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该睡觉了。”晚上11点，在黑暗的房间里，陈丽（化名）看到婆婆的手机屏幕仍然亮着。听到陈丽的催促声，老人立马将手机翻扣到床上，陈丽一走，老人又拿出手机看起直播。
“两眼一睁，看到熄灯”，沉迷直播间无法自拔，这已经是不少老年人的日常。
曹子豪摄
老人也有“网瘾”
每天刷10小时以上直播
千里寻爱、重金打赏……这些不可思议的举动，发生在沉迷直播间的老年人身上。看到这样的新闻，陈丽都会讲给她的婆婆赵雪梅（化名）听，可赵雪梅却反驳，“我肯定不会这样，我只是在直播间买东西，钱都花在实处。”
3条皮带、4桶洗发露、5盒保健品、6箱水果……主播一喊“上车”，赵雪梅就会抓紧下单，为家里采买生活用品。“直播间的产品都很便宜，确实用得上。”在赵雪梅看来，直播间不只是卖货，更重要的是有好看的戏剧与情景剧，看剧的时候顺便买点东西。
买的太多用不了，陈丽每次回家都拆快递拆到手酸，实在没用的就退货，但令她哭笑不得的是，“退货的速度都赶不上她下单的速度。”
赵雪梅今年67岁，退休后的前两年，她每天会练练书法、出去旅游、偶尔跟朋友聚聚。后来，她迷上看短视频，这几年又迷上看直播，每天一看就是十多个小时，书法也不练了，也很少跟朋友聚了。她的理由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活，在家躺着休息挺好。”
无论是看短视频还是看直播间，老年网民规模庞大。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49次统计报告，截至2022年12月，60岁及以上老年网民占网民总数的14.3%，我国老年网民规模为1.51亿人。
0门槛、月入5万元
老年人直播成生意
“对比年轻人的服装鞋帽、护肤品等大众消费品市场，老年人生意往往具有需求明确、消费能力强、黏性高、易转化等天然优势。这些优势，在直播销售渠道，体现的淋漓尽致。”长期负责直播营销的张莉（化名）介绍，针对老年人的直播间，不搞华丽场景、不用投流，靠直播间的长时间陪伴，获取信任并低频率推销产品，能轻轻松松做到月销5万元以上。
“继续加油，摆动手臂。”随着主播的口号，加之“爱你一万年”的流行歌曲，在以青山绿水为背景的健身操直播间中，“倾国倾城”“一枝独秀”“牡丹”等老年用户打赏的信息，不断滚动。巨量算数数据显示，该账号每天播2场，早上9~11点，下午5~7点，符合老年人作息。直播间48%是50岁以上的老年人，该账号月销100万+。记者发现，主播每天在固定时间，带中老年观众跳广场舞，并在过程中推销相关产品。
根据张莉提供的直播间话术表可以看到，一般主播先带领大家跳广场舞5~10分钟，“核心收紧，分享我们短裤给家人们。”一边讲动作要领，一边挂出商品。跳完一首歌，引导观众喝水并讲解产品，“短裤摸上去冰冰凉凉，很透气，有需要的家人可以去拍。”
直播间的老年人爱唠嗑，爱互动，一场2个小时的直播评论8000多条，和老年人的黏性极强。此外，一些健康调理类、戏曲、书法等直播，也多在直播间销售毛笔、课程等。“相比年轻人，老年人直播间购物退货少。”张莉介绍，不少直播已聚焦老年群体市场。
“直播间的主播往往通过诱导等方式，让老年粉丝心甘情愿进行购物、打赏等行为。”北京市鑫诺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展曙光介绍，主播诱导购物、索要打赏的方式多样，其中最普遍的是直接要求购物或索要礼物。除此之外，主播通过直播PK的形式诱导或是打造“悲惨”人设等方式也较为普遍。
展曙光称，如果是商品质量问题，属于消费行为引发的维权行为，可根据《消费者权益保护法》进行消费者权益保护。但在诱导打赏问题上，诱导行为是否构成欺诈的判定相当复杂，认定比较困难。一方面，根据《民法典》解释，具有完全民事行为能力的老年人可以独立实施民事法律行为，包括实施打赏行为；另一方面，如果仅仅是一种话术则很难归为欺诈，而虚构事实、歪曲事实，然后诱导打赏则可能构成民事欺诈，但如何举证事实歪曲则相当困难。
老龄化社会新危机
老人如何老有所养
“一天有24个小时，除去睡觉的8小时，工作8小时，休闲娱乐8小时。但老年人的时间并非如此，睡觉8小时，剩下16个小时，不少老年人上网就达10小时。”
南开大学老龄发展战略研究中心主任原新告诉记者，这是互联网时代对银龄社会的冲击，长时间的看直播，对于老年人而言，有极大的健康隐患。
久坐少动、长时间盯看手机屏、神情高度紧张，对视力、颈椎、腕关节、指关节等造成长期压力；户外活动减少，面对面的人际沟通和交往减少，往往会加重中老年人内心孤独感，影响家庭和谐。
网络信息良莠不齐，甚至专门针对中老年人的欺诈陷阱等，他们难以识别真伪，极易上当受骗。据《中老年人短视频APP使用情况调查报告》，经常遇到虚假广告的占到25%，经常遇到网络谣言的占18.9%，经常遇到网络诈骗的占9.5%。
