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屏息默坐,直到黄色的路灯在脚下渐次亮起。
置身漠河最高点的北极星广场,视野开阔,太阳已经落下羽翼,晚霞低矮地粘在道路尽头。整个城市静止了,宛如在世界尽头。这个位于中国最北端的小城市,和来自南方的我猝然相遇,彼此凝望,不约而同朝着对方互相伸出了触角。
那一刻我想,总有一天,我一定会怀念这短暂的瞬间——在一个不被游客记起的季节里,漠河不再和它引以为傲的严寒或者极光有关,它只是它自己,就像彼时的我一样。
我们坦诚赤裸地面见彼此,深深相绕。
我很怀念那一瞬间同频的我与漠河,漫漫的人生里,那样的瞬间,也只有一瞬间。
我们再无重逢。
车在离根河150公里左右的地方罢了工,我跳下车,环顾四周,心里一阵哆嗦。
正值下午三点,大兴安岭飘着冷雨。才九月,气温已经很低,森林青黄不接,湿漉漉鬼寂寂,手机一格信号也没有。我一面盘算着车里还有多少干粮多少水,够自己在这无人的森林中撑几天,一面绕着车辆查看抛锚原因。心想无论如何,三天应该能等到另一辆车经过……吧。
北京40越野车的前机盖沉得要命,身高不足一米六的我,宛如霍比特星球的小矮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打开半条缝。整个人埋进发动机,一顿操作猛如虎,好家伙,正时链轮的螺栓断了,这玩意儿在大兴安岭可没有替代品。
我灰溜溜地盖紧引擎盖,坐回车中,思考是在原地束手就擒,被动等死,还是弃车前行……主动找死。总之,横竖都是个死。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落山,夜晚的大兴安岭犹如野兽派对,天知道会从哪里窜出一只猛兽,把我当作派对开启前的美味甜点。我摸了摸肚皮上薄薄的脂肪,开始后悔——常年自律健身,我的体脂一直保持在15左右,这精瘦的排骨野兽大概都不太爱,会不会咬一口就嫌弃地将我扔在一边,让我死得不痛不快,最终在森林深处流血三天而亡。
雨很应景地大了起来,敲在车顶噼里啪啦,开车的疲乏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两天前,我独自一人从内蒙古海拉尔出发,在根河落脚一夜后,决定向黑龙江的漠河出发。从根河到漠河,需要穿越整个大兴安岭,共342公里。
204省道是根河到漠河的必经之路,横跨内蒙和黑龙江,内蒙段占三分之二以上,是一条因冻害而遍布坑洞且起伏剧烈的公路。越野车行驶在上,最多只能30码龟速前行,车辆犹如大海里的一叶扁舟,颠得我骨架七零八落,灵魂出窍。
好在一路景色极佳,越往北,林木越是缤纷,落叶松和白桦交错而生,灌木丛矮矮簇簇长在高树之中,控山水在冻土上蜿蜒曲折。我一路亢奋而谨慎地开车,恍然觉得不是在北方,而是在早春的南方,寒意料峭得相当,但一点都不刺骨。
但现在,我只觉得满目荒凉,严寒刺骨。两天车开下来,别说一辆车,连个鬼影都没见到,我该怎么办?心灰意冷下,只得恼怒地拍了一下方向盘,北京40沉闷的鸣笛声在森林中荡漾开去,惊飞一群不知名的鸟儿。
狍哥就是在那声鸣笛之后,突然出现了。
远远的,我在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白点,摧枯拉朽一路咆哮着朝我逼近。近了,是一辆丰田霸道,那司机一定是个傻狍子,仗着车好,毫不减速,开得飞起。霸道车歪着脑袋一路在坑洞遍布的路上蹦蹦跳跳,在我身边一个急刹,一身高一米九的长毛大汉跳了下来。
车抛锚啦?他笑嘻嘻敲开我的车窗。
我如遇救星。啊,是是,大哥,我正时链轮坏了。
雨很大,大哥懒得撑伞,连帽衫裹着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三下五除二打开前机盖便把半个身子栽了进去。嚯小姑娘,你这凸轮轴都烧死了,胆儿真肥,就这么开进大兴安岭,不想活啦?
