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麦农在河南省滑县瓦岗寨乡政府门前晒麦。受访者供图
孙朝阳是村里的种麦大户,眼下有350多亩冬小麦准备收割。按照以往的经验,麦收后再等一两个月时间,每斤小麦能多卖三到四分钱。今年他依然盘算着,收割回来的小麦先暂存仓库,“等一等,一般都能多赚一些”。
为了防止发热霉变,进仓前,新收割回来的小麦,基本都需要通过晾晒等方式降低水分。对孙朝阳来说,自家农场拥有的两三亩空地,显然不足以用来晾晒上百亩的小麦。再加上晾晒需要较多的人力、物力,往年他通常会尽量晚收割几天,让已经成熟的小麦就地多晒一晒。
这也成为村里很多麦农的选择,特别是为种植面积较大的麦农减少了晾晒的麻烦。但这种方式要看老天爷的“脸色”,比如去年麦收时节,当地接连下了3天雨。村里一户农民种植的2400多亩的小麦全部出芽,只能“忍痛”卖给饲料厂,“一斤也就七八角钱,损失非常大”。
也是从去年开始,河南、山东、陕西等多地基层乡镇政府,注意到“晒麦难”这一问题,主动开放政府大院、文化广场、学校操场等公共场所,供麦农晒麦。今年,这一举措在各地得以延续。以孙朝阳所在的陕西省富平县流曲镇顺义村为例,6月开始,1200平方米的村委会广场,成为全村公共晾晒场所,“东家晒完西家晒”。
孙朝阳告诉中青报・中青网记者,其实,村里公共场所之前就允许晾晒小麦,只是一直没有明说,去年开始有了明文通知,没有地方晾晒的小麦,就可以直接拉过去。他说:“虽然村里闲置地方都允许晾晒,但肯定还是不够用的。”
富平县流曲镇农办主任王乐给出了同样的判断,“村里的广场、空地,群众现在基本都能用上,解决了一些问题,但是现有场所肯定也不够用”。
“借地”晒麦
河南省滑县地处豫北平原,拥有200万亩耕地,年产30亿斤粮食,被誉为“中国小麦第一县”。今年5月底,滑县瓦岗寨乡政府在大门口拉起横幅,红底白字写着“院内可以晒粮”。
去年,麦收时节的几场连阴雨,导致瓦岗寨乡很多小麦不能被及时收割、晾晒。情急之下,瓦岗寨乡政府、各村文化广场、党群服务中心等公共场所允许晒麦。小麦铺满政府大院的照片在网络上热传,被网友称赞。
受到如此大的关注和热议,是当地没有预料到的。“最开始就是考虑没地方晒麦,提出这样一个便民措施,没想到引发老百姓共鸣。所以,今年我们早早又拉上了横幅,欢迎麦农来院里晒麦。”瓦岗寨乡组织委员王晶介绍,过去这10多天时间,已经有近两百户麦农,陆续来到乡政府大院晒麦。
在山东省禹城市,6月初,当地公安局公布了13处可用于晒麦的公共场所,包括5处交警中队、8处派出所的单位大院、门前广场。
“去年刚刚开展此项工作时,群众还有些不相信,认为公安机关办公场所怎么会给老百姓晒粮?”禹城市公安局宣传科民警霍法义说,当时,晒麦场所联系方式公布之后,不少麦农打来电话咨询、确认。
“考虑到占道晒粮存在巨大安全隐患”,除办公场所外,禹城市各派出所还会根据辖区实际情况,协调开放一些公共场所。另一边则是,这段时间,当地执勤民辅警也加大巡逻防控力度,对在公路上打场晒麦的群众进行劝阻,引导其到安全场地晒麦。
这便更容易理解,为何一些公安部门也要加入“开院晒麦”的队伍。事实上,“麦农占道晒麦”一直让执法者头疼,每到麦收时节,治理这一行为,会成为各地公安、交管部门的头等大事。
今年3月起施行的《杭州市农村公路条例》明确提到,“农村公路包括县道、乡道、村道及附属设施,任何单位、个人不得在农村公路上及其用地范围内打场晒粮”。这就意味着,“禁止农户在农村公路晒粮”,已经被写进杭州地方性法规。
也有一些地方采取了更为灵活的处理办法。比如,今年6月4日,陕西省永寿县住房和城乡建设局发布通告,6月10日至30日期间,“火车站大街、万寿路、永兴路和能化五路”这4条街道,成为城区路段允许晾晒小麦等农作物的临时区域,要求麦农严格按照划定范围,规范晾晒。
滑县瓦岗寨乡与之类似,麦收这段时间,乡间小道允许晾晒,引导车辆尽可能绕行主干道。“往年会有麦农在主干道晒麦,甚至设置障碍物。每逢这个时候,都会发生交通事故。”王晶说,“现在很多人有了这方面认识,故自己也会小心。今年,乡内省道上,没有出现铺天盖地晒麦的情况。”
“群众确实没有办法,可以理解。有啥说啥,虽然能用的场地都提供出来了,但只能算救急。”
晒麦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孙朝阳在顺义村长大,2014年,他开始承包土地,搞起了种植。他记得小时候,村里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土场,或是直接找一片空地,用石碾把土地压平,铺上东西,便可以用来晒麦。有的村里,还会有专门的晒麦场。
