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理解为什么传统中国的节日均以农历为基础——古代中国人的生活以农历为尺度,中国四大传统节日春节、清明节、端午节和中秋节自然也是如此。然而,翻开日历都不难发现,清明节这个极具中国特色的传统节日虽前后有摆动,但在却没有其他三种节日那样差异如此之大,而是锁定在了4月4日至4月6日之间,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因在于春节、端午和中秋均是农历中的“几月初几”,而清明则是节气。二十四节气以太阳运行的周期为基础,因此与公历相对吻合。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民国政府规定4月5日为国定假日清明节,遂成定制。新中国成立后,清明节复归以节气为本,其日期为冬至后的第108天,基本徘徊于4月4日至4月6日之间。民国时期,清明节还有一个别称叫民族扫墓节,这一别称则体现着汉族人在清明时分对祖先进行祭祀的传统,背后则隐藏着中国民俗的又一种流变。
随着人口流动的加剧与传统观念的淡薄,扫墓这一传统在中国大地上也一年淡过一年。然而,正如端午节的粽子和中秋节的月饼一样,清明节给后辈留下的美味却让人难以舍弃。那么这种美食是什么?不同的人眼中有着不同的答案:有人说是甜蜜的青团,有人是鲜香的清明果,或许还有人会说是清明粑、清明粿、清明馍馍、清明蒿子粑……
中国古代种类繁多的历法都可以归类为农历,那这些同样各类繁多的清明美食是不是也是同样一种东西呢?可以说是——这些粑啊、粿啊、团啊,从外观上看都是绿色的面食,而且很容易猜出来里面有馅;但也可以说不是——如果你认为汤圆和饺子绝对不是一家人,那清明果和青团之间的关系,也亲密不了多少。至少,也要看成是清明美食的甜咸两党吧。
对。清明美食,正要从清明果与青团之间的“甜咸之争”开始说起。在中国,但凡是上了年头的小吃,大多都会有一个与王侯将相、公卿贵族们“沾亲带故”的传说,青团也不例外。关于青团流行最盛的传说与太平天国后期的将领李秀成相关。相传天京变乱后,李秀成被清兵围捕。为了断“贼人”的口粮,清兵添兵设岗禁止路过的百姓携带食物。百姓们可怜太平军,于是想办法将艾草汁揉入面团做成绿油油的米团子,终于蒙混过关把吃的带到了李秀成手中。李秀成感百姓恩义,让属下均学会了做青团之法,青团遂流传开来。
仅仅从情节本身来看,这也称得上是一个蹩脚的故事,好在喜欢吃青团的食客大多也不会计较其真伪,无非只是在享受口腹之欲的同时图个开心。青团的历史要远较李秀成悠久——在历史的纵轴线上,如果太平天国刚刚成年,那青团则早已步入耄耋之年。
“青团”一词在清初诗人袁枚所著的《随园食单》中正式出现,语句用得极为简洁干练:“青糕、青团。捣青草为汁,和粉作糕团。色如碧玉。” 袁枚是出了名的才子,其诗文与纪晓岚齐名号称“南袁北纪”,而其最富盛名的还要数“吃”——在这里,袁枚用短短十八个字描述了青团的制作过程后还不忘带一笔“色如碧玉”,后世的读书人在清明时节若无意翻书看到这四个字,恐怕难免会饥肠辘辘一番。
