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闻深镜调查组记者
近期，游客张先生向封面新闻爆料平台反映，他在网络直播间报名前往张家界、湘西旅游，遭遇行程缩水、频繁购物、兜售不明药物，“这样迟早会把张家界、湘西的形象毁掉。”
8月中旬，记者通过直播间报名“纯玩团”，进行了一次5天4晚的暗访。结果发现，参观时间缩水一半，游客被反复送进购物店，还因购物量少被导游嘲讽；在古丈县夯吾苗寨一处暗房，“神医”两三秒就能通过手相、舌苔诊断病情，男游客普遍肾虚，女游客普遍子宫肌瘤，并且都有患癌风险，以此兜售数千元、数万元的“神药”保健品。
最后一站的珠宝店，老板突然斥责员工“过分购物扰乱旅游”，命令员工“所有珠宝一律一折送给游客”，只求游客“在高速路口遇到文旅局抽查时给好评”。这些动辄数万、数十万的珠宝首饰，砍到1000多元还能赠送俩吊坠。有游客笑称“这是唱双簧反向推销”。
8月19日，记者将相关情况反馈给了张家界文旅局及古丈县文旅局、卫健局、市场监管局。
参观缩水游客被反复推销，购物量少会遭导游嘲笑
在抖音平台，有上百个直播间推荐张家界至凤凰古城的旅游线路。一个名为“张家界—天门山凤凰旅游专场”（抖音号cnzjjxsm168）的直播间，主播宣传一款价格1350元（原价4599元）的产品，玩5天住4晚，是无自费、无强制购物的“纯玩团”。
下单后，客服人员添加记者微信，并不断发来“内部通知”，声称“马上要涨价”，催促记者确定行程。记者对行程表示疑问，对方发来了详细的宣传册。
宣传册宣称，行程赠送2餐特色餐，住宿豪华型酒店；夜宿凤凰古城的次日，早餐后游览古城时间不低于2小时；全程购物点只有一处生活超市。
在另一场直播中，有网友询问是否包含机票、火车票费用。主播称为了保证旅游体验不包含这些交通费用，“就是不想你去购物。你也不想跟导游斗智斗勇，不想看导游脸色。全国各地包路费的（团），都会耍脸色、购物的。”
记者暗访发现，到达张家界签订旅游服务合同的旅行社，并非直播间对应的旅行社，每人要额外缴纳50元保险费用。
第一天未安排观光旅游，第二天、第三天参观张家界森林公园、天门山等景区；第四天上午在珠宝店、特产超市购物至下午1点，下午游览芙蓉镇一小时，当晚8点到达凤凰古城，游客自行安排活动；第五天早上6点半，游客乘车前往古丈县夯吾苗寨，并无“早餐后游览古城不低于2小时”的游览项目。
在夯吾苗寨，导游进行一小时的茶产品、银器、苗医宣传后，将乘客带往一处“银器合作社”购买银器，部分游客被带进一处暗房购买苗药；午饭后，游客被带往一处珠宝店购物。此后，原本还有一站“赠送”的购物点，全团游客一致表示放弃，行程结束。
直播间里宣传的“玩5天，只一处购物”，实际上景点游览时间只有两天半。
整个行程过程中，先后换了三个导游接力带团。第一段的导游，在大巴车上多次明确表示购物与他的收入挂钩，每人购物标准不低于2000元，他可以拿到3%到5%的提成。导游反复表示不强迫购买，但要求游客与导游要相互尊重，“我最讨厌有人跟我玩嘴，有些人演技比国际影星都好。你让我难受，我也可以让司机故意绕路，耽误时间让你们难受。但我不想这样做，没意思。”
在张家界翡翠馆、土特产超市，购物持续到中午1点，不少游客购买了商品。但在离开商场的大巴车上，导游却认为团队购物太少，“我都没敢从正门出来，不敢见人。不知道你们感觉怎么样，我出来的时候，恨不得打个地洞出来。”
餐食太差让客服震惊，记者直播间反馈后被踢出并拉黑
这款旅游产品在上述直播间宣传了一个多月，价格在8月15日涨至1480元。但主播的宣传未变，一直是“0自费”“无购物”“吃得好住得好”，每次都是“最后一天”“还剩三个名额”“今天下单，免费升级酒店”。
主播称，对下单的游客全程升级酒店，市区两晚为五钻酒店、品牌连锁酒店，健身、休闲功能齐全，武陵源景区住山顶，酒店可看云海，到凤凰古城住千元级别的“千年吊脚楼酒店”，每顿正餐标准为30元每人。
实际情况并非宣传中的那样。除了首晚住宿在正常的酒店，其他几天均是被安排在民房改造的客栈、民宿，“凤凰古城1000元的千年吊脚楼”变为半山坡的简陋民宿，房间内只有两张单人床和一个床头柜，墙面只粉刷了三面。
