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年 1 月末,一艘帆船正由广西涠洲岛开向斜阳岛。寒潮袭来,风雨飘摇,视线范围内的海面上只有这么一艘船。浪不时打上来,科学家陈默已习惯了船上的颠簸。他微微闭上眼睛,斜靠在甲板上。
“大家看!前方 2 点钟方向!”船长阿吉转动舵盘并喊道。陈默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搜寻着不远处熟悉的踪影:布氏鲸。
陈默是广西科学院副研究员,这是他与团队“追鲸”的第九年。若是把时间拉回 2016 年,不必说游客,连科研工作者也无法确认在这片海域存在着鲸群。如今,布氏鲸已成为涠洲岛的文化名片。要了解布氏鲸在中国的来龙去脉,陈默是不可能被绕开的名字。
陈默正在办公室,介绍在中国分布的鲸类的特点和区别。
与以往的科研考察不同,陈默之所以出现在这艘帆船上,是因为一项名为“寻声大航海”的综合性声音艺术项目。由鲸鱼马戏团和 52Hz 声音馆发起,艺术家、导演、录音师、鼓手、船长、水手、科学家组队驾驶帆船,项目第一站选址涠洲岛。在为期二十余天的出海旅程中,他们要找寻布氏鲸的踪迹,并采集它鲜少被记录到的声音。陈默是这趟航程的学术顾问。
寻鲸
“陈哥,这边有鲸鱼!”从 2016 年 3 月接到斜阳岛岛民杨承腾的一通电话开始,陈默与布氏鲸的故事展开。他以为这是又一次鲸鱼搁浅——自 90 年代起,涠洲岛附近北部湾海域有过数次鲸鱼搁浅记录。忙完手头工作,陈默与工作伙伴赶去涠洲岛出海,但并没有发现鲸鱼的踪迹。
后来,根据渔民拍摄的视频,陈默初步判断他们所看到的是布氏鲸——这是一种中型体型须鲸,广泛分布于热带和亚热带水域。它的身体细长,成年的体长可达 12 米~14 米(涠洲岛的布氏鲸体长基本为 12 米),其头部较尖,体背通常呈现灰褐色至深灰色,较高的背鳍是个体识别的重要部位。不同于齿鲸,须鲸没有坚硬的牙齿,其口部有许多筛板,用于过滤和进食如小型鱼虾、浮游生物等,并利用鲸须将海水排出。
陈默办公桌上的书《中国鲸类》。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2017 年开始,广西科学院、中科院水生所和北部湾大学组成的广西北部湾海洋哺乳动物研究组,并由陈默牵头“布氏鲸基线调查行动”,另两位科研负责人则专注于中华白海豚和鸟类研究。团队于 2018 年启动系统研究,第一件事是向当地渔民展开调研。
不少渔民说,他们在涠洲岛出海至斜阳岛南侧 9 海里处经常看见鲸类捕食。“尤其是年纪大的渔民,有 95 岁的渔民说从小跟着大人打渔时就见过这种动物,只是不知道这叫布氏鲸。这表明布氏鲸并非近年才出现,而是长期存在,但没有被人们所知晓。”
2018 年 4 月 4 日是个风平浪静的出海日,但对于陈默却一生难忘。关闭船部引擎,一阵拍击水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调转船头,一条大约十一、二米长的布氏鲸浮出水面——好像梦中的景象。“头顶喷出一蓬水柱,然后拱起后背,镰刀一样的背鳍和尾鳍划破海面带起一片浪花,旋即消失在金灿灿的海面之下。”他在文章里如是记录。
为这一刻,陈默和团队等了三年。大型鲸类一度被认为在中国大陆沿海已经绝迹。此后,经过连续考察与监测,证实这片水域存在着一个稳定的布氏鲸群体。这一发现无疑对于我国的鲸类研究具有里程碑意义:在 20 世纪 80 年代之后,涠洲岛海域成为我国境内近海已知唯一的大型鲸类的稳定栖息地和捕食场所。
陈默在涠洲岛的海边。
“在家门口可以看到它们是幸运的,在家门口能研究并保护它们是更幸运的。”作为广西本地人,陈默觉得自己找到了一生的召唤。
涠洲岛
涠洲岛是中国最年轻的火山岛。以往,人们前往涠洲岛,是为了观览此处形态新奇的火山景观与海蚀地貌。近几年来,随着官方媒体与社交平台上关于布氏鲸的视频数次登上热搜,“出海观鲸”一跃成为涠洲岛旅游的热点项目,进入大众视野。
一般认为,布氏鲸存在近岸型布氏鲸(Balaenoptera edeni edeni)和远海型布氏鲸(B.e.brydei)两个亚种,涠洲岛海域的是近岸型布氏鲸。此处海域有着丰富的鱼群,此外,还有几十公顷人工保育的珊瑚礁,吸引布氏鲸前来捕食、栖息、繁衍。每年 12 月至次年 4 月是布氏鲸活动最频繁的时期,在天气暖和、风平浪静的日子最适宜寻鲸。空中盘旋聚集的海鸥群是最显著的信号——每当布氏鲸出水换气时,海鸥会立刻蜂拥而上,试图从鱼群中“捡漏”。
出海前一天,陈默在他位于涠洲岛上的一间办公室向我们展示了团队数年来的科研考察视频:灰黑色的“小山”在海面起伏,有时喷出 2~3 米高的水柱,一张大嘴缓缓伸出水面,无数条小鱼在其中跳跃,引来成群的海鸥扑闪着翅膀相随。
陈默办公室的一个角落