啊,确实……不想活了。我含含糊糊敷衍。
大汉停下手里的活儿,瞅了我一眼。年纪轻轻,秀秀气气的,咋的,为情所困啊。
太抬举我了,为情所困也得先有情,男朋友都没有,困个毛线。我老老实实回答,一面捡了根树枝挑开凸轮轴上已经结块的油泥。
汉子歪着嘴笑了。今天遇到我算你好运,走吧,我拉你,你这车现在修不了,前面就是满归镇了,有修车行。
我连连点头,跟着他屁股后面,看他旋风似的捣鼓那一堆拖车绳牵引头。万事俱备,他跳上霸道,示意我上车。我如梦初醒,慌忙拉开北京40的车门,大汉恼怒地摁了一下喇叭,伸出半个身子朝我吼道。
上你那破车干啥?上我车!一句谢谢没有也就算了,好歹一路陪我聊个天醒个神儿啊,怪不得你没男朋友,啥情商啊妹子。
我夹紧尾巴,灰溜溜上了大汉的车。
你叫啥?
阮唐。
软糖?听着挺甜啊,咋就苦着一张脸?
你叫啥?我答非所问,反问他。
我?叫我跑哥就行。
我想起后视镜里见他第一眼,忍俊不禁。狍哥……傻狍子的狍?
狍哥一口水喷在方向盘。
这么可爱的名字,咋长得五大三粗的?我揶揄他。大兴安岭傻狍子听说可多了,可惜一路一只也没见着。
狍哥一只毛手伸过来,把副驾上的我结结实实抡了一个爆栗子。
我吃了痛,气恼地盯着他,这大汉满脸横肉,手毛茂盛,憋了半天,我还是没忍住迸出心里酝酿了好久的一句话。
那啥,你不是什么逃犯吧,看你……实在长得不太像好人。
狍哥咧开嘴笑了。嘿,真聪明,我还真不是什么好人,没办法,上了贼车,你逃不掉喽。
说罢锁车声落下,他望了眼瞠目结舌的我,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在满归镇的小饭馆已经几个小时了,狍哥寡着张脸,在电话里一顿黑道白道地说,听着像是在处理道上哪个兄弟反水的事。情绪上头时,一碗白米饭吃得筷箸齐飞,险成杀人飞刀。汉子倒也镇定,不喝酒,不骂人,一杯淡茶就着东北肉骨头吃出了江湖恩仇。
我只管埋头苦吃,不敢停下。对面这汉子一看就不是个好惹的主,电视剧里的大反派一般都他这样,听着说话和风细雨,心却狠得让人瞥一眼就能七窍流血。虽然我不太想活了,但也想死得干脆些,这大汉,看着就是那种让人死得贼不安生的黑社会老大。
对面讲完了电话,笑眯眯看着我。吃慢点,没人跟你抢。
他声音温柔得狠,听得我魂飞魄散,赶紧一口大肉塞嘴里,含含糊糊地说。吃饱好上路。
上什么路,你今天就乖乖在满归镇住下,天这么黑了,到漠河还得140公里,这路难走,没四个小时到不了,明天我陪你一块往漠河走,路上有个伴儿。
我一听,肉也不敢吃了,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
狍哥剔了剔牙。满归这地方破旧,没个像样的酒店,我知道有家招待所,你要不嫌弃,跟我走。
车子被扣在修车行,配件明天才能到,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除了相信面前这个长毛大汉,我别无他法。
磨磨蹭蹭跟着他到招待所前台,两人身份证一出示,狍哥抢过我的,大吃一惊。
卧槽妹子,你居然还比我大六岁。
我乐了,捡了身份证就往房间跑,一面头也不回对狍哥喊:赶紧改口,明儿喊姐啊!