宣称的“千元级别的千年吊脚楼酒店”，实际是简陋民宿（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而餐食方面，清炒包菜、蒸南瓜、炒胡萝卜丝、梅菜蒸肉、冬瓜排骨汤、竹笋肉片干锅、鸭肉干锅是中晚餐固定菜式，早餐则是清汤白粥、馒头、面条、榨菜，每人一个鸡蛋。离开凤凰古城的早餐，每人打包一份馒头、豆奶、鸡蛋，随车带着。
“但凡做得有味道能下饭，让我们多吃一碗米饭也行。素菜像白水煮的，没有油，汤里两三块排骨，盘子里七八片肉不够每人一筷子，鸭子锅每顿都剩下，没人下第二筷。不管在哪里吃，天天一个样，像厨师在跟团走。”游客王女士开玩笑说，只有第一次购物之后，像奖励一样增加了一个炒腊肉。
行程中每天的早餐（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行程中的中晚餐（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来自安徽的李女士说，他们一家几口每天都要点外卖加餐，“肚子里没油水，孩子受不了。每天赶场一样到处赶路，饿得心发慌。想着最后一天总该吃点好的吧，结果早上连咸菜也不给了。”
行程结束前后，记者又多次进入上述直播间，发现主播还是同样的宣传说辞，“我们不做低价团，跟着我们吃得好住得好”。
8月18日，记者进入直播间询问餐饮和住宿情况，主播依旧宣传：“今天下单，全程升级五钻酒店，武陵源住索道边看云海，凤凰古城住1000多元一晚的千年吊脚楼。”
记者表示自己正在主播宣传的旅游团中，吃住条件不是宣传的那样。随后，记者被踢出直播间并拉黑账号。
记者被直播间踢出并拉黑（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8月20日，记者更换账号进入直播间，主播宣传内容没变。记者询问，产品宣传册中标注了一处购物，实际行程购物情况怎样。主播回复：“只在天门山上有一处特产商店，不算购物。我们这个价格不做购物。你要是选择那些八九百两个人的，才知道什么是购物。”
记者向客服发送照片，反馈了餐饮和住宿问题。客服表示震惊：“我们交的是300元每桌的餐费，每人30元的标准，就给你们吃这些？怎么会吃成这样？”
旅行社客服人员对餐饮表示震惊（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这名客服人员称，会向公司汇报。
截至发稿，记者未收到汇报后的反馈。
男的肾虚女的子宫肌瘤，“神医”以癌变威胁推销万元“神药”
行程的最后一天，游客一早被送往古丈县夯吾苗寨，由村里的“阿妹”接力带进村游览。
经过《两只老虎》对唱、观看婚俗表演流程之后，游客被带入一家农户。阿妹用一个多小时讲解了茶叶、银杯、银碗、苗药的神奇功效，现场推销茶叶、银器，之后表示有3个名额请苗医帮忙诊病。
随后，游客被带进银器销售“合作社”。这是一处银器商场，每克银的价格在36.9元，一件物品动辄数千、上万元。期间，记者看到一名游客质疑被骗，现场拨打12345投诉。
记者上前围观时被阿妹拉走，跟着她进入商场顶头一处暗房内。这里有六七位“苗医”坐诊，一位“资深苗医”接待了记者和另一名女游客。
他让两人同时伸出手掌，查看两三秒之后，他开始询问女游客的病症，并总结病因。他认为女游客有甲状腺结节、子宫肌瘤、胰腺功能衰竭等病症，根源是肝管堵塞，“已经到了不能不治的程度，再耽误就是肺部结节，甚至癌变。我这刚好有三种药丸，连吃4个月就好，每个月3200元。”
记者主动表示，自己有肠炎、胃炎和颈椎病，希望他仔细看看。李某奇不耐烦地说他已经看清掌纹，称记者除了颈椎病、肠胃病，还有心脏梗塞，已经心源性浮肿。这些病症的根源是肾虚。
他同样给记者开出三种药丸，4个月需要13000多元，可以治愈上述的心脏病、颈椎病、肾虚。
“苗医”开出的治疗心脏病、颈椎病、肾虚的“神药”（深镜调查组记者拍摄）记者表示，第一次听说肾虚导致胃病和颈椎病，希望写个病例、做个诊断结论，以免服药4个月后，双方对治疗效果发生分歧。男子则表示“人要讲良心，医生都是讲医德的”，并且以“一旦癌变，什么药都没用了”的说辞，催促记者转账。
为打消记者的疑虑，他现场表演按压穴位逼出湿气的“绝技”。他在记者双腕、后脑、肩膀、头顶分别按压，之后掀起记者后背的衣服，邀请其他游客见证“出痧”。有游客在旁边惊叹“真的红了，有红印子”。
