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三一边喊娘，一边追着涧流，娘终于被河水吞没了。杨三在小河滩上扒呀扒，哪里有娘，这段河后来被称作＂扒娘河＂。杨三转瞬上王母山高处，拣起两块石头垫脚，看娘淌到哪里。王母山上的两块石头后来叫＂双站石＂，登山高可看远，杨三只看到宛如白练的大河的下游的沙滩上呈现出母亲的尸体。痛不欲生，终于化成石尊，凝望母亲消亡之大河，王母山山名因此变称＂望母山＂。
这个故事，我年少时雨天听村中老翁说过若干次，记住了大河沿那有座望母山，接受＂孝待双亲＂的朴素教育。山重水多，少年无力亦无理由去贴近望母山，只把＂双站石＂这陌生的词汇记在心中。
1985年正月，在接近元宵的日子，我和几个即将中师毕业的同学坐车来到大河沿，到家居大河两岸的世权、厚道同学家闲游。雪雨霏霏，我第一次看到烟雨迷蒙中的千山万壑，黑瓦白墙人家，大河清澈逶迤东流，墨色竹筏横渡东西两岸，它们构成了一幅幅自然山水画。身临其境，心中充溢着新奇与震撼，这与漓江的风光是多么惊人的相似！
我们几个同学在俞河河堤黄砂路上走着，世权和厚道一路解说。小河口、高山、杀人坳、皖东厂、刺柏芝岗、班家畈……对面那座九道沟的山便是望母山，于是便想起了杨三和＂双站山＂。远瞻雨雪中的望母山，灰蒙蒙的，九道沟都被烟云缥渺地给遮住，只有半山腰的积雪勾勒出一道道山脊拢向云中的山顶。
晚间大河两岸的上空雾云散去，彩霞映照在大河上，月亮升起来了，大河上泛起粼粼的波光。月光下，望母山雪晶晶然，沟壑青黑的林木轮廓更加显眼了。她怀抱着皎洁的月光，怀抱着千百年来人们讲述的良心道德诘责的故事，又走过了一冬。
一夜醒来，我们几个同学迎着东边升起的朝阳向大河沿走去。大河里满池金光，山鹊鸣叫不绝于耳，路旁松针露珠晶莹，山朗润起来了。向西南看去，望母山高峨，雪后初霁，九道沟虽不能如数明辨，却在阳光下莹莹地闪动着光芒。到皖东厂一高岗上，世权、厚道带我们指认＂双站石＂。
世权兄弟家住班家畈，这是一个在山坳里的村庄。三面环山，东边是一个河口，人们进进出出。班家畈像个婴儿躺在温暖的摇篮里，冬季里暖和和的。阡陌畴田，鸡鸣犬吠，美池桑竹，赛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班家畈在望母山的西北麓，班家人把望母山作为靠山，明朝初期来此建山庄，为龙舒班姓人家的祖源。明朝开国那阵子，班氏子弟班开基，在南京城博取功名，平叛西域，屡建奇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御赐了皇袍玉带，锡制了＂衍庆堂＂匾额，隆建了红墙黑瓦的班氏祠，为班氏壮了威，为望母山増了色。世权兄他们曹氏祖居江南泾川，以造纸为业立世，为避太平天国战乱来到这望母山下。他们在望母山中，采集树皮龙须草，在池中沤泡，捣碎成浆。漂白后，用丝网捞纸，借望母山上升起的阳光，晒出一张张纸来，他们把蔡伦造纸的技法一脉脉传承下来。
我们在大河沿边、望母山下度过了好几天。我们倾听了俞大哥讲他在对越自卫反击战中生与死的经历；我们观赏了曹伯父生前交好的皖东厂李老师的书法作品《沁园春·长沙》，娴熟奔放的字体一直悬挂在望母山下，悬挂在我的脑海里；我们感念伯父母们困难年代里对我们茶饭酒的馈赠；我们把＂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的青春激情，在望母山下，注入我们沸腾的血液里。
中师毕业后，我来到滑水河教书，滑水河和大河沿是毗邻。世权、厚道他们也分配到山区中学教书，我们之间经常往来，大河沿可称为我们的青春驿站了。与望母山九道沟经常神会，也经常想爬上去看看＂双站石＂啥样子？所谓的事业、子女教育，把个人转来转去的，正像杨三母亲那样，洗衣、劈柴、烧茶、爬山送饭，琐碎的小事，一地的鸡毛，它就是生活，看风景不是没有心情，却挤不出时间。
