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推荐语
新冠疫情后,“我”独自在朋友的小屋里写东西,平日流连于小镇旧街巷,结识了美食店的老乡阿龙。这个倔强得像一团谜的青年,卖早餐时闷闷不乐,卖宵夜却激活了欢快。他为什么选择这种生活?为什么不回家乡?小镇有座废园,那是多年前的游乐场,也是海南少年的梦幻之城。在“我”日夜构思的小说里,那个多年后的准中年人,会被那个少年的自己,带到哪里去?小说通过一种抽离感去审视过去的自己或者他人,于错综复杂中呈现出生活的多样性,从而让文本延展出一种丰盈的想像力。
往东直走是灵山镇
□ 林 森
“你是××县人?”听到我点餐的口音,早餐店的这黑瘦黑瘦的小伙子便问我,轮到我听他的口音了。耳朵里把他的话重播一遍,眼睛同时扫射他身上,灰黑色的短袖T恤,两只手臂满是文身。在我印象中,除了NBA球员,极少有人把文身刻得这么满,这使得他的手臂看起来更黑了。
“我是瑞溪镇的。”
“哦,我隔壁永发镇的。我们算老乡了。”两个镇紧挨着,属于同一个县,出了县,一到省城,我们就可以被“老乡”这个词所统摄了。他说:“我叫阿龙。”我点点头,没有说出我的名字。
昨夜一场雨后,这个叫灵山的镇上,街巷泥泞,不小心就会踩得鞋子湿黄。和所有的镇子一样,这里有着一大堆慢吞吞的人;不一样的则是,这是省城下属的一个镇子,隔着一条江,就是省城繁华的市中心。这条江让这个镇子永远慢上半拍,可是,这里也差不多要翻天覆地了,一个超大的地产公司几乎把整个镇子买下,一栋一栋的楼,挨着小镇旧街巷冒涌而起,形成包围之势。街上自然也多了些外地人,他们都住在那些新房里,镇上的人心里难免会有些怪异,好像一双双偷窥之眼从那些新房的阳台探出,注视着他们低矮的平房——睡觉也不太安稳了,被注视了、被监控了。
而我,像是自己监控着自己——因为我暂时就住在那些小区新房里,而我又老是流连于这些旧街巷。说起来挺矫情的,我竟然是来这里写东西的。我最害怕别人问的一句话是:“你是写什么的?”这真是个让人尴尬的问题,提问者期待我回答的,是题材还是体裁,或者,在他们眼中这根本就是同一回事?更矫情的是,还得找个地方躲起来才能写,说出来连自己都笑死了。这怎么解释呢?在他们眼中,有纸笔,坐下来,一个字一个字便会从笔尖掉落;现在用电脑了,键盘噼啪,眨眼便是千余字。写作的灵感、无人打扰的环境、充足的体力等等玄学因素,提出来是不被理解、活该被嘲笑的。在朋友位于城郊的这间小房子里,我就是一个闲人,没人对我感兴趣,而我到底是躲着写作还是把写作当作躲着的一个借口,恐怕也不能较真。朋友这个小区,往西是那条流经海南岛的最大的江,往东便是灵山镇。
阿龙掏出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我看不出那是什么牌子。他抽出一根递给我,烟嘴也有点歪了,我摇摇头:“不会。”
“抽吧!”