几张中国鲸类科普海报贴在大办公桌旁的白板上:大如长须鲸北方亚种、抹香鲸,小如灰海豚、长江江豚……墙上钉着团队首次发现布氏鲸后发表的论文:《Occurrence of Bryde's Whales, in the northern Beibu Gulf, China》。在办公室右侧的木桌上,一个盒子里收藏了形形色色的贝壳,旁边立着一幅朋友到涠洲岛观鲸后送给陈默的画。画面上,夕阳将天空与海洋染成了金橙色,云霞之下,几头布氏鲸探出水面,张着大嘴,周围海鸟环绕,远处的船上有几个观鲸的人。
与海洋的故事
把时间倒转二十余年,陈默对鲸豚类生物的兴趣在他读高中至大学期间便已显现。那是 BBS 论坛空前活跃的年代,陈默积极投入于“白鱀豚保护”和“绿网”两大论坛,与素不相识的网友热烈讨论如何参与白鱀豚保护行动。
白鱀豚(Lipotes vexillifer)是我国特有的淡水豚类,曾广泛分布于长江中下游。由于人类活动的影响,上世纪 80 年代后期,白鱀豚的数量呈断崖式下降。“当时,位于武汉的中科院长江水生所养了两头白鱀豚,最著名的一只叫‘淇淇’。大家在 BBS 里都很关心如何调查、救助白鳍豚,还一起发起了在武汉的募捐活动。”陈默回忆道。他还创建了保护白鱀豚的 QQ 群。
2002 年,“淇淇”的生命抵达终点;2004 年,人类最后一次野外目击到白鱀豚;2007 年,白鱀豚被宣布功能性灭绝。出于对零星个体残存的可能性的考虑,官方仍将其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随着新的媒介平台兴起,BBS 论坛隐没于历史,这段普通人参与海洋生态与物种保护的故事亦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直到 2015 年,我在北京的一个冬令营活动上和几位朋友交流,意外发现彼此都曾是绿网和白鱀豚论坛的成员。这次相遇也让我感到,许多热爱海洋的人们都在这个领域默默奉献。”
在本科阶段,陈默选择了环境科学专业,并在出国读研阶段专注于物理海洋方向,致力于海洋模型的研究和海洋观测。“我喜欢动手和机械方面的工作,因此海洋观测对我来说非常有趣。我经常参与调试各种仪器,思考如何改进和应用这些仪器。”
然而,留学毕业回国后,陈默意识到国内的研究环境与国外大不相同,要继续进行海洋观测,需要船只、设备以及巨额资金支持。限于当时的研究条件,陈默决定暂时不继续深造,而是先在国内工作两年,观察未来发展方向。
科学知识的传播者
我们第一次见到陈默时,他正在办公室对面的多功能厅,为十几个冬令营孩子绘声绘色地讲授海洋知识。“大家看,这里有三头鲸,它们到处游,把鱼赶到一起,然后张开嘴。这只在中间张开嘴,那只从侧面游过去,它这一次吃不到,下次可能就轮到它吃了。我们这些年收集到各种各样的视频和声音让我们知道,其实这些鲸鱼在水下相互之间会交流怎么捕食。”
“即使不能成为科学家,我也可以成为科学知识的传播者。”十年前,陈默将重心转向海洋科普,意外解锁了他另一处长久的热情与召唤。
在南宁长大的陈默首先联系了自己的小学班主任,尝试以班级为单位,为小学生讲授海洋知识。授课效果出奇地好,随后,南宁许多学校纷纷邀请他去讲课。“全球对海洋教育非常重视,但在国内关注的人却很少。经过在中小学分享,我发现人们对海洋知识的渴望很大,但获取途径有限。所以我决定先在广西开展海洋教育工作,再逐步发展。”
陈默怀抱一些鲸鱼模型玩偶。
在美国,几乎所有研究单位都有专门的科普部门,而我国在海洋科普方面做得尚不充分。陈默提议成立科学教育与传播中心,得到了广西科学院的支持。他的海洋科普和教育事业正式起步。由于有国外经历,陈默与海外从事海洋教育的人建立了联系,包括日本、美国等地。2015 年,他参与成立了亚洲海洋教育者协会,进一步推动亚洲地区的海洋教育工作,其团队长期与全球的海洋教育科学家和实践者交流分享经验。
陈默是一个注重长期发展的人,不急功近利,愿意耐下心来持续不断地推进一项事业。在做海洋科普的过程中,他结识了广西省内一个研究中华白海豚的团队,相互交流后发现团队强于科研,而在公众普及方面有所欠缺。于是,陈默开始协助进行中华白海豚的科普宣传事务,直到 2018 年看见布氏鲸跃出水面。
追鲸
最近几年,陈默每年在岛上近 100 天,12 至 4 月的旺季则保证一半以上时间出海,淡季保证每月 3 次出海,总共出海超过 200 次,累计拍摄布氏鲸图片和视频资料超过 6TB。其研究组致力于通过个体识别、行为记录、健康状况评估和海洋环境监测等研究手段了解布氏鲸,为海洋生态保护提供科学依据。
布氏鲸最活跃的时段分别是清晨和傍晚。对陈默来说,最理想的是在天还未亮时出发,早上 5 点准时启程,抵达布氏鲸常出没的海域。“天蒙蒙亮的时候,可以观测到它们的捕食和活动异常活跃。中午 10 点半之后通常是它们休息的时间,捕食行为相对减少,观察时间也变短。天气特别好时,布氏鲸会在海面上静止不动。这时使用无人机跟踪它们,有时能持续一个小时。不过在风浪大的时候很难看清它们的踪迹。”
烈日的灼烧、大浪中的眩晕都没有使陈默退却过。为了能够全天候观测,他经常直到天黑 6 点后才回岛上,许多人无法忍受这种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