＂五一＂假期，我央求世权兄带我上望母山走一趟，他爽快地答应了。他家属崔大姐去年退休，在南京带孙子，抽空也回来了。暮春时节，风轻轻柳絮飘飞，树木葱茏，野蔷薇开出一丛丛淡淡的红花，布谷鸟在头顶上鸣叫着。车到龚岭头，如黛的山峰层层叠叠在蓝色天幕下，偶尔有白云在峰顶柔曼飘移，十里谢冲串串田中油菜籽角深沉厚实地绿。弯弯扭扭的油路终于延伸到大河沿桥头，望母山扇面一般的青翠，静立在西南面苍穹之下。
世权兄夫妻俩在山七关帝庙对门的一家小饭店等我和妻子吃饭，然后再上望母山。饭店虽小，菜蛮有特色。望母山上上等兰花茶，甜润飘香；山七小河鱼，产自望母山下的小河里，野生天然；山七白干、千张是望母山沥山水酿制的；一盆凉拌橡栗粉，是望母山橡树栗磨制沉淀的，别有风味。
吃过饭，我们四人开车从望母山南麓梅家冲口，沿着一条溪流旁的水泥路向望母山方向走。水泥路正在拓宽，听说望母山旅游开发项目正在实施。溪旁农田里有老伯正在种玉米，最喜欢一黄沙坡上，数箭毛竹青笋直指蓝天，给人以一股勃发的力量。车向西北折行，来到了望母山下韦家老屋，一座清时盒子灰砖的老屋已颓壁残垣，唯山墙上＂文革＂时期红字语录依稀可辨，百年繁华今不在。一年青人用电锯锯枯树劈柴，＂欲知山中事，须问打柴人＂，他叫我们跨溪顺山中小路登山就是。
这时来了好几拔人登山，大家都想假日里亲近一下王母山。抬望眼，＂双站石＂似乎就在眼前的峰顶上。世权兄说：＂看似在眼前，爬山要半天＂，几拔人一面叽哩呱啦地说话，一面顺着庄稼人采茶砍樵的路攀爬。当年杨三烧山耕种，老母送饭也不知在这小径上走了多少个来回。
一脚阔的小径＂之＂字形一路向山顶延伸，两旁树木荫天蔽日，阳光从树缝里射下来，抬眼对上光很刺眼。我们一班四人，他们三人都是这山区人，善于爬山，也认识许多植物。我一人在后面晃荡，和他们总隔十步距离。世权兄一会喊这是＂薇菜＂＂蕨菜＂，一会喊那是＂麦苞＂＂猕猴桃＂；崔大姐和妻子她们认识的是＂马尾蒿＂＂浆汁菜＂等猪草。他们见到能吃的果子塞进嘴里吃了，酸甜酸甜的；崔大姐和妻子每人手中摘了一大把马尾蒿，可惜现在都不养猪了，还怀念那些艰苦的岁月。望母山曾给梅冲人多少天然的赐予，让他们一代代度过诸多荒寒的时光，直至今天走进小康，奔向大同的日子。
望母山植被丰茂。松树、杉树、栗树、油茶、橡栗树最为常见，也能寻得着猕猴桃、山核桃、野生枇杷等，野姜、半夏、百合等在草丛中稍留意便可找到。我一路走一路看，在飞瀑潭旁，看到两棵槭柳华盖相依，合抱之围，郁郁葱葱，还是想到杨三母子超脱了误解的囿限，终于在千百年后不离不弃。再往上爬一段，有野人居，半倾斜的石峰，遮拦住几平米的风雨，一大块干燥的地面上，散落着酒瓶、破衣衫，真有人离群索居？很早听讲北京的博士夫妻，倾慕高古，在山中隐居，到孩子八岁时，因为教育问题，还是下得山来。人是社会的，遗世独立一般人是伤不起的。
登上半山腰处有唐朝普宁寺遗址，连个墻基残砖碎瓦也未发现。此处倒是空旷，如若建座庙宇，晨钟暮鼓之声一定传送很远，普渡芸芸众生。只闻得那一班爬山人话语传响，却不见得人。我们向左走茅草小径，穿过一片苦竹林，却到了坟场。我甚感好奇，这么高的位置，这么难走的山径，棺柩抬上来要多长时间，耕费多少人力，难怪我们古舒有葬坟要三日时间的旧俗。方姓、张姓先人的坟茔，葬在这高邈处，＂活人的门向，死人的坟向＂，站在坟阶前，能看到群山苍苍莽莽的豪迈气势及秀媚风光。难得这些后代的处心积虑和对家族美好走向的企盼。
我们满身大汗，终于接近山顶，在杨三歇脚凳子石旁坐一下。杨三或许就在这石头上等待老母送饭来，却惊得老母魂飞魄散滚下深涧。再紧走几步，有一飞艇状的飞来石，一个支点在岩石上，似乎你手一伸，它即摇动。每个来此的人都有伸手托石的欲望，但它一直惊险地斜卧在那坡石上，万物都有灵性。