《随园食单》付梓于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太平天国的领袖洪秀全要到二十二年后才出生,青团自然不可能是在李秀成的时代才被发明出来的。事实上青团比《随园食单》还要古老,只是并不叫“青团”这个名字。明朝《杭州府志》中有“其米食用青白圆子,亦寒食遗意”的记载,这里的“青圆子”便是袁枚笔下的青团。再向前回溯,宋朝清明时节有食用寒食饼的传统,据杨慎《丹铅总录·诗话·茸母孟婆》中记载,宋徽宗北虏至金朝后,曾在清明节吟诗道:“茸母初生认禁烟,无家对景倍凄然。帝城春色谁为主,遥指乡关涕涙连。”这里的“茸母”指的是鼠曲草,正是寒食饼“绿色皮肤”的原材料;从宋徽宗的诗中不仅能看出寒食饼与后世青团的传承,还能品味到寒食节与清明节之间的微妙联系。
然而寒食饼也并不是青团最早渊源。南朝梁著名学者所著《荆楚岁时记》中记载:“是日(三月三日),取鼠曲草汁作羹,以蜜和粉,谓之龙舌䉽,以厌时气。”由此可见至少在南北朝时期,龙舌䉽便以作为寒具而出现了。不过当时的寒食传统是以上巳节为中心,晋朝司马彪《礼仪志》中所说的“三月上上,官民并禊饮于东流水上,弥验此日”指的便是上巳袚禊的习俗。
上巳节、寒食节、清明节本非同一个节日,唐朝中期,民间对于上巳的热情逐渐转向寒食与清明,而后两者因为日期相近最终在民众的流变中合二为一,民国时期定清明节为民族扫墓节,这扫墓的传统便来自于寒食。
包邮国一带大抵认为自己在清明节钟爱的青团便是由古代的寒食饼发展而来的。这也没错——从清明节饮食习俗来看,“龙舌䉽——寒食饼——青圆子——青团”这一美食进化轨迹或许非常直观而令人信服,然而若将视线扩大,却会发现在寒食饼之后,清明美食的样式却呈现出多样化的趋势。仅从原料与作法来看,寒食饼可能发展成青团,也可能发展成清明果、清明粿、清明馍馍甚至艾叶粑粑等一大串名称各异而形状相似的美食。在这其中,最具文化指向性的或许是蒿子粑粑:江淮一带有农历三月初三吃蒿子粑粑缅怀亡灵的传统,而这正与古时的上巳节信仰一脉相承。
依江淮地区习俗,食用蒿子粑粑所怀念的英灵是三国时期的周瑜,考虑到晋朝历史正脱胎于三国,这一传说远较李秀成的故事来得沉稳朴素。蒿子粑粑之名源于其食材之一香蒿——清明前后正是香蒿长势最好的时候,采其尖芽捣成汁后揪干和入糯米,内里放入不同的馅料,蒸熟即可成型。江淮一带自古以来便是出了名的鱼米之乡,食材极为丰富,蒿子粑粑能在这样“强敌林立”的环境下成长为名小吃引发一方百姓的期待,其美味程度自不待言。
蒿子粑粑还有一个别称,叫艾叶粑粑,顾名思义,其食材用的不是香蒿而是艾叶。艾叶的味道比香蒿要浓烈得多,和面时要用水浸泡一整天以去其苦味——因为艾叶与香蒿叶外观相似又都能作为清明美食的食材,于是食客也便渐渐将两者混为一谈了。
无论是蒿子粑粑还是艾叶粑粑,均有甜咸两种味道。甜馅主要是豆沙,而咸馅则五花八门,大抵可分成腌制的蔬菜和肉类禽类。中国传统饮食中不乏有“甜咸之争”,比如粽子、汤圆、月饼等,蒿子粑粑和艾叶粑粑内部的“甜咸之争”与此如出一辙,这也成为中国地域饮食文化差异性发展的另一个脚注。
令人回味的是蒿子粑粑的另一个别称:青团。之所以说令人回味,节点在于“粑粑”二字。粑粑指饼类食物,中国地方小吃中以“粑”字单字为名的小吃不少,比如饺子粑、萝卜粑等;但以“粑粑”为尾缀而出名不多,最富盛名者大约要数借旅游而火起来的丽江粑粑了。蒿子粑粑与丽江粑粑一样均为饼状,而青团则为团状,食客们之所以会将蒿子粑粑与青团相混淆,当然不是因为外形,而是因为其“内里”。
蒿子粑粑(当然也包括艾叶粑粑)与青团的确相似——同样以绿色植物叶捣汁和面,同样是蒸,馅料同样分为甜咸两类,味道也几乎同样。一不小心把青团压扁了,不知内里的人一看,嘿,这不就是蒿子粑粑吗!