在一些人的记忆里,村里男女老少都聚拢来,从早到晚,各家收回的小麦平铺在地上,连成片,麦农挥舞着簸箕,扬起麦粒,借着风除去杂质,再通过阳光的暴晒,降低小麦的水分。村里四处满是堆起的麦穰垛,空气中也飘散着小麦的味道。
如今,收割小麦用起了大型机械,村里的晒麦场渐渐消失,晒麦成了一件棘手的事情。
孙朝阳觉得,这和村里年轻人流失,劳动力年龄普遍偏大有关。他观察,在顺义村,种麦的农户基本都在65岁以上,“整个村子找不到第二个和我一样、30多岁种地的人”。对这些农户来说,如果种植小麦的面积超过10亩,晾晒就会成为大问题,“万一遇上下雨天,完全找不到人帮忙一起收拾”。
村里小面积种植的麦农,都是在自家附近,随便找处地方,简单晾晒一下。一部分麦农在收割机收完之后,就地直接卖掉,“晒干之后一斤多赚一两角钱,不值当,卖完就可以出去打工了”。
王晶所在的瓦岗寨乡,过去专门用来晾晒小麦的晒麦场、撂荒地,如今基本也都种起了庄稼,或有了他用。他说,耕地本来就非常珍贵,不可能再专门腾出地方去晾晒小麦,造成耕地损失。“河南省的人均耕地面积较少。”
2023年4月,河南省自然资源厅公布《2021年河南省自然资源公报》,数据显示,河南全省耕地752万公顷,人均耕地面积1.28亩。这个数字,比2021年我国人均耕地面积1.36亩略低。当然,不仅是在河南,从全国范围来看,在工业化、城镇化土地需求仍然旺盛的今天,耕地保护压力都很大。
公共晒麦场是农村集体经济发达时代的产物,彼时的农村以生产队为主要单位。“伴随着农村集体经济的下滑,对(晒麦场等)公共设施的维护和保养,成为农村基层组织很难做的一件事情。”中国农业科学院农产品加工研究所所长王凤忠说,他注意到,农村的大部分公共设施,都已经让位于经济发展,盖起了楼房、社区、停车场等。
张勇是中国农业科学院作物科学研究所研究员,他有着类似的观点:一段时间以来的农村改造工作,没有考虑到麦农的实际需求,“‘晒麦难’便是由此产生的‘连锁反应’”。
不管是公共场所允许晒麦,还是临时调用部分道路,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农村发展研究所研究员李国祥看来,都只能算是权宜之计,“值得肯定,毕竟只能解决小部分农户晒麦的需求”。他特别提到了“马路晒麦”,“马路首先要保障交通,而有些车辆经过时,可能会把小麦碾碎,这和高质量农作物(的标准)还是有矛盾的。现在老百姓对粮食的要求越来越高,加工企业也会要求品质。”
“‘晒麦难’确实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也存在了很长时间,不好解决。”李国祥分析,最难的就是晒麦场的用地到底从哪里来?耕地不能占,建设用地也不会用来建设晒麦场,“农村的建设用地其实也很紧张”。
“过去主要是小农户,比较分散,房前屋后甚至是房顶,总能想办法解决。现在,农村很多小农户土地流转,出现了家庭农场、农民合作社,不仅小麦种植面积较大,而且集中收获、集中晾晒。”李国祥解释,所以,这些年我们会明显感觉到,“晒麦难”问题更加突出。
最终目标是实现农户增收
表面看,“晒麦难”只是困扰万千农户的难题,背后实际也隐藏着基层政府的困惑、烘干设备企业和社会服务组织的无奈。如何平衡好利益,化解矛盾,更是关系到国家粮食安全的大事。
“当然,这个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并不是无解的难题,关键要看做不做。”李国祥给出的建议是,“盘活”农村建设用地。
“其实不是说完全没有土地,而是农村建设用地怎么用更好。”李国祥说,现在一些农村的规划和建设,“高大上的太多,接地气的没有”。比如有些地方盲目发展乡村旅游,花了很多钱,也建了景区,时间久了,新鲜感一过,没人再去,只能闲置下来。一问当地村民,给出的回答是,“跟我没有关系”。
“所以,要针对农民的迫切需要搞建设,甚至可以一地多用。”李国祥解释,专门搞晒麦场,没有专项资金,也会造成土地浪费。但可以整合文化广场等的建设资金,规划和建设一批场所,“农忙时晒麦,农闲时活动”“白天做晒场,晚上做广场”,从而实现“一片土地,多种用途”。“虽然各地差异很大,但都可以不断探索,多考虑现实需要,而非自己的政绩。”
与此同时,技术的发展也提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