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五月,我们收到一封邮件,来自一名69岁的美国老太太,叫做简·沃伦。她跟我说,她的丈夫30年前在中国家喻户晓,因为他要做地球上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但现在,中国没有人知道这件事。她想在中国出版长江漂流的回忆录,出版社要她自费。她得了癌症,想最后来一趟中国,重走一遍长江,联系到的中国电视台找她要赞助,但她连机票钱也出不起。她对我们说:丈夫去世后整整20年,我都活在愤怒和痛苦中,没法谈论这事。你知道吗,这是唯一一次由“最高行政机关”批准的探险?
1986年,在国务院批准下,美国探险家肯·沃伦和简·沃伦率队漂流长江。为了争夺第一个漂流长江的荣誉,10多支装备简陋、毫无技术的中国队伍和他竞争。最终,中国人以10条人命的代价勉强漂完长江,第二年在黄河上又失去7条人命。而肯·沃伦的队伍在大水面前陷入猜忌,互相指责,终于分崩离析,他回国后便陷入官司,在破产中突发心脏病死去。让双方都付出如此代价、一度与振兴中华、女排五连冠、洛杉矶奥运会首金并列的长江漂流,却成了80年代被遗忘得最快的一次爱国主义运动。
致命的误判
1983年,成都,一对美国夫妇在到处找人,他们已经待了一个月。在美国,一个华裔美国人骗他们说,自己可以拿到漂流长江的许可。为此,他们花费40万美元,带来了整个队伍和9吨的漂流物资。
几番倒腾,美国职业探险家肯·沃伦和他的妻子简·沃伦,被介绍到了国家体委旗下的中国体育服务公司(简称“体服”),体服开价80万美元,当时体服官员一个月的工资才40人民币。双方约定,肯·沃伦回国筹钱,并训练三名中方队员,组成中美联合长江漂流队(简称“中美队”),1985年8月正式漂流长江。这被美国报纸 USA Today 称为“人类对地球的最后一次征服”。
肯·沃伦
在此之前,中国没有漂流运动,却有漂流爱好者。西南交通大学的摄影员尧茂书偶然得知了肯·沃伦的漂流计划,这与他从小的梦想不谋而合。1979年开始,尧茂书就在金沙江试漂,到长江源头和虎跳峡勘察水情。回家后,他给体服写了封信,希望加入中美队,到美国接受肯·沃伦的训练。但体服只在内部筛选,拒绝了这个四川眉山的爱好者,并建议他不要漂。
尧茂书也拒绝了体服的建议,并且他决定,要抢在肯·沃伦之前出发,成为第一个漂流长江的人。他对记者说:“中国人的长江,应当由中国人完成首漂!”
6月20日,尧茂书从长江源头下水,入沱沱河。临走前,想到万一自己牺牲,妻子一个人带着孩子难以再嫁,尧茂书做了一个悲壮的举动:他让妻子把肚子里4个月大的孩子打掉。
就在尧茂书下水的同一天,美国俄勒冈州罗格河上,代表国家体委的三名中方队员褚斯鸣、张继跃和徐菊生结束了最后一天的训练。3个月里,肯·沃伦带领他们下水12次,漂流了8条河流。
为了筹钱,肯·沃伦几乎倾家荡产,他放下户外公司业务,到处借钱、选人、挑装备、拉赞助。主要赞助商是保险公司,条件是与ABC电视台合作拍摄一部长江漂流的纪录片。直到中方队员结束训练、即将回国时,肯·沃伦仍然没有凑足钱。他给体服打电话,称无法筹齐80万,请求取消原定1985年8月的漂流计划,推迟到第二年,体服同意了。
7月24日,漂行了1270公里后,“龙的传人号”橡皮船被发现扣在金沙江通迦峡的岩石上,尧茂书遇难,年仅32岁。
俄勒冈的赌徒
1985年12月,在写给赞助商的信里,前橄榄球四分卫、探险家肯·沃伦这样评价尧茂书和他的后继者:
“如果有一支中国队伍'尝试'漂流长江,那体服对我们的收费很可能大打折扣……请注意,我强调是'尝试',因为狂热的爱国者们绝对不知道他们将遭遇什么。”
“在六月份尧茂书疯狂的个人冒险之前,他通过孔庆文告诉我,他已经考察过800公里长江。但就像我回复孔说的,这毫无意义,我们已经极其仔细地研究了长江的坡度……尧茂书翻船处在沱沱河沿镇下游约600英里,他漂到了坡度在9英尺/英里的青藏高原边缘,落入落差60-100英尺/英里、白浪滔天的水汽中,尸骨无存。”
“你记得(1977年)漂流恒流时,当时一支捷克斯洛伐克漂流队抢先我们两周出发,结果两名船员溺死,为我们这次探险增添了难度和戏剧性。”
“中国队伍的出发时间很奇怪。那时,水位极低,青藏高原被雪困住,我确定他们只是想先我们一步。所以,我们一路上应该能替他们捡起倾覆的船只!”
