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蒙自小头脑聪颖,兴趣广博,并且痴迷图书馆和博物馆。但以上还不足以解答盘旋在我们脑中的另一个疑问,即西蒙何以具备在诸多领域进行前沿研究并取得惊人成绩的能力。
这个答案可以在书中更清楚地看到——在青少年时代结束之际他选择进入了最为适合他的、在整个近现代教育史上都堪称绝伦的炼金所:芝加哥大学。
准确地说,是在罗伯特·哈钦斯治下的芝加哥大学。哈钦斯校长也是一代传奇,他的芝加哥大学倡导通才教育,鼓励学生打破学科壁垒自由学习和探索。其教育理想的代表之一就是声名卓著的“经典阅读”课程(Great Books)。这样的教育理念和课程设置,可谓开后来各大学通识教育的滥觞。
有趣的是,西蒙对这门“经典阅读”课程倒不太有兴趣,既没有选修,评价也不算高。但他无疑徜徉在芝加哥大学这样的思想氛围里,自由取用着他所中意的那些智识财宝。有一个小插曲可以折射西蒙和友人们当时的状态:为了欢迎一位外校来访的学生,他们一起准备了一个略带恶作剧性质的“降神会”,一个只有几根蜡烛的房间里,“在一端的祭坛上,有一本T·S·艾略特的书,两侧点着两根蜡烛。……我们开始朗读很多学术论文,讨论‘道’和斯特拉文斯基和梵高的画作之间的关系,其中还穿插了埃兹拉·庞德的《诗章》和在祭坛前的跪拜仪式。”在讲述在伊利诺伊理工学院教书的经历时,西蒙也不无自负地说道,“作为芝加哥大学培养的毕业生,我自认为应该具备讲授所有本科课程的能力”。事实上,作为在大学里工作了一辈子的人,西蒙也始终在倡导和推进通识教育课程。
就这样,关于开始研究生涯的准备,西蒙在第6章做了一个自我评测(以获得博士学位为节点):芝加哥大学的广泛的通识教育,政治科学的严格训练,经济学的坚实基础,对于数学的学习,还有各(自然)科学的基础知识。此外,还有西蒙引以为傲的自学能力。
迷宫的故事
—
关于自己的科研探险,西蒙如是陈述:“我的学术研究生涯,开始是从冷门学科起步:公共行政管理学。”
在博士论文(后修订成专著《行政管理行为》)的初稿中,西蒙使用了一个类比:“小白鼠要经过心理学实验中的迷宫,作出各种决策,才能最终找到食物,这个过程可以视为简化的人类决策模型。”迷宫——这个词将在西蒙的讲述中一再出现。
西蒙说他不记得在写这篇论文时是否已对迷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迷宫这一隐喻显然在西蒙的思想中取得越来越重的分量,其结果之一是,西蒙在1970年拜访了另一位迷宫大师——博尔赫斯,并把两人的谈话置于自传中相当显著的位置。他被《通天塔图书馆》和《小径分岔的花园》迷住了。(《通天塔图书馆》的开头是这样的:“宇宙(别人管它叫图书馆)由许多六角形的回廊组成,数目不能确定,也许是无限的……”)
在这次谈话中,博尔赫斯告诉西蒙他的灵感并非来自抽象模型或者哲学概念;另一方面,博尔赫斯宣示了他对“无穷”的偏爱。我们可以饶有兴味地把这一点与西蒙笃信的“有限理性”相比较。
统观全书,至少有两个经验对西蒙在研究生涯之初的立场确定起了推动作用:洛克沼泽创业事件和密尔沃基预算事件。前者是他高中时参与的一次失败创业,西蒙对此的评论是“戴维斯给我们带来了一个草场放牧、饲养牲畜天衣无缝的商业计划,牲口却不买账,也难怪我对主流经济学的先验主义有着深深怀疑”;后者则被他玩笑式地形容为遭受“创伤”,因为在一次游乐场的预算资金分配中他发现他无法“将更好的游乐场活动指导所产生的价值与维护得更好、更加吸引人的游乐场设备产生的价值作出衡量比较”,由此他不接受对“期望效用最大化”的信仰,也即对新古典经济学所倚赖的理性经济人假设产生根本质疑。在长时间的思考和酝酿后,西蒙在博士论文中提出了“有限理性”理论,他在自传中称之为“我近50年研究工作的指导原则”。
“有限理性”理论的核心非常简明:人类只能获得非常有限的理性。进一步的,因为这样的认知局限,人类往往无法在问题解决中实现最优化,而很容易满足于找到次优的解决方案——这一条也被西蒙称为“满意理论”。我们将看到,这两个原则性观念成为了贯通西蒙几乎所有研究的基石,不仅让他以异端之姿挑战“正统”经济学,奠基了他的认知心理学研究范式,更令他始终抱有对人工智能完全能够复刻人类思维这一判断的信心,且以此为基础展开了一次又一次探索和构建。
| 1978年,赫伯特·西蒙(Herbert A.Simon, 1916—2001)因为“有限理性说”和“决策理论”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
西蒙没有告诉博尔赫斯他自己将一个理论模型转化成小故事的尝试(他特别提及了这点)。也许是因为他有点不好意思。但在自传中,他把这个故事附在了这场谈话的后面,故事的题目叫《苹果:迷宫的故事》。