记者注意到，他掀起记者衣服之前，悄悄将衣服在手中捏成团，使劲压着记者的皮肤，像刮痧一样使劲刮上去。
男子还打开手机相册，向记者展示“苗医中医师（高级）”证书。他还说：“要是在清朝，你这是康熙皇帝的待遇，我祖辈是给苗王看病的。”一晃而过的证书上，男子名叫李某奇。
李某奇开出的三种药丸，包装盒上的成分表内容类似。记者提出质疑，花一万多元买药，至少应该知道自己买的是什么成分的药。
一旁等着收款的工作人员表示，柜台里所有药瓶上的配料表都是一样的，“大同小异，是公司随便印的。苗医只卖药不卖方，药方保密。”
出游之前，记者因脖颈红疹曾在两家医院被确诊为带状疱疹。记者故意指着脖子，询问李某奇是什么病。他伸手摸了一下，称这是蚊虫叮咬，或者是毛巾太硬划伤了皮肤。记者表示已治疗半月，他又改口称是“湿疹，湿气太重了”。
一旁的阿妹说，李某奇是有执照的正经医生，每天都在医院急诊上班，“不是江湖骗子”。
这时，李某奇追到记者跟前催促：“你不治疗的话，癌变了你就知道了。”
记者发现，旅游团有十多人被带进暗房就诊，远超阿妹所说的“仅有3个名额”。一位阿姨告诉记者：“他说我是子宫肌瘤，代谢功能差，每个月要吃800多块钱药丸。说我儿子是肾虚。发现这些女的就被诊断成子宫肌瘤，男的就是肾虚。”
店老板“怒斥推销”后反向卖珠宝，游客感叹“会把旅游形象毁掉”
最后一天行程，游客被带入古丈县一处高架桥下，这里有一处珠宝翡翠场馆。这一段的导游提醒游客，这些商品比较贵，不是喜欢就可以买的，“你们买不买跟我没关系，要理性消费。”
场馆人员将大家引进房间介绍翡翠知识。突然，一名男子闯入房间叫停员工的宣传。男子自称姓陈，是店老板。他吩咐工作人员：“今天对这个团不做推销。带他们随便转转，时间够了就可以走。”
陈老板询问大家这几天的旅游体验。之后斥责说：“现在的旅游团，看景点走马观花，在购物店时间比逛景区还多，不买还被导游甩脸色，旅游界都被搞乱了。我这次就是来自查自纠。”
陈老板表示，最近湘西州、古丈县文旅局进行了联合执法，对旅游购物乱象开展一个月的整治行动，将取缔10家购物店，只保留3家，“每个团离境的时候，他们会在高速路上车抽查、问卷调查，希望大家到时候帮我们好评。”
陈老板的发言引发旅游团热烈掌声。之后，他将大家带到一处“精品馆”，表示大家可以随便逛逛就可以离开。记者发现，这些翡翠产品未标价。
几分钟后，陈老板再次走进房间，指示工作人员：“如果现场任何一个人有喜欢的东西，今天全部一折送给他们。我说的算，我给你签单。”
现场游客开始涌动，挑选中意的产品。工作人员翻出价签，游客们发现这些产品动辄都是数万元、数十万元。一名阿姨选中一款标价36000的手镯，按照一折价格为3600元，陈老板又主动拿出一款翡翠吊坠赠送。
“最后1500元拿下来，还外带两个吊坠。他闯进房间那一番话真说到我心里了，但是一打开价签，动不动都是几万块的东西，品相也就那样，我就意识到这又是套路，是唱双簧呢。”走出场馆，这位阿姨笑着告诉记者。
在大巴车上，得知最后一站“赠送”的土司府景点也是购物站，游客们一致要求结束行程。一位河南女士说：“买点就买点吧，就当支援乡村建设了。但第一个导游每天都是拿话逼着你买东西，沿途风土人情啥都不讲。我一天都待不下去了，心里可想回家”。
另一位女士接过话题：“套路太多了，钱被商人赚走，村民没落到实惠。旅游的旺季他们还这样做，会把张家界旅游毁掉的。我会如实告诉亲朋好友的。”
8月19日，记者联系夯吾苗寨银器合作社，表示购买的银器比电商平台同款贵了一倍，希望退货。客服人员表示：“是你自愿购买的，不接受无理由退货。”
记者先后以游客和记者身份联系张家界市场监管局、古丈县文旅局、古丈县卫健局反馈相关情况。古丈县文旅局工作人员介绍，夯吾苗寨景区和销售银器的合作社都是私人企业经营，当地村委、乡镇并未占股，“主要为村里提供就业，带动消费，创造税收。他们是自由定价，如果明码标价了，是合理的。但我们可以去帮你协商。”
张家界市场监管局、古丈县卫健局工作人员表示，将对相关情况进行调查。
（原题为《暗访张家界至湘西旅行团乱象：行程缩水，“神医”以癌变威胁卖“神药”｜封面深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