶起,来汉口经商的徽州商团越来越多,逐渐形成汉口市场上的一股强大势力。盐业、茶业、米粮、典当,都是徽商占据优势的领域。1739年,清高宗乾隆四年,汉正街灯笼巷口(汉正街823号),安徽茶商汪士良给自己的“如夫人”(有一定地位的妾)蔡玉霞的一家小店注资,店名“汪玉霞”。
一开始,“汪玉霞”的经营项目跟本家一样,只卖安徽茶叶。由于为人诚恳,货真价实,生意渐有起色,又额外销售些藕粉、葛根粉等食品。红颜薄命,蔡玉霞在1741年不幸撒手人寰。小店几经周转,后传入汪士良的长孙汪国柱手中。
1770年,白莲教又一次起义,长江航运封锁,没有门路的普通商人遭遇灭顶之灾,但汪国柱从担任九江关关督的祖父旧友那里拿到了“短暂解封”的内部消息。他在汉口低价收购了1.5万吨桐油,趁几天后短暂的解封期,将其运往桐油短缺的江浙一带,赚取暴利。
之后,汪国柱从安徽回到汉口,开设当铺36家、衣庄72个、食品油号(包括桐油及各类生产资料)28个,总计136个门面,同时在安徽老家置田产百亩。当时有一种说法,汪家人从武汉往返安徽不用住店,因为沿途都是自家的店铺。
这一时期的“汪玉霞”,本小利微,其经营情况对汪家无足轻重。可汪国柱非但没有放弃这份祖产,每到年关还要请136个店铺掌柜到“汪玉霞”来吃团圆饭,座次以赚钱多少依次排列,谁赚钱最多谁坐首席。小小“汪玉霞”,俨然成了汪家的“旗舰店”。
“汪玉霞”一直留在长房手中
自19世纪中叶起,全国的徽商都开始走向没落,其原因包括道光的盐业改革、湖南湖北的茶叶生产兴起、开埠后全球贸易带来的“降维打击”等等。在这个过程中,武汉成为了徽商最后的阵地,许多商人利用武汉的贸易优势,及时转型,保住了一丝血脉。“汪玉霞”正是如此。
鸦片战争失败后,国人吸食鸦片增多,因口里发苦无味而喜甜食,食品行业尤其是糕点行业的生意由此火了起来。“汪玉霞”开始由贩卖糕点转型为兴办小型手工业食品作坊,雇工生产酥糖、碱酥饼、杂糖、芝麻糕、绿豆糕、酥京果等食品,店铺后设厂房制作,前面迎街门脸作为铺面销售,形成“前店后厂”的格局。
汪国柱去世后,汪家产业逐渐衰败,只剩下了十家铺面,分属五房。“汪玉霞”一直留在长房手中。当时,来店里谈生意的商人客户,都喜欢点上一份糕点,泡上一壶茶。
随着中国近代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程度逐渐加深,眼见茶叶、桐油的生意越来越做不下去,“汪玉霞”的经营方向,索性就彻底改为了甜品糕点。每逢端午佳节,手巧艺精的师傅们就制作美食糕点——绿豆糕。其传统技术工艺考究,蒸熟后金碧晶莹,入口清香甜美,风味独特,既是一味适合时令的可口药膳糕点,又是武汉饮食文化独创的一种营养丰富的美食,堪称是武汉老字号美食的佼佼者。
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载:“绿豆磨之为面、澄滤取粉,作饵炖糕……有解诸热、补益气、调五脏,安精神,厚肠胃之功。”古往今来,武汉人就有用绿豆作饵炖糕的悠久历史,其制作方法是:绿豆用清水浸漂,清洗干净、脱去豆衣、蒸熟晒干,研磨成粉,添加绵砂糖和猪油充分搅拌均匀,倒放在糕砧板上,反复掺和揉制成糕泥状,再用家传木雕“福”“禄”“寿”或“寿桃”“菊花”“双石榴”等图样花纹的糕印,在压印过程中间加入豆沙,成型后蒸熟就成为清香扑鼻,入口软滑清的绿豆糕。
“汪玉霞”进入两店并存时期
1858年,灯笼巷的老店毁于战火,随后迁至汉正街由义坊(汉正街815号)。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阳夏战争中冯国璋火烧汉口,由义坊的店面也被烧毁。1920年,汪家第六代传人汪启檬变卖安徽老家田宅,在上花楼街重开门面,取名“汪玉霞雨记”。汪家第七代传人汪子泉通过贷款筹得资金,在下花楼街(原花楼街218号)重开门面,取名“汪玉霞为记”。至此,汪玉霞进入了两店并存的时代。
“雨记”“为记”皆为汪玉霞嫡系传人,生产经营的品种、风味、工艺大体相同,竞争在所难免。不过,“雨”“为”两号都深知汪玉霞的品牌价值,对恶性竞争都心存顾虑。因此,两号签定了一个市场划分协议,规定两家若再开设分店,都不得使用“汪玉霞”的招牌;而且以六渡桥为界,分别在上下段开设分店。此后,“雨记”在上花楼街洪益巷口开设汪玉美食品杂货店,“为记”在中山大道生成里口开设汪玉成食品店,都是循此例开办。