除了青团,蒿子粑粑还有没有其它别称?还真有。不过严格意义上来讲这不算别称,而是制法几乎相同的而流行地域不同的另一种清明美食:艾粄。
粄是客家语里的特色词汇,为各类糯米、粘米糕点的通称。清明时节,客家人在踏青时常常会采一些鲜嫩的青草,经调制后加入糯米中制做清明粄,用的是什么草,就叫什么“粄”,比如“艾粄”、“田艾粄”、“苎叶粄”等,又以艾粄居多。从做法上不难看出客家的清明粄与蒿子粑粑、青团均大同小异,应该便是寒食饼甚至龙舌䉽的不同变种——值得一提的是,“粄”与“䉽”互为异体字,从中也能体会到龙舌䉽与清明粄之间,的确有着草蛇灰线般的传承。
中秋节是全民吃月饼,清明可不一样,有地方吃蒿子粑粑、艾叶粑粑,还有地方吃艾粄……这些名称上看便觉“小众”的清明美食有着极强的地域性色彩,而清明节最流行的美食无疑是青团与清明果了。
青团大体流行于江浙一带,在上海更称得上名点。袁枚在《随园食单》只说“捣青草为汁”却没说是哪种青草,其实青团与其“近亲同族”们所用的原料相近,以艾叶居多,除此之外还有鼠曲草和麦青等。这里的艾叶除了捣成汁各面以外,还可以挂在门口辟邪,古老的传统中自有一股浓浓的田园牧歌式风情。
上海不仅有青团,还有白团:面皮是糯米和粘米按一定比例和成的,加青草之流是青团,不加则是原味的白团。因为没有了清明风情的颜色,白团看起来就像是加大号的汤圆,三四个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吃饱。白团与青团除了“捣青草为汁”之外并无不同,馅料秉承着“甜咸之争”的传统也分为甜派与咸派。甜派依然是豆沙为主,也有以白果为馅的;而咸派则有着浓浓的上海特色:春笋肉丁、荠菜、香干马兰头,以及“网红”咸蛋黄肉粽。当然清明招募时多带青团,绿色的点心与绿色的季节相得益彰,似乎也寄托着人们面对先祖时的哀思与希望。除了青团,上海还在一种艾麦果与青团相似,只是多用模具印出各种形状,精致之余倒是没有青白团子那般来得朴实了。
以上海为起点一路向西南,到了江西的地界,就不太见得到青团了。江西人吃的是清明粑,隶属于清明美食谱中的另一大派别清明果。江西从来不是青团的地界,清明果是江西人当仁不让的清明美食霸主,然而如果要问清明果与青团有什么不同,便又绕回到蒿子粑粑与青团的区别上了:形状,形状,还是形状。
蒿子粑粑是饼状,青团是团状,而清明果大多是元宝状,说白了便是绿色的大饺子。问题就出在“大多”两个字了:有“大多”就有“例外”,那例外的形状是什么呢?又回到了饼状。
也就是说,清明果分两种,一种是元宝状,多为咸馅;还有一种为饼状,多为甜馅。饼状的清明果与上海的艾麦果相似,会用模具压制出各种文字或图案,而元宝状的清明果除了形状独特之外,馅料与咸派的蒿子粑粑、青团、艾粄也没什么大的不同,腊肉丁、冬笋丁、香菇丁……唯因江西人嗜辣,故江西的清明果也少不了辣椒丁,这一点恐怕江淮人家便难以接受了。
清明美食谱,到此已经完全混乱。如果再考察一下清明果的别称,简直让人完全无法区别这些清明美食之间的区别:清明果,又称清明粑、清明馍馍、清明蒿子粑……要命的是,将饼状清明果叫成青团的也大有人在,更要命的是,这个称呼似乎也没有什么毛病……
由此便只能说,无论是清明果、青团还是艾粄,事实上都是同一食物在不同地域流传、衍生出的分支,既然“本是同根生”,自然“安能辨我是果团”了。同一个节气,同一个节日,同一种颜色,甚至是同样的味道,或许在饮食的发展历程中,清明美食的万川归海,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吧。
清明美食如此混乱的原因也很简单。凡青树叶者,皆可染青,崇祯年间《尤溪县志》载:“或用青树叶染成秫米作食团,祭毕以楮钱挂树,羞品各称其家。”而清明时节染青的植物最为丰富,故在这一时段时出现众多相似的美食也不足为奇。不同地域之间习俗用语文化均不同,将同一事物以不同名称描述,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孔尚任《节序同风录》中载“捣麦苗取汁,染褁饀蒸作团曰青麦团,又曰清明团”,胡寿海《遂昌县志》卷十一载“清明节以茵叶擣细,和为粔饵,谓之清明果”,这里的清明团、清明果与袁枚的青糕、青团一样,都只是清明美食的一个侧面,而背后没有变的,则是清明时节对祖先的思念,以及杜牧诗中那一场纷纷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