关上门,仔仔细细查了一遍,门锁都好,我安全了。明天车子一好,我就赶紧撇了他上路,这儿不是什么久留之地。
正盘算着,房间角落传来异响,我吓了一大跳,狍哥竟然从房间另一扇门直接开门进来了。原来这招待所的房间都是连房,以前大概是领导的套房,有厅有卧房,厅和卧房间也有门,现在一分为二,两个房间都做了客房,我钉死在角落里,和狍哥面面相觑。
狍哥看穿了我,贱兮兮地说:放心,我劫财不劫色, 面壁三年,苦都吃够了,再搭你条人命不划算。这门能反锁,你踏实睡,不放心我给你把门用桌子给堵住喽。
我还钉在原地不动,他见我这样,还真行动起来,这招待所看着破破烂烂,屋里的家具却实打实的都是实木,狍哥费了半天劲儿,把沉甸甸的电视柜拖过来堵住了门。
行,成了,你踏实睡觉,明天我喊你起来。狍哥咧嘴笑,从我身边幽灵般地飘了出去。
别这么紧张,你这长得跟豆芽菜似的,不是我的菜。狍哥不忘扔下一句,关上了门。
我吞了口口水,心想自己也许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还是上上下下检查了好几遍房间,澡也没洗,爬上床合衣而睡。
夜里满归下了好几阵急雨,我睁着眼睛数时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房间静悄悄的,通往狍哥房间的门一夜无恙。直到清晨五点多,实在扛不住困倦的我,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小会儿。
等到天光大亮,我才发现自己睡过了头,慌慌张张跳起来去敲狍哥的门,他早已收拾妥当,慢条斯理啜着一杯豆浆,把一直搁在暖气片上的粥和包子递给我。
车我去看过了,一时半会好不了,吃完再去睡个回笼觉,我知道你昨晚没睡好。
车没修好,配件不匹配。我心里烦躁,坐在门口和自己赌气。下了几天雨,满归放晴了,秋阳懒散地铺在镇里每个角落,没羞没臊。我一心想往北方去,就想离开,就想走,停下让我焦虑。
狍哥坐在车行门口晒太阳,眯着眼睛和车行老板唠嗑,这俩人在短短一小时里就开始称兄道弟,让我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恶气。心想这狍哥和车行老板套近乎,没准要串通一气,打定主意不让我走。这偏僻的地方,我一弱女子手无寸铁,要杀要剜可不都随他意?可那老板人怪好的,殷勤地帮我清理掉陈年的油泥,该换的配件一个不落,收的费用也算合理,还免费帮我调整了胎压打了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坏人。
狍哥见我闷闷不乐,从路边大爷手里买来一袋子野蓝莓,当地人叫“都柿”。他熟练地拌进白糖递给我,碗里的野蓝莓热热烈烈,我抓了一把塞进嘴里,酸得龇牙咧嘴,白糖的后味儿翻过来,才缓过神来。这野蓝莓汁液特别丰满,染了满手满嘴的浆红色,浓郁得很,像血液。
是生命力跋扈的野果子才配有的颜色。
狍哥笑了,说,你愁眉苦脸一整天了,吃点酸果子缓缓面部肌肉。
他见我不说话,又死皮赖脸从大爷那儿薅来一袋子菇凉果,金黄金黄,干燥的叶片裹着薄皮儿果实,一颗入嘴,甜得人欲仙欲死。但我好像还是更爱野蓝莓,跋扈张扬,一口难忘。
这果子像你,看着其貌不扬,实际可烈。狍哥看着我一把一把野蓝莓往嘴里塞,也酸得龇牙咧嘴。又问我,为啥非想去漠河啊?不都冬天才好看吗?这季节,漠河啥也没有,就一小破地方,什么都看不见的。
就想现在去,冬天反而不想去。我言简意赅,他再问,我闭紧嘴巴不再讲话。
你吧,心太实了,一个缝儿也不肯给人留着,你应该像我,多交友,广结伴,整个内蒙古都有兄弟,有兄弟的人就有天下,有天下的人就不会孤单。狍哥一面说,一面给我剥菇凉果,小心翼翼、整整齐齐码了一盘子给我。
那怎么没个兄弟陪你开车走大兴安岭?我反问他。谁会没事一个人开车穿大兴安岭?吃饱了撑的。
狍哥无语凝噎,讪讪闭口。
带我也去漠河呗。狍哥打破尴尬嬉皮笑脸道,那首歌你会唱不?晚星就像你的眼睛,杀人又放火……
