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冲壶、磨豆机、电子秤、滤纸……全套专业的手冲咖啡器材，如果不是和缠成团的电线一起散落地面，你可能会以为这里是某家开在一线城市的精品咖啡馆。
事实上，在这个简易的帐篷里，甚至没有一张桌子。帐篷外，在海拔1800米的云南高黎贡山上，是一个荒草丛生、房屋凋敝的“空心”村寨。
这是王大勇和家人正式入住云南保山石梯寨的第一个夜晚，收拾妥当后已经是凌晨。三岁大的儿子乐陶还在铁架床上玩玩具，王大勇则打算和妻子喝一杯咖啡再睡觉。显然，他们有各自的入住庆祝仪式。
“你不喝一杯，也许会因为思念而睡不着，还是喝一杯好了。”王大勇说，一杯好的阿拉比卡咖啡，应该是安神的、令人愉悦的，而绝不是让人兴奋、手抖心慌，更不是用来提神的。
△王大勇和家人入住石梯寨的第一个夜晚。（图/受访者提供）
5年后，还是在石梯寨上，在王大勇和合伙人Sherry联合创办的山顶一号咖啡庄园里，王大勇的两个孩子已经熟睡，窗外正在下着小雨。夜色中，他发了一条朋友圈：“2019年的今天入住石梯寨，凌晨在帐篷里冲了上山的第一杯咖啡。”
在这5年时间里，王大勇迎来了一个新生命——女儿悦陶的出生，位于云南高黎贡山东麓的石梯寨也迎来了新生——从一个被遗忘的荒废村寨，蝶变成重返人间烟火的咖啡庄园。
在一次演讲中，他语带哽咽地说：“从深圳到高黎贡山，我就像一棵重新回归、拥有四季的乔木。而能够成为一棵为咖啡遮蔽的树，是我这一生的荣耀。”
△（图/受访者提供）
造一个“故乡”
在咖啡馆遍地开花的今天，中国已然成为全球增量最大、增速最快的咖啡消费市场。然而，在国际精品咖啡的舞台上，中国咖啡却难以争得一席之地。甚至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中国咖啡都是低端咖啡的代名词。
显然，中国咖啡曾经的辉煌早已被遗忘——这里，曾孕育出“黑色黄金”。
中国咖啡的种植面积超过140万亩，99%分布在云南的怒江河谷和澜沧江河谷，是全球第九大阿拉比卡产区。其中，高黎贡山产区的咖啡，在上个世纪一路风光，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第42届尤里卡博览会上获得“尤里卡”金奖，被誉为“黑色黄金”。
△2017年，王大勇用无人机第一次拍到石梯寨时，觉得这就像高黎贡山的一道“伤疤”。（图/受访者提供）
高黎贡山就像是一个巨大的高墙，挡住了来自西坡的印度洋暖湿气流，造就了东麓山下怒江河谷的极致气候——昼夜温差非常大，最适宜阿拉比卡咖啡生长的干热河谷气候。这里是阿拉比卡产区极限种植的高地，具备生产全世界最优质咖啡的潜力。
然而，为了追逐利益、提高产量，一系列竭泽而渔的事情发生了：盲目提高种植密度，从每亩60株咖啡，提高到每亩330株起；为了方便，将成熟度、质量都不同的咖啡鲜果一次性暴力采摘；因为咖啡市场低迷，老百姓把曾产出“黑色黄金”、树龄长达40年的冠军咖啡树砍掉当柴烧，转种蔬菜和其他水果……
△高黎贡山。（图/图虫创意）
整个产区的咖啡质量陡转直下，这个曾经产出过“黑色黄金”的地方，后来生产的咖啡都成了廉价的“垃圾货”。
2019年，王大勇第一次带着团队来到石梯寨，当地的咖农都觉得他们是骗子。
“谁会开这么高的价格？如果他不要你就拉回来，不要起争执。”儿子下山送咖啡鲜果时，咖农周密都特地叮嘱。为了吓跑王大勇，周密都自以为开出了能让人知难而退的高价——6元/公斤。
△一捧咖啡鲜果。（图/受访者提供）
当时，整个产区的咖啡鲜果均价才不到3元/公斤。也就是说，当地咖农辛辛苦苦种一年的咖啡，一亩的总收入不到4000元。咖农们大概很难想象，难以养活他们的咖啡豆，在城市里却如此昂贵。毕竟，他们种一公斤豆子赚的钱，还换不来城里的一杯咖啡。