“总之,这几乎是能发生在我们身上最好的事情。”
1985年年底,沃伦夫妇仍未筹够80万美金,申请降价,体服降到30万美元。双方签订合同:中美联合长江漂流将在7月初开始,从长江源头一直漂到宜宾,全程预计2个半月。长漂结束后,体服授权肯·沃伦户外公司第一个来中国开展商业漂流。
肯·沃伦挑战长江的主要武器是7条5.4米长、3.6米宽、可承重2吨的橡皮艇。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漂流设备,用他的话说,“几乎坚不可摧”。中美队每名队员拥有上百种装备,仅服装就有40件,包括防寒泳衣、保温救生衣、保温防水靴等等,供应商有 Woolrich、North Face、Nike、UGG 等100多家,物资总重量超过9吨。肯·沃伦面试了每个队员,他向全队保证:“所有桨手都经过仔细筛选,有着极高的专业水准。任何时候任何人都不会有生命危险。”
中美队在肯·沃伦的精心准备下,物资丰富,进展有序
漂流长江时,肯·沃伦已经59岁,大高个,极强壮。他出生在大萧条中,富有运动天赋,读大学时拿到橄榄球和篮球双料奖学金。他酷爱读书,大学时主修历史,崇拜西奥多·罗斯福。老罗斯福打赢了美西战争,当上美国总统,卸任后又去非洲、亚马逊热带雨林探险,同时主张环境保护,建立起了黄石国家公园。肯·沃伦常说,自己晚了一百年出生。他认同那个时代的探险家们。
在35年数千次漂流生涯中,肯·沃伦的总漂流里程超过11万公里,无重伤、撤离记录,肯·沃伦户外公司是美国西北部最大的户外公司。他一生都保持锻炼,体力极其充沛。他强调团队合作、敬天、尊重河流,他认为河流孕育了周围一切生命,人与自然一体。每次出行,肯·沃伦都随身带个垃圾袋,把自己和其他游客的垃圾捡起来。肯·沃伦绝不认为自己在“征服”河流,漂流对他是爱好,也是他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方式。
在他的船上刻着一句话:Go with the flow.(随波逐流)“不要和大水搏斗,你要顺着它走。”他告诉队员,“在河上你不能有任何投机、轻慢的心理,把自己交给河流,河流会保佑你。”基于这种哲学,肯·沃伦对漂流中最危险的事故,翻船,有着不寻常的理解:船是被浪打翻的,但当浪太大,把船灌满水以后,船就成为河流的一部分,就不会翻了,你反而安全了,“因为河不可能把自己翻过来”。一年后,在长江最致命处,肯·沃伦的这种漂流哲学将放大长江的惊险。
工作之外,肯·沃伦只有一种消遣方式:喝威士忌。傍晚,一天的工作结束,他会在家里找一个宽敞的地方,喝一种叫 Canadian Clubs 的威士忌,他只喝这种牌子,每天如此。边喝边坐着聊天,他就放松下来了,他称作 Ken's Medicine(肯·沃伦的药)。
就在出发前三个月,肯·沃伦处理了一笔医疗诉讼,在一次手术中,他的左肾被误诊切除。他拿到8万美元的调解金,不再追诉。为了漂流长江,肯·沃伦投入190万美元,他的公司破产。电视台的赞助不够,他不得不拿自己的钱投入到探险队中。家里电话停机、燃气被断,只能捡树枝生火。他将所有希望寄托在纪录片版税和日后中国的商业漂流上。
但中美队多数人并不像肯·沃伦那么严肃、投入,他们的平均年龄比肯·沃伦小20多岁。年轻人们抱着来玩的心态,打成一片,很快有队员谈起了恋爱,还衍生出三角恋。抵达中国前,最后一次队伍会议,肯·沃伦问队员们还有什么疑惑。队员问他:漂流时,我们能在船里读小说吗?
大院子弟
活着的尧茂书默默无闻,但死后,他声名大扬,狠狠地刺痛了中国人敏感的自尊心。
1985年9月,《四川日报》刊发《长歌祭壮士》,第一次详细记录了尧茂书的漂流遇险。这篇重磅报道引得一百多家媒体转载。人们反问:“龙的传人,难道就只一个尧茂书?”