“真不会。”
他就把香烟挂在右耳后面。“阿龙,来碗面!”新进来的客人,开始点餐。阿龙掏出他的手机,打开微信的二维码:“哥,难得见到老乡,你加我,有空,我找你玩。”我到这里躲着,说到底就是求个陌生,求个没有熟人的清静,可鬼使神差,我还是加了他。我买单时,他死活要免单,我说:“你是老板?”他摇摇头,看了看店铺里的一个油腻腻的中年人。我说:“那就不为难你了。”他的脸上就有些羞涩,好像我的正常付账,对他来讲是讹诈老乡。这间早餐店就在灵山镇上的农贸市场门口,人来人往,算得上热闹,趁着阿龙甩锅挥铲的,我赶紧走出店铺。
身后传来阿龙的吵闹声:“你……你……你走,走走走……”回头一看,阿龙站在一张桌子前,催一个身穿粉红色裙子的女孩子。女孩子说:“我要吃腌粉。”阿龙盯着她:“你!”她扭头朝那中年老板喊:“老板,你们卖不卖早餐,这么赶客人的?”老板赔笑道:“卖,卖,卖……”他盯着阿龙看,阿龙停了一会,泄气了:“好,卖。卖。”阿龙开始抓粉、添料、浇卤……噼啪,满满当当一大碗凸起如富士山,丢在女孩面前:“吃吧,肥死你。”她嘟囔一句:“我肥了,压死你。”便低下头,用筷子挑着米粉玩。老板哈哈大笑:“阿龙,你答应了她不是很好?你松口了,啥都解决了是不是?”阿龙操起菜刀,飞快地切肉片,不理老板,也不理那粉红裙女孩。那女孩慢悠悠地,不急着吃,她说:“老板,你们家卖腌粉,是不配清汤的吗?”老板说:“就来,就来。”老板不动,扭头盯着切肉片的阿龙,阿龙没抬头,可估计感觉到了后背有光在烧,扔下菜刀,揭开汤锅的盖,一阵浓雾般的热气涌上来,他快速地舀了一勺,倒进一只公鸡碗里,左手在筐里捡起几点葱叶撒到汤里。他把汤碗摆到女孩面前,还凑过去,低声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女孩愣了好一会,脸红耳赤站起来:“……你……你敢!”不知道阿龙手指怎么切换,那个汤勺竟然在他手掌翻转了一圈,他吹起口哨来,笑嘻嘻地说:“我敢不敢,你还不知道吗?有我不敢的事?”女孩气得鼓起腮帮子,脸看起来更圆了,好一会,她坐下来,开始吃腌粉。
阿龙朝我挥挥手:“老乡,有空了,我找你玩啊。”
我抬腿,踏入泥泞的街面和人群。
我要在这里写什么呢?这问题不好回答。我知道自己要写的是小说,可那是一个什么故事,有几个人,我全不清楚——也就是说,当我准备在朋友的这间房子里写东西的时候,我尚不知自己准备写什么、可以写什么,我手无寸铁就上了战场。那天在朋友面前,我灌了不少酒,说起新冠病毒肆虐以来,这世界已经不一样了,我也不一样了,我憋了太久,我不能不写了。朋友冷冷地说:“这病毒冲击了全世界,不如意的人多了去了,美国总统也很不如意。是不是人人都当鸵鸟,躲起来?”我说那不一样。朋友说:“文艺病的最大特点,就是觉得自己的忧郁,和别人不一样。”朋友嘴巴尖刻,心却软,他把一个钥匙丢给我,把地址发到我微信上,说:“给你用两周,这两周内,我不打扰你,时间到了,你把钥匙交回来。”我自由惯了,没固定工作,平时接点平面设计的单,饿不死,有时也给一些诗人朋友做图书封面,就算是有些额外的收入了,饶是每天睡到自然醒,我还仍然觉得市内太拥堵太闹心,拿到钥匙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这个空荡荡的小区。朋友在收房后立即动手装修,而大多业主都还让房子空着,小区里人特别少,保安见到人都很稀奇。朋友的房子,自然是那种无人居住过的新、装修味尚未散尽的新、让人忧愁的新,连小区里的花木,也带着某种未经人眼注视过的野。而这,正合我意——可,我要在这里写点什么呢?
在想到要写什么之前,我得先给朋友完成一场晚会的主持词——这是朋友对我使用他房子的交换条件。用他的原话来说,以他的速度,要完成这篇主持词,最多需要一个半小时,但他给我五天,他倒不是想折磨我,而是要让我知道天下没白吃的午餐也没白住的新房。最后,他不无忧虑地说:“当然,你要真写不出来,也没事,千万别在我房子里想不开就行,我那还是新房啊。”看来,他是把我当成了染上抑郁症的千万人中的一个了,他所谓把这个主持词的任务交给我,是他跟我保持联系的借口——他可以借着催稿的理由,探听我的精神状态。好吧,既然小说还遥遥无期尚未到来,就先写主持词吧,其开场不外乎如此: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晚上好!很高兴大家来到第二届某某活动的晚会现场。2018年,我们采取定点约稿的方式,完成了首届活动的歌曲征集,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回应和热烈反响。首届活动的成功举办,也使得第二届活动的开展顺理成章。按照原计划,我们应该在今年年初,就举行这一次主题歌曲的展演,可正如大家都知道的,新冠肺炎疫情的突然袭来,影响了我们的正常生活,也打乱了我们的活动计划。不过,疫情的肆虐,并不能消磨我们的创作激情,反而,由于大家不能出门,在某种程度上,让我们的创作者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