没有人相信咖啡能卖出高价，更不相信脚下的土地能够养活自己。
所以，王大勇做的就是第一件事就是精细化采摘。
咖啡成熟后，咖农要一颗一颗地采摘，不能破皮，不能有梗。仅仅通过采摘的精细化，每一亩的总产值就从原来的3000元左右，一下子提升到4000—5000元。
△咖啡鲜果的成熟期不同，要一颗一颗地分级采摘。（图/受访者提供）
王大勇做的第二件事，是教咖农们喝咖啡。每年的小满，是咖啡庄园的“丰收节”，王大勇会把所有咖农请到庄园来，一起品尝他们自己种的咖啡。
精细化采摘只是改变现有咖啡的品质，如果要让咖啡品质进一步提升，就需要回归优秀的品种。唯有学会欣赏一杯好咖啡，咖农们才能认识到咖啡品种的优劣分野之广，不去盲目选择抗病、高产的低端品种。
在多年的农药和化肥的浸泡下，整个产区的土壤已经彻底板结了。“裸种”咖啡的方式，将生态多样性彻底破坏，造成土壤的深层劣化。恢复土地的力量，是王大勇要做的第三件事情。
△咖啡。（图/受访者供图）
在山顶一号庄园的350亩土地上，王大勇彻底杜绝化肥和农药的使用。“真实的大自然里，没有益虫与害虫之分。”王大勇认为，破坏生态多样性后，用农药、化肥维持脆弱的平衡，是一种恶性循环。
咖啡本就是“生态型作物”，阿拉比卡咖啡来自埃塞俄比亚的原始森林，如果没有乔木遮蔽。王大勇邀请了专门研究高黎贡山的植物学家构建树种层次，在咖啡树之外搭配种植了40多个树种和8000多株乔木。
△王大勇和儿子乐陶一起植树。（图/受访者提供）
在王大勇和团队的努力下，阿拉比卡咖啡仿佛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重新拥有了乔木遮蔽、鸟语花香，逐步恢复生态多样性。
如今，整个产区咖啡鲜果的价格从2019年的不到3元/公斤，提高到9元/公斤以上，咖农的收入从每年不到4000元/亩，涨到每亩6000元以上。
“我们是整个河谷的闯入者、搅动者。”因为王大勇团队的到来，整个高黎贡山咖啡产区，凡是和咖啡种植有关的收入都翻了番。“我希望成为一个标准的制定者，也希望成为整个产区复兴的推动者。”
生态化种植的方式，让人们开始重新相信土地的力量，甚至带动了周边村寨的咖农，尝试着不用化肥和农药，不再砍伐原来的乔木。“我们先满足土地的需要，土地才会给我们什么。”当地咖农的一句话，让王大勇十分震惊。
△王大勇在和当地的咖农沟通。（图/受访者提供）
这一切，看似都在王大勇的“运筹帷幄”中。
实际上，在过去的5年，这个全球海拔最高的咖啡庄园，几乎遭遇了所有极端天气，大雨、干旱、霜冻、冰雹……极端恶劣天气，对任何农业都可能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更别说是“植物中的林黛玉”——娇贵的阿拉比卡。
面对大自然的考验，王大勇只能熬。“你在极致的地方做农业，就会出现极致的天气，你得到的产品也一定是极致的。有得必有失，这很正常。”
他相信，一切都是时间的作品。
用“堂吉柯德”的方式，
种一杯好咖啡
对王大勇团队而言，种咖啡只是一个开始。
山顶一号咖啡庄园是一家“从种子到杯子”全链条运营的精品咖啡企业。“我们希望将咖啡产业链上，包括选育、种植、采摘、晾晒、烘焙、萃取等环节拉通，这个事情从来没有人做过。”诚然，试图缝合撕裂的咖啡行业是一个巨大的挑战。
如今，他们已经在深圳落地了两家APEXONE咖啡馆，使用的都是自产的咖啡豆。
△APEXONE咖啡馆。（图/受访者提供）
在王大勇看来，自己在做的是一件“堂吉诃德”式的事情。“堂吉诃德在我心中，是敢于面对疯狂挑战的人。”
开在深圳的APEXONE咖啡馆，选址远离商业区、流量区，不做拿铁、外卖。他希望每个来到咖啡馆的人，可以坐下来专注地欣赏一杯好咖啡，让咖啡馆回归为最初的人文交流空间的属性。