终于爬上山顶，没有见到和我们一同进山的那班人身影，唯见连体的＂双站石＂突兀地立在那。世权兄踩石缝间爬上＂双站石＂，他看到了大河沿一带无限的风光。我恐高，只好在石体旁边拍几张照片，万佛山、万佛湖、龙眠山等，在这晴光的山顶，都放目可及。登高可以望远，许多山岗平躺着，可见其小，只有那绿色一片连着一片，推向远方的天际。梅冲一户户人家，白墙红瓦，分布在绿林环合之中，演绎着望母山人一代代清欢，一代代悲歌。
＂双站石＂是冰冷高大的石头，杨三不可随手拿来垫脚，他要看落入深涧中的亲娘，还得爬上去。站在石头上，也只能看到母亲现尸沙滩，迷途知返，追悔莫及。而今我们中的少数人，对待父母，求全责备，活在世上的双亲百般不如他意，虽未见其动手动口打骂，却不让父母称心。倒是和他们永别离后，在坟前树立一块石碑，描写一些金色的文字，充当孝子贤孙，让人嗤之以鼻。
望母山人是聪慧的，把这毫无生命的石头，编说成有血有肉的故事，让子孙后代＂孝＂字当先。山脚下的张志菊，从小是个弃儿，养父收养她长大成人。当养父身患绝症之际，她辞掉了杭州的工作，周到地服侍亲人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她用＂孝＂诠释了亲情的内涵，她被评为＂安徽省道德模范＂。可以肯定，张志菊从小听大人讲望母山的故事，获益匪浅。如今她在山七街头开了爿土特产店，把望母山地区的丰富物产给推销到五湖四海。世权的母亲、厚道的父母都荣登耄耋，这与他们的孝顺密不可分。他俩还照顾子侄，带他们读书，帮扶自己的兄弟姐妹们，精神可嘉。
我们站在＂双站石＂旁，环顾四周，崔大姐告诉我们一方方热土，抚昔看今，思绪万千。厚道家在俞河村，他少年聪颖，博闻强记。曾记得他能完整地背诵吴伯萧的《记一辆纺车》，也许是感念母亲为维持家庭生计，在大河边的月光下＂嗡嗡＂纺线。＂仰手接飞猱＂＂沙场秋点兵＂，只有在这林木森森的望母山中，银沙莹莹的大河边才能有的独特风景。他还能完整地背诵《春江花月夜》，只有受到大河江月朗照，滟滟随波的佳境启发，才可通畅记忆。或许望母山旁那一轮圆月高照，让他怀念初见江月的大河儿女。
后来他从事行政工作勤勉于事，伏案于学，令人称道。在班家畈，世权兄家族的祖业手工造纸产品，作为文化遗产，被中国历史博物馆收藏，这是来自望母山原材料造的纸。我们舒师同期同学杨世云，家住小河村。她苦志追求，学养丰厚，其散文笔调清丽，语言活泼，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人们争相传阅。她笔下的木匠瓦工漆匠百师，创造着望母山一带人家的生活和审美需求；梅子兰子芝子莲子这些望母山的姑娘，大河的女儿，把美丽写在他乡，把生命的延续留在这沟沟壑壑人家。还有小河口皖东厂，＂三线＂人把青春奉献给国防事业，把技术文化传播在大河两岸。寸草之心，报答了第二故乡望母山的三春之晖。
＂仁者爱山，智者爱水＂，青山绿水，养育了一代代人。他们之中仁者寿，贤者孝，强者健，智者能。
崔大姐告诉我，上次她登上望母山，是1985年春天带学生春游。那时她还是青春少女，而如今做奶奶去南京那带孙子。岁月匆匆，岁月匆匆啊！三十多年，一晃过去了。
下山的路上我在想，我们身边的风景，我们都要好多年，下好大决心才能去看看，人是多么渺小无能为力啊！我们经常许愿去游玩一方净土，和妻子来次旅行，和志同道合人来晚谈心，和同学来场聚会，告诉初恋分手的原因，都是非常难的事。我们在有生之年要力排众难，有壮士断腕的决心，方能如愿以偿。
回首后路，望母山仍高峨翠绿，大河水仍蜿蜒清澈。
春秋风 作者：许召国 编辑：小峰返回搜狐，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