读过这个故事后,我们得说,西蒙不是一个文学家,不是一个娴于讲述故事的人。但这并非是说这故事不值一读。不,不,恰恰相反,所有对人生和命运和纷繁难解的世界有真实关心的人,哪怕是对西蒙的毕生事业没有多大兴趣,也都应该来读读这个故事,这个讲述了一个名叫“雨果”的小男孩在巨大城堡里穿行的故事。这个男孩经过煎熬、崩溃和重生,终于理解了《圣经》里的话:“那个女子看到树上有好吃的东西,而且它长得非常诱人。”整个故事以这样一句话作结:
他体会到这种意义不在于苹果,而在于他自己。
奔向太阳
—
“看见太阳了。”这句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给他哥哥米海尔的信里。信是在夜里写的,那天白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另外二十个青年排队等着上绞架——赦免令在临刑前的最后一分钟到达。
之所以想到这句话,是因为西蒙把自传中用以分析自己的研究何以取得成就的章节命名为,“奔向太阳”。
西蒙的自述是,大部分普通人一辈子都不会中彩票或出车祸致残,“除去这些特例,人生就很像下棋。我们会有数百次做出选择的机会……即使这些结果看似只有一个成因……但仔细看,就会发现,这起关键事情发生前,早已有了很多预告或者铺垫来引导我们迎向这些特定的事件”,以及,“这种有偏好的随机选择,恰当地描述了我对职业的选择”。
他很快提及机械计算机和IBM的穿孔卡片机引发了他的好奇心,“我就开始学习和了解它们”。在书中的其他章节我们知道,他在芝加哥大学的书店第一次接触并使用最早的一批计算机,即穿孔计算机;第二次则是在加州救助管理机构的研究项目中使用了IBM洛杉矶服务中心的设备,是升级了的带有插线板的计算机。他对冯·诺依曼的研究持续关注,也会连夜读完罗斯·阿什比的《大脑的设计》。
机遇终于来临,用西蒙自己的话说,“1955年的最后几个月彻底改变了这些(即他的原有职业)”。那是因为西蒙和合作伙伴艾伦·纽厄尔、克里夫·肖注意到了刚刚面世的电子计算机所具备的革命性功能。1955年底,三人合作发明了“为计算机编程使用的列表处理语言,并利用这类语言创造了‘逻辑理论家’(the Logic Theorist Machine)——首个通过选择性搜索解决非数字问题的计算机程序”。西蒙自豪地表示,这两项成就,“奠定了我们作为‘人工智能之父’的地位”。
当然,在这之后,西蒙又参与开发了多个人工智能程序,包括后来的人工智能研究者可能更为熟知和看重的GPS——此GPS非彼GPS,乃是指the General Problem Solver,“通用问题解决者”程序。然而西蒙显然更重视“逻辑理论家”的破冰作用,或许这也跟这个程序研究过程中的快乐以及其成功带来的巨大鼓舞有关。书中记录了这样一个时刻:1955年的圣诞节,在想到了可行的程序过程的当天,西蒙激动地走进教室宣布,他和伙伴们“发明了思维机器”!
这是西蒙在他的迷宫找到的东西。就像西蒙所说的,他的迷宫里没有神话中的牛头人身怪。神话给予的补偿或者就是金苹果——在那些赞歌和传奇中,它的光芒像太阳一般闪耀。
| 最早于1957年运行FORTRAN编译器的IBM704型号计算机
此后,西蒙依然孜孜不倦地钻研更能模拟重现人类思维的人工智能程序,直到晚年。他对人工智能/计算机能够思考,能够如人一样思考的信念从未动摇。而关于人工智能威胁论,他在第17章“论战”中刊引了一封对他小女儿的信作为回应。在信中他把这一问题细分为3层:其一,“关于人工智能有一整套已有成就和通过模拟人类思维及行为过程即将取得的成就”;其二,人工智能的社会后果,即其对于人类社会和民众的影响和意义;其三,“人类对待人工智能机器及其与人类关系的问题”。西蒙在信中主要谈及第一层和第二层的问题,他重申他相信“(人工智能)最终能模拟人类所有的思维过程”,并认为作为研究者他已经在努力评估自己所作研究的社会后果并将其告知他人。第三层的问题,他没有正面回应,只是提出他的看法:无须强调人类的任何特殊性,人类本身是自然的一部分,不可能与自然分离,也不可能凌驾于自然之上。
我想西蒙也会同意,对于最后这个问题,他也没有确定的答案。
我们的雾中路
—
这本自传中的其他有趣故事,像是二战兵役(为上战场几经周折),反共审查(西蒙对翻垃圾桶的告密者和能力有限的审查员大加讥嘲),卡内基理工学院的管理危机(西蒙一度受到辞去主任职位的压力),当选美国国家科学院士及总统科学顾问,还有年轻时的一次婚外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