原本在深圳拥有体面、轻松的摄影师工作，他却选择回到云南做“农夫”。他不追求高产量和高收益，唯以恢复生态多样性为重心。院落的修缮、咖啡的选育，甚至连种一棵树，王大勇都亲力亲为。
△育苗，选育阿拉比卡全球最具代表性的品种。（图/受访者提供）
王大勇今年49岁了，谈起关于咖啡的一切时，他依然像个少年，精力满满、雄心勃勃。
在他看来，一杯好咖啡的权重，60%靠的是种植，30%靠的是晾晒，10%靠的是烘焙。“一杯好咖啡不在于如何冲泡，在树上成熟时，它的口感就已经决定了。如果是好豆子，用擀面杖碾碎，直接用开水冲，它都是一杯好咖啡。”
△咖啡配面包。（图/受访者供图）
在王大勇看来，如今中国的咖啡市场就像是中国历史上的“五代十国”时期，“是一团乱，但不是一团糟”。中国有14亿人口，有咖啡消费习惯的还不到两亿人。他相信，随着咖啡市场的蓬勃发展，市场需求会逐渐分流。
“我们不妨讲它不是咖啡，而是所有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好茶、好酒还是咖啡，人们对美好事物的欣赏应该是天然的，关键是我们能否带来这些美好的东西。”
不少朋友喝完王大勇种的咖啡，都会感慨：“前半辈子的咖啡白喝了，终于喝到了一杯明明白白的咖啡。”“喝了近40年咖啡，第一次喝到了鲜嫩的味道。”
△王大勇正在烘焙咖啡豆。（图/受访者提供）
5年过去了，王大勇和他的团队用行动证明了：中国咖啡的辉煌不只是一个传说。这片属于咖啡的怒江河谷还在，这个充满奇迹的高黎贡山还在。中国咖啡曾经获得过的荣誉，不是传说，更不是虚幻。
“生长在怒江河谷的铁皮卡，味道会变得非常霸道和醇厚。”王大勇认为，正是独特的气候赋予了不同咖啡品种的绝对优势，“这是独属中国咖啡的优势，谁也拿不走。”
他始终相信，中国咖啡总有一天能重返巅峰。
“往回走，不回头”
作为一个有着20多年资历的摄影师，王大勇见过很多在眼皮子底下被毁掉的古村、古镇、古城，“城市化和景区化，是乡村的两个噩梦”。
这一次，王大勇觉得自己有机会，为保护乡村走出第三条路——用一座精品咖啡庄园来完整地保护、修复石梯寨，治愈这一道高黎贡山上的“伤疤”。“希望它能成为中国精品咖啡的品质源头，能够成为中国版的‘翡翠庄园’。”
秉持化妆不整容、“用”与“美”、“家”与“庭”的三大原则，王大勇将整个石梯寨视为一个大地艺术的作品，修缮院落、种植珍稀树木、恢复原始生态，石梯寨在400年来自然形成的格局与风貌是这个项目的文化价值重心所在。
△从前的石梯寨，是被荒废的“空心村”。（图/受访者提供）
只是，5年过去了，他的父母却没来看过他苦心经营、以此为荣耀的咖啡庄园。
他们并不理解这个考上了大学、“光宗耀祖”的儿子，千辛万苦地从河南农村走到了大城市，在深圳拥有了稳定的事业、圆满的家庭，为什么会选择“放弃”一切，来到杳无人烟的云南石梯寨，重新开始。
也有朋友以为他遇到了想不开的事情，“你遇到什么问题了吗？”“你是看破红尘了吗？”面对误解与质疑，王大勇选择不解释，“我们在做一件超前的事，一件好的、‘后退’的事情”。
△石梯寨旧貌换新颜。（图/受访者提供）
“往回走，不回头。”王大勇常说的这句话，也许能给出一个答案。
种咖啡，他选择“往回走”，回到合理的密度，回到优秀的品种，回到原生、自然的状态，让自然链条形成一个平衡结构。
开咖啡馆，他决定“往回走”，回归咖啡馆的“原生”状态——人与人交流的人文空间，大家在这里坐下来、慢下来，一起喝杯好咖啡。
△航拍山顶一号咖啡庄园。（图/受访者提供）
人生的道路，王大勇也选择了“往回走”。当然，王大勇不认为这是一种“放弃”——“这只是一种选择”。
回归田园不是只有理想与浪漫，王大勇认为，乡村的空间非常辽阔，应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