在良性竞争之下,汪玉霞“雨”“为”两号经营稳步发展,业绩甚佳,其产品的市场占有率、信誉度及营业额,都驾乎同仁之上,双峰对峙,名噪三镇。
1937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对武汉狂轰滥炸,使得无数百姓遭殃,民族工商业也大受影响。
武汉沦陷前夕,雨记”“为记”被迫停止营业,资方和职工分别外避到汉阳等乡下。但逃难毕竟不是长远之计,无奈,只得又回到沦陷于日寇之手的武汉,以图恢复营业。“雨记”由汪家第九代传人汪少峰主持业务,而“为记”情况不妙,房屋被日寇霸占为仓库,不许进店。1938年下半年,汪家传人集资在交通路开了一家“汪玉霞合记食品杂货店”,有12名职工,营业情况逐渐恢复,各股东信心高涨。1945年抗战胜利,临时合股的 “合记”拆伙歇业,“汪玉霞”又恢复到两号并行发展的局面。
1956年,“雨记”“为记”实行公私合营,此后又走向国营,厂名分别改为“向阳食品厂”“新华食品厂”。鉴于“汪玉霞”品牌的悠久历史和广泛影响,“新华食品厂”在1983年又恢复为“汪玉霞食品厂”,并登记注册了“玉”字商标。
1994年,“汪玉霞”被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内贸易部评为 “中华老字号”,是当时湖北省食品企业中唯一获此殊荣的单位。多种特色产品,也在商务部的评选中获奖无数。然而,荣誉的背后却隐藏着危机。
“汪玉霞”鼎盛在1990年前后
我1964年出生,1980年初中毕业后,因集体土地被武汉市副食品公司征用,分配到新华食品厂。
初始阶段,我在车间任杂工,深感文化程度不足,1983年到市商业学校进修企业管理。1985年回厂后进入技术科,负责厂里的标准制定工作,后来厂里的大部分技术标准都出自我手。
“汪玉霞”的鼎盛时期,在1989年至1993年,那时仅中秋节前后一个月时间,销售额就高达800多万元,纯利润300多万元。此间人手不够用,还要临时聘请200多个临时工,临时工一个月的工资都能拿到2000多元。产品供不应求,连外省市来买月饼,都要提前一天到才能拿到货。在武汉,“汪玉霞”月饼的销售额长年排名第一,一直是武汉市场上的“老大”。
“汪玉霞”绿豆糕制作过程
1993年,顺应改革开放以来兴起的中外合资潮流,“汪玉霞”与一港商合资成立玉兴食品工业有限公司,主要生产薯片及其他膨化食品。港商仅提供了一套真空油炸食品制作设备,而“汪玉霞”不仅提供全部资金,还将原本五层楼的生产车间让出两层给“玉兴”,技术人员和管理人员也拨了一批过去。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港商提供的韩国设备不仅陈旧,而且其110V的电路设计根本不符合我国实际情况,导致产品长期质量不过关,完全没有销路。不到一年,“玉兴”就倒闭了。这一决策导致“汪玉霞”亏损了几百万。我参观过“玉兴”的生产车间:“一开始蛮热闹,后来就熄了火。”
1995年,“陆氏(蛇口)集团”在中山大道与江汉路交界处修建佳丽广场,“汪玉霞”因在配套工程范围内,1995年10月与拆迁方签订了协议书:三年后原址还建其4600㎡的房产,每年过渡费按50万元/年计算。
此时的“汪玉霞”隶属于武汉市糖业烟酒公司,由公司安排租借另一家下属单位汉阳食品厂的厂房,利用剩余的部分设备继续生产。此间,我被安排在家“休息”,后来因大量生产及管理人员流失,遂又被叫回来上班。虽然此时仍有近30万斤的月饼产量,但与1991年的300万斤相比不到10%,仅能勉强维持工厂的运转。管理上的漏洞并未改善,反而愈演愈烈。“当时的业务员(专业销售人员)蛮邪,把厂里的优质产品拿出去卖掉,再低价购入小作坊的劣质产品退回。”由于无力支付每年30万元的房租,1998年“汪玉霞”只得从汉阳食品厂搬走。