老年群体爱打赏的主播“秀才”，其直播间账号在今年9月份被封禁。5月24日，吉林一位72岁的老人跨越1700公里，来到安徽亳州蒙城，找她心心念念的“秀才”。同月，一名来自北京的62岁女性辛某在网上实名举报，称“秀才”以分红为诱饵，通过线上打赏线下分红的方式，三个月的时间骗取了自己50余万元。
沉迷网络是老龄化社会遇到的新问题。“每一个时代都有媒介过度依赖的情况，上一代老人更爱看电视，因为他们也不会玩手机。”原新认为，如今沉迷直播间的老人大多60~70岁，他们身体健康没有失能、会操作智能化手机、有一定经济基础，不用为生活奔波。这是一种社会现象，关键在于度。
“陷入直播间的老人，背后是被漠视的情感需求。”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副研究员王葵介绍，在中国传统的家庭观念中，老年人很容易被视作一个“工具人”，带娃、做清洁、买菜做饭，子女对他们的关心往往体现在身体健康方面，对于情感需求的关注则较为匮乏。老年人满足自身情感需求的能力也存在非常大的差异：一些老年人善于组建“朋友圈”，老年生活相对丰富；而另外一些老年人可能面临熟人相继离世，“朋友圈”不得已逐渐萎缩的状况。
“一个健康的人，总是希望跟他人、跟周围的世界有一定的联接的，当缺乏这种联接的时候孤独感就会涌上来，而观看短视频的过程中，个体貌似能和‘他人’产生一定意义上的暂时性联接。”王葵指出，在购物或打赏的过程中，老年人会在某种程度上获得对这种关系的控制感。孤独的人遇到在有控制感的人际关系时，可能容易过头。非网络情境中以老年人为目标的诈骗也是类似，前期往往有大量情感带入，正好切中老年人的情感真空。
湖南理工学院教育科学学院讲师黄威分析认为，孤独感是老年人将时间精力转向网络的首要因素。小型化家庭格局与老年人情感需求未被满足，这些都是导致老年人依赖直播间度日的重要原因。
适老化社区、平台保护……
多措并举丰富老年人精神生活
不看直播、不玩手机，老年人该如何健康养老呢？这一问题也是原新一直探索的问题。“研究了半天，这一问题无解。”原新告诉记者，纵观国外老龄化社会，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养老指南与方向。
赵雪梅认为，自己有辨别能力，有消费能力，不给子女添负担，看直播买东西，无伤大雅。她对儿媳陈丽说，“我妈今年94岁了，她不会玩手机，但每天也是盯着电视看，身体也挺健康，我们也没有指责她呀。”
王葵表示，对老年人而言，首先需要正视自己的情感需求，要有意识和身边的人多沟通。长时间宅在家里，看电视刷视频，对身体和心理都可能产生不利的影响，这不是一种健康老龄化的最佳方式。
原新认为，在老龄社会和数字社会时代，弥合中老年数字鸿沟是全社会共同的议题，在此过程中，帮助中老人协调网络空间和现实生活的时间管理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关注，也需要多方举措改善老年人沉迷直播间生活。
如何让老年人适度而非沉迷呢？减少看手机的时间，多进行户外、社交活动，增加兴趣爱好。这一重任无疑落在了社区上，也是社区适老化改造的重点。
今年2月，国家卫生健康委、全国老龄办印发《关于开展2023年全国示范性老年友好型社区创建工作的通知》，明确今年将创建1000个全国示范性老年友好型社区。王葵建议，要设置对老年人友好的社区环境，让老年人有地方跳广场舞、打太极拳、下棋等，有机会和其他老年人交流。
原新认为，“虚拟空间”不能完全取代现实生活，社区应发挥所长，以联谊会、外出采风、兴趣小组等形式将随迁老人与本地老人组织到一起，帮助他们拓展新的同辈社交网络。
此外，老年人被骗、巨资打赏等情况也需要平台监督。不少直播间内容低俗、过度引导购物，平台应该加强监管。“目前，多数视频平台均设置了青少年模式，以保护青少年群体。与青少年相比，老年人的状况则复杂得多。”王葵称，设置一个机制并不难，比如说六十岁以上就不能打赏，或者打赏需要经过其他人同意。但这个保护老年人的机制，也可能成为变相限制了老年人权利的机制。从平台管理的角度，可能需要特别设定的算法，保障老年人自由使用平台功能同时，约束老年人的冲动性打赏行为。
而能关注帮助老人的第一人就是子女。黄威建议：子女们与其担心老人放不下手机，不如自己先放下手机，常回家看看，陪伴和沟通，才是帮助老年人戒断网瘾的良药。王葵也表示，作为老人的监护人，子女们应注意老年人的情感需求，有时间可以多陪伴，有条件要帮助老年人形成自己的朋友圈，这对老年人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非常重要。
赵雪梅在直播间不停买买买，吉林72岁老人千里寻“秀才”，62岁辛某打赏被骗……老人陷入直播现象不容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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