车行老板远远听着,开心地放大了音响,一首《漠河舞厅》配狍哥,还是DJ版,这歌火得很,大街小巷都在放。
狍哥唱得撕心裂肺,听得我表情也痛苦,感觉没死几个情人他都唱不出这味儿。我一颗一颗吃着果子,忍着笑,突然有了和这大汉说话的欲望。
我便慢慢跟他讲,讲自己从海拉尔出发,一路向北,途经鄂温克民族苏木、额尔古纳、驯鹿部落的敖鲁古雅,到根河,再沿着204省道一路向北,朝着漠河方向。
又说自己一路见到的康拜因,庞大的机器犹如巨兽,吞吐着自己收割的稻麦,路过它的吞吐臂时我极其震颤,司机放着《致爱丽丝》,光着膀子从我身边经过,场面一度十分魔幻。
又讲在根河遇见的河——一条真正的河,掩映在道路两旁的白桦林后,低调沉默,在密林间发光。我从未看过如此湍急但却无声的河流,一路浩浩荡荡向北淌去,石头扔进去,连波纹都来不及显示,瞬间隐没。
还讲这些年自己去的地方,都是些鸟不拉屎的荒原,青海,西藏,新疆,云南边境线……
好像很多年没说过那么多话,我一个人走得太久太远了,很久没人这样听我说话,我静静说,狍哥静静听,中途呵斥车行老板把音乐关了,他听得好仔细,反反复复就说一句话。
真好。
真好,阮唐。一个人有力气有欲望走这么多路,是好事。说明你还不想死,你活着好好的呢。不像我,我是真不想活了,兄弟顶个屁用,咱们这行,从来没什么交心的兄弟。
我抬头看他,狍哥电话响了,他接起电话安安静静听了会,又开始噼里啪啦一顿黑道白道地说。老大正在呵斥小弟,言辞严厉,不做兄弟就陌路,爱是爱,恨是恨,干脆利落黑白分明。
我默默听着,试图从他言语中构想他的世界,黑道白道,兄弟爱人,尔虞我诈,虚情假意……真羡慕他,这汉子言语之间,有憎恶的能力,我知道有恨就一定也有爱人的勇气。不和解,不原谅,不罢休,恨得浓烈,爱得惨痛,爱憎都跋扈到底,是条鲜活的汉子。这样鲜活的人,怎么会孤独,怎么会不想活呢?
不像我,我已经枯萎了,我不如他。只要不执着于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永远不会受伤。我不要爱也不要恨,不要社交也不要剖心。我没有兄弟,只有天涯。
我闭上眼睛,想象几个月后大雪纷飞的漠河,街道辽阔,人们踩在积雪上,发出雪籽爆裂的声响。它当然也还会有艳阳,高纬度的太阳是有声音的,它和南方冬日的和煦阳光不同,北方冷极地的阳光充满侵略性,直接、冷峻,和它的风雪一样刺骨——照在裸露的皮肤上,全是皮肤纹理迸张碎裂的声音。
我继续闭着眼睛想象冬天的漠河,发现似乎,我还是更爱它的此刻。
北京40最终留在了满归,我坐着狍哥的霸道,两人一口气从满归开到漠河。秋天的漠河安静极了,无风无雨,不疾不徐。
真是太好了,狍哥坐在我身边说。原来秋天的漠河这么好,看得我一点都不想死了,兄弟算什么,有天涯就够了。
我没看他,一点都不惊奇。一心赴死的人们其实也会心心相印,他敲开我窗户咧着嘴问我车辆是不是抛锚的时候,我就看见了他手腕上的伤疤;满归招待所里闯进他房间的那一瞬间,我看见豆浆旁搁着的帕罗西汀;他执着地摆放着菇凉果,要横平竖直要分毫不差,做不到就表情痛苦,那是强迫症病人才会有的举止。
我替我兄弟打架,伤了人,进去了三年,出来女人跟兄弟跑了,家也散了。你说人走茶凉这事儿,咋就这么糟践心呢?狍哥笑眯眯说,声音冰凉。
秋天的漠河是真的好,安静,温和,市井,没有游人,只有本地原住民,阳光暖得不像话,店门破落,街道却很干净。时间凝固了,踩在脚底下发出温暖的声响,那是心碎之人穿过漫长风暴之后才能听见的声音。
穿过风,穿过暴雨,我们就一定能成为与之前不再相同的人,我们的心在时间的风暴里里碎裂,也会在其中暴虐地重塑。
你咋啥也不问我?狍哥歪着脑袋问我,笑出一口大白牙,璀璨得很。
你不也没问我。我不屑一顾。
你哪有什么兄弟,还是孤身一人好,这人一旦有了关系,就一定会有伤害。
他摩挲着自己手腕上的伤疤,其实我也很孤独,兄弟再多也孤独。
置身漠河最高点的北极星广场,视野开阔,太阳已经落下羽翼,晚霞低矮地粘在道路尽头。整个城市静止了,宛如在世界尽头。这个位于中国最北端的小城市,和来自南方的我猝然相遇,脱下伪装,卸下沉重的外壳,彼此凝望,不约而同朝着对方互相伸出了触角。