三年还建期限已到,拆迁公司不仅未按原协议还建厂房,甚至连拆迁款都未能支付,只是象征性地支付了一些过渡费。“汪玉霞”只好搬到武汉蜜饯厂(汉阳十里铺)。然而,连续的迁移中,价值数百万的设备渐渐成了一堆废铁,勉强维持到1999年,“汪玉霞”不得不全面停产。
为保老字号“生产自救”
2003年,停产多年的“汪玉霞”被划归江汉区国资局,区里垫资改制,评估资产状况为“零”,由区经贸委托管,由企业服务中心负责人事行政管理,恒运物业公司负责资产、财务管理等工作。
实际上,此时“汪玉霞”只留下年龄40岁以上(女)或年龄50岁以上(男)的员工,其余的303名职工全都买断下岗了。为了处理一些纠纷,公司决定留下11人的 营运维持班子,在汉口球场街解放南路123号继续办公。这个办公地点属于“卓娅副食”,因亏欠“汪玉霞”货款,遂以租金抵货款,将此地租给“汪玉霞”。
“汪玉霞”此前从花楼街迁出时,为谋求发展,曾向社会公开集资,当时长航、武药(武汉远大制药集团简称)等单位都曾注资,不过这笔投入并没有得到回报。多年后,汪家第十代传人汪宇代表武药方面向“汪玉霞”讨债,他四处找寻,才在解放南路一个小仓库,看到挂着简陋牌子的“汪玉霞食品厂”。汪宇说,当时面对此情此景,他只有伤痛的感觉。在因债务对簿公堂时,我代表公司出庭承诺:“只要我还在,这个牌子就不会倒。”汪宇非常感动,与公司协商后放弃了这笔债务。
为了保住老字号品牌,同时解决职工生活问题,2000年8月,“汪玉霞”开始支持职工“生产自救”,向20余“自救小组”提供有效证件。为尽量保证产品质量,产品统统冠以“汪玉霞”的“玉”字牌,希望通过市场上“汪玉霞”产品的回归,提醒人们记住这个老字号,这对于当时的“汪玉霞”而言,可能是“唯一的也是最为无奈的选择”。
2002年12月的报表显示,“汪玉霞”负债总额高达2149万元,净资产额为-1692万元,已是资不抵债。而销售收入、利润总额一栏则写着“0”。“汪玉霞”的全部收入,就是每年靠地处汉正街的两处房屋出租获得的12万元。这些钱全部用于支付职工的社保费以及伤、病、残、留守人员生活补助费和工资。“汪玉霞”早已徒有盛名。
随着公司管理权威的涣散及市场竞争逐渐激烈,部分“自救小组”未能自始至终履行约定,导致市场上的“玉”字牌产品质量参差不齐且定价混乱。
2003年5月31日,《楚天金报》刊出了一则不起眼的小广告:“由于厂房拆迁,我公司端午节期间不生产绿豆糕、芝麻糕等节令产品,也不委托其他任何厂家生产。市场上所销售的汪玉霞’玉’字牌端午节节令产品均为伪劣假冒产品——武汉市汪玉霞食品工业公司。”
开设品牌专营店“涅槃重生”
2005年,在企业服务中心的安排下,营运维持班子搬到北湖西路54号统一办公,我开始担任公司生产主管,2013年任副经理,2018年任经理至今。
为了减轻国有机构的财政负担,恢复国有资产活力。2013年,“汪玉霞”同四家有资质的“自救小组”重新签订生产合约。有的小组主要负责向商超供货,有的小组走亲民的低端路线。这也是“自救小组”仅存的四家,其余的不是因为自觉前途渺茫而改行,就是因为经营不善而倒闭。
2015年9月,借武汉园博园开园之机,我与实力较强的天怡食品公司牵线搭桥,经多方协调后,在园博园汉口里开设了第一家“汪玉霞”品牌专营店。2016年12月,又借中山大道全面改造之际,在吉庆民俗街开设了“汪记婚庆文化体验馆”和第二家品牌专营店。后来,相继在百步亭及钟家村开设了两家品牌专营店。
位于吉庆民俗街的汪玉霞店面
一时,门庭若市,摩肩接踵,市民找回了传统的味道。线上线下销售也同步开展,使产值由不足700万元增长至4000余万元,并提供百余名就业岗位。
武汉“战疫”期间,“汪玉霞”肩负起社会责任,无偿捐赠50多万元的产品回报社会。2021年4月,在外交部全球推介会——湖北武汉专场,“汪玉霞”的“玉”字产品昂首走进外交部蓝色大厅。
由于“汪玉霞”人的坚持与担当,中华老字号的“玉”字产品,在涅槃重生后成为英雄武汉的文化地理标志之一。“汪玉霞”品牌专营店的成功,也点燃了中式糕点复兴的火花,中式糕点品牌百花齐放,为中华民族的文化自信增色添彩。(熊年顺,武汉市汪玉霞食品工业公司经理;熊琪明,新疆博州精河县高级中学支教教师)
来源:《武汉文史资料》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