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人类’”
《环球》杂志记者/乐艳娜实习记者/李梦
尽管已经在北京生活了几十年，格勒的普通话里仍能听出雪域高原的味道，尤其是在说“寺院”这两个字的时候，还透着一股特殊的情感。
在中国藏学研究中心工作的人，都称呼格勒这位副总干事为“博士”——他是中国第一位藏族博士，也是第一位人类学博士。
BBC纪录片的风波
和《环球》杂志记者谈起西藏，格勒先讲了一则亲身经历的“有意思的故事”。
距现在刚好一年前的2008年3月，英国广播公司BBC开始每周一集播出纪录片《西藏一年》。这部纪录片时间跨度为一年，地点是在西藏江孜，主要反映的是西藏8个农民的生活：他们由于受教育程度等方面不同而命运各不相同，有的进了城做了老板，有的当了喇嘛，有的做了医生，有的成为基层干部，还有的在城里骑三轮车讨生活。
纪录片刚开始播放不久，拉萨便发生了“3·14”打砸抢烧事件，使这部片子一下子引起轰动。
当时，国外一些所谓的人权组织和藏独分子联名写信给BBC表示抗议，主要理由是“这部纪录片肯定是由共产党政府出资拍摄的，导演肯定是共产党人”，更有人说，纪录片里喇嘛花一个多月时间来迎接的班禅“是假的”。
当时BBC将这些抗议信都转交给了这部纪录片的顾问格勒。一封封看完信后，格勒发现这些抗议理由十分可笑。格勒把他了解的情况告诉了《环球》杂志：这部纪录片的导演毕业于中国外交学院，不是共产党员，并早已长期居住在国外，其配偶还是个外国人；至于片子里播放的迎接班禅的故事，那个年轻的喇嘛不仅真的为此准备了一个多月，而且异常兴奋；江孜的老百姓听说班禅要来，也都高兴地迎接，纷纷挤上去让他摸顶。
作为学者，格勒曾应邀去美、日、英、法、澳等十多个国家进行学术交流，也曾作为中国非政府组织代表参加过国际上的首脑会议、人权会议。他经常碰到类似于对《西藏一年》的指责。在他看来，这些指责是由于国外许多人“不了解真正的西藏”。因此格勒把在国外的讲课视为向世界说明一个真实的西藏的机会。
格勒还记得，当《西藏一年》送到BBC去的时候，BBC的一个资深评论员先看到片子。“他对我说，看后他哭了，他说他见到了最真实的西藏。”
在美国加州大学人类学系讲学时，格勒使用了这样两张幻灯片。第一张是他自己在飞机上拍摄的，白色云层中耸立着几座雪峰。他对学生们说，“这是你们没到过的高原，所以云层以下发生的事情你们根本想像不到。”然后他打出第二张幻灯片，是一位50多岁的老人身着漂亮的藏服坐在机舱里，“这是我家乡的农民”。学生们都十分惊异，因为他们不能相信来自藏区的农民可以衣着光鲜地坐飞机。格勒说，那是他在机场遇见的同乡，老人去拉萨的目的，一是去朝佛，二是去经商。在照片面前，一切话语都是多余的，西藏的现实被真实地展示在所有人面前。
绒坝岔小学走出的博士
事实上，格勒自己的故事就是西藏最近50年来变化的一个缩影。58年前，当他出生在牛棚里的时候，没人能想到这个卑微的小农奴会和“博士”有什么关系。
格勒的母亲和姐姐都是农奴，而且是农奴里最末一等的“朗生”，没有任何人身自由，也没有任何财产。格勒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妈妈和姐姐们把受教育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他一个人身上。但在当时的西藏，除了去寺院当喇嘛，没有其他受教育的机会。
在母亲的苦苦央求下，5岁的格勒被允许到领主的经堂里打鼓祈祷，在那里他可以跟诵经的喇嘛学习经文，“我的读书是以全家无偿劳动为代价换来的”。半年下来，格勒学会了30个藏文字母。
1956年，格勒的家乡开展了民主改革。小农奴格勒生平第一次可以睡在床上，第一次盖上了被子。同年，新政府在当地办了一所小学——绒坝岔小学。一心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的母亲拉着格勒的手走三、四公里路，第一个到这所小学报了名。格勒终于有机会在学校里学习藏文和汉语。“当时的学校有数学、绘画等不少课程。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什么是‘人类’，什么是‘地球’。”
格勒从小学开始就没有交过学费。小学时，国家不仅包吃包住，还发了衣服；中学他连续三年获得甲等助学金，也没有交过钱；1964年，格勒初中毕业后考上了位于成都的西南民族大学中专班。四年后，完成“藏语翻译专业”学习的他，回到家乡甘孜州工作。1978年，他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研究所，开始研究少数民族特别是藏族的社会和历史。1986年，格勒完成博士论文并在中山大学人类学系顺利通过答辩，成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位人类学博士和第一位藏族博士。
谈起50年前西藏的教育体制，他的情绪仍是控制不住的激动：“民主改革前，西藏的教育、艺术、文化都被寺院垄断了。接受教育，学习文字、哲学和语言等，都要进寺庙。你看，现在经常被学者引用的1959年以前的名言，都是僧人们写的，俗人中几乎没有学者。这些人做学问都离不开宗教，比如认为藏族的祖先来自印度，因为佛是来自印度的，这显然没有历史和科学根据。所以，民主改革以前的教育体制没有办法培养科学家，只有僧人，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非常悲哀的。”
格勒说，民主改革以前，西藏没有一所现代意义上的学校，适龄儿童入学率不足2%，文盲率高达95%。民主改革后，随着西藏的区、县、乡政府的建立，第一批学校也逐步建立起来，现代化教育的雏形开始形成。
现在，西藏共有小学884所，普通中学117所，教学点1237个，小学学龄儿童入学率达到98.5%，初中入学率达到92.2%。
对现在的生活和事业，格勒表示非常满意。“我平时有津贴，还可以拿稿费，感觉很自由。而且身为藏族知识分子，有一种受宠的感觉。我想大部分藏族人都与我有同样的感受。”
在进行一个社会调查时，格勒在新修的火车站看到家长们给考上大学的孩子们送行。他问其中一个孩子长大了想干什么，那个孩子回答，想当航空兵。“民主改革以后，西藏的发展是跨越式的。现在想去当喇嘛的人已经很少了，大家在社会上都能受到平等的待遇，藏族人甚至是受到了优待。”
格勒认为，老百姓的生活怎么样，应该由他们自己来回答，而不应由别人来替他们解释。“比如说一些‘藏独’分子认为现在西藏没有宗教自由，而我在西藏做调查时，问老百姓的都是非常基础的问题，比如说对现在的宗教政策满不满意，他们的回答都是肯定的，他们想念经的时候就念经，想去朝神的时候就去朝神，很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