我想,那一刻,狍哥也终于伸出了他隐藏已久的触角吧。
行走在路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什么也没想,长长的路,密闭的车厢,流淌的音乐,轮毂的轰鸣……这些都让我觉得安全,我得以伸出平日藏在身体里的触角,伸向面前永无尽头的路,伸向阴晴不定的天空,伸向山脉与河流,也伸向我模糊未辨的未来。
坐在狍哥的副驾座上,我终于得以安静地思考一下我究竟在思考些什么。那么狍哥呢,我转头望向他,却看见无数和我一样的触角,犹如枝蔓一般,从他的身体里破土而出,长势疯狂,它们伸向我,将我紧实地抱紧、裹拢,直至我犹在襁褓,身体松弛,不再戒备。
我们在漠河待了两天,再一路向南,途经室韦、满洲里、新巴尔虎右旗……沿着中俄边境线,一路回到海拉尔。
那是尤为缓慢但明晰的几天,我们默契地开车,一路奔走,谁也没再打探对方身后深深的过往。不问过去,不提将来,那是我和狍哥无需交换人生,就可以拥有的包容与友谊。
海拉尔的诺敏塔拉奶茶店里,我们平静地告别,厚实的列巴,香浓的炒米奶茶,无酒也无歌,我们安安静静吃完最后一顿早餐,最终在海拉尔的街头挥手作别。
咱们得好好活,这世界,有时候还是挺好的。
狍哥咧着嘴说,笑出一口标志性的大白牙。
2022年春,狍哥死在了车里。
四月的内蒙还很冷,刚刚下过雪,短暂的解禁里,狍哥和兄弟们喝了场大酒,是开心的事情——江湖上的兄弟再相聚,为回归的狍哥接风洗尘,老大依然叱咤风云,兄弟们看起来依然敬畏他,他们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半夜里他抱着一瓶酒上了车,大概是在车里想等酒醒了再回家。雪下得太大了,狍哥太开心,醉得太厉害,心肌梗塞发生得很快,他趴在霸道车的方向盘上,睡得很快,很深。
他在微信上失联的那天,我心惊肉跳地打了许多电话但无人接听。第二天傍晚他的一个小兄弟终于回拨了我的电话。
你们这些被他视为珍宝的兄弟们,为什么没有一个送他回家?哪怕是过去看他一眼呢?
我在电话里质问,胸口如坠坚冰,喉头滚烫。
是不是我们不再执着于人与人的关系,那么伤害就永远不会发生?
2022年春,我被困在无限的循环里,反反复复问狍哥,也问着自己这个问题。
他做了离开漠河前答应我的事情。他说他会好好活,要活得很努力,很勇敢,要有兄弟也要有天涯。他应该做得很好,否则不会在那个没粮的春天,无时无刻都给丧到不行的我发微信鼓劲打气,他到处给我找肉找菜,恨不得把内蒙古整片草原的牛羊肉都打包寄给我。
兄弟是什么?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你放心,有我一口饭就饿不死你,我爬也要爬到上海给你送吃的!
你可是和我一起勇穿大兴安岭的关门女兄弟,这情分,你得支棱起来!
要好好活,等你能出来了,咱们再去漠河。春天的漠河,夏天的漠河,都要去,坚持住啊,我的好兄弟。
狍哥拍着胸脯,如是说。
我计算着上海和漠河的距离,3276公里。我想起漠河的北极星广场,一米九的狍哥走在我前面,肩膀敦厚像一辆庞大的康拜因。走下广场开车准备回酒店的路上,我们刚打了个弯儿回程,就看见一枚夕阳粘在天边,我们追着它开出去很远,直到它在天边降解成温柔的粉橙色。狍哥靠边买了两串糖葫芦,两人就着薄薄的夕阳残影吃进肚里,才一两分钟,天就完全黑了。然而夜云清晰,翻涌着日月,也翻涌着我们无迹可循的爱恨情仇,秋天的漠河啊,把破碎的人重塑捏造,再将他们放归茫茫人海。
这残酷又甜蜜的人间。
我最后一次打开他的微信,他发来一段视频,是那晚他和兄弟们在KTV里唱《漠河舞厅》,依旧撕心裂肺,依旧是没死几个情人都唱不出来的那种撕心裂肺。
如果有一天
我的信念忽然倒塌
城市的花园没有花
广播里的声音嘶哑
如果真有这天的话
你会不会奔向我啊
我想我会的,在秋天,在漠河,在这残酷又甜蜜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