80年代的中国,这样的问题就是一枚炸弹。为了抢先美国人一步,1986年6月,国内自发组织的漂流队动身前往源头,他们毫无准备。一支从上海出发的队伍,到源头时只剩下一个人,这人挣扎到沱沱河,看了一眼才甘心返回。另一名武汉的漂流者,漂流船就是三只轮胎绑在一起,中间放一块木板,他也在源头附近被劝回。
最后坚持下来的是两支漂流队。一支是洛阳漂流队(简称”洛阳队“),民间自发组成;一支是四川省政府支持的“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简称“四川队”),多家媒体支持,资金相对充裕。但两支队伍都没人漂流过。
洛阳的队员多数来自洛阳市委和市政府大院。两院只隔了一条街,住的都是市委、市政府的家属,他们从小接受着“英雄主义”教育,却在最好的年龄赶上了文革,不是下乡,就是在街头闲晃。
大院子弟天然抱团,是街头斗殴的一大势力。后来成为漂流队主力的郎保洛因为打架,多次出入劳教所。队长王茂军曾因失手杀人,到龙门煤矿背煤。副队长雷建生的父亲是洛阳玻璃厂厂长,副厅级官员,文革时被打为“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后来雷建生报考飞行员,所有环节都过了,最终政审被拒。
没有受过正经教育,街头经历又给他们增添了污点,最后,大院子弟们多数进了工厂,郎保洛是胶鞋厂干部,报考法律系研究生失败,雷建生曾在轴承厂做干热处理工,王茂军在纺织厂做锅炉工。和他们从小崇拜的英雄相比,工厂的工作是那么碌碌无为,和“建功立业”没半点关系。他们的理想,“把锅炉烧翻了也没法实现,(还得算)安全事故。”王茂军说,“快憋疯了”。
长江漂流就像一个出口,释放他们年轻时未能迸发的激情。尽管他们对漂流既无知,也没兴趣,家人更是不支持,整个队伍的训练就是在洛阳公园里划船,但他们还是出发了。1986年5月,洛阳漂流队背着家人、躲开体育局的堵截,偷偷踏上了去西宁的火车。
才到青海,他们就发现摸到长江源头都很难,更别提下水。一路上都是无人区,风大,干燥,队员嘴唇开裂,血流不止。脚下的路一会儿是冰冷入骨的雪水,一会儿是绵软的沙土,几次折腾,队员们脚都烂了。
无人区生活
食物也不够,洛阳队险些饿死。他们最开始不习惯吃炒青稞,后来掰开硬咽下去,吃了几天,嘴全烂开,稍不注意上下嘴唇就黏在一起。
青稞也快吃完时,只能抓草充饥。加上高原反应,每走半小时,他们就停下来喘一会。没有大容量的储水装备,渴了就只能喝混着死牲畜味道的沱沱河水。长江在源头一段被称作沱沱河,沱沱河水小,橡皮船根本漂不起来,而且河岔多,拖不好就陷到另一条河床上。
6月24日,洛阳队终于到达沱沱河沿镇。他们得知,获四川省支持、人员众多的四川队同样在源头下水,而且,肯·沃伦的中美队也已出发,设备精良,船只众多。此后的江面上,两支中国队伍时而合作,时而竞争,但都把“漂在美国人前面”当作目标。
和外国人抢时间的不止是漂流。洛阳队在曲麻莱县招待所就遇到一位画家,正自费步行考察长江,准备创作长达1127米的《长江万里图》,计划在1997年香港回归时完成。问及原因,画家说,他得知日本画家平山郁夫到中国创作长1100米的《丝绸之路》萌发此意。又一个和外国人抢时间的人,洛阳队立刻邀请他上船漂流。
洛阳队昼夜兼程,花了三周漂到玉树,但他们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玉树的记者告诉他们,肯·沃伦6月30日到沱沱河沿镇,坐大卡车,只用了5天就到源头。他们听说,肯·沃伦是经验丰富的职业漂流探险家,漂过密西西比河、尼罗河、亚马逊等大河,为了挑战长江,他带来12条、价值10多万美金的船。洛阳队的装备是“104军用登陆艇”和橡片圆筏,加起来才值6000人民币。
这大大刺激了队员们。洛阳队开会,有人提议单船漂流,其余人上岸,但是密封船无法驾驶,商讨后觉得不妥。副队长雷建生又提议,单独放小敞船,直达巴塘,然而补给无法保证,也被否定。最后,大家决定仍放三只船,但让之前上船的画家等人上岸,再减轻装备,尽快抵达巴塘。
牛仔与嬉皮士
源头上的肯·沃伦并不知道中国队伍的焦虑,他终于抵达了他心中的圣地长江。到源头时,他让队员们放慢脚步,整个队里鸦雀无声。像以往一样,肯·沃伦跪在水边,他情绪激动,对着河流祈祷:“希望你保佑我们。”他感恩上帝赐予他这次机会,在过去的两天,他哭的次数比他之前近60年还多。
1986年7月21日,中美队从沱沱河下水,正式开漂。前一年,青海雪灾,大雪覆盖了青海西部,政府出动直升机给受灾牧民空投大饼、面粉和成捆的木材。当中美队的大卡车从青藏高原上走过时,遍地都是冻死的羊,尸骨在草甸上,白花花的一片一片。
沱沱河开漂
按原计划,中美队每天需要漂流80公里,相比之下,洛阳队用了一个月才漂到尧茂书遇难的地方,平均一天40公里。与20世纪早期的探险不同,长江漂流的一大任务是拍摄纪录片,电视台是最大的赞助商。
摄制组听从制片人而非肯·沃伦的命令,矛盾首先出现在摄制组和漂流队之间。肯·沃伦要带队赶路,但摄制组希望收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