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有福娘在的地方,3年成村,5年成镇,10年就能成一座城。”尽管这只是个传说,但在此情此景中从岑开文的嘴里说出来,竟多了几分现实意味。他抬手指向窗外,笑着说:“你看,下面这个社区,不就是从小村变成小镇了吗?”从福娘阁的三楼向外望去,可看见整个茶源街道的布依茶源小镇,这是个移民搬迁社区。万亩茶山将其环抱,布依族元素的房屋鳞次栉比,宽敞的道路边停了不少车辆,行人如蚂蚁般细小,匆匆穿梭于四通八达的街道中。
布依茶源小镇
他又给我添上了茶。经过数次冲泡,琥珀般的茶汤色泽已越来越淡,可岑开文胸中的感慨却似越发浓郁起来。我们见面之前,他才刚乘着午间那班高铁从贵阳赶回普安,抵达时已近下午2点,顾不上吃一口午饭,便和我坐在这福娘阁的顶楼喝起了茶。茶喝了好几泡,他不仅没感觉饿,反倒愈发情绪高昂,目光炯炯,说起那些往事时更加细致入微。毕竟,那是他跌宕起伏的人生,就像这楼阁之外由山村演变而来的小镇,其中的故事值得大书特书。
望着楼阁外的小镇,四通八达的街道似乎与岑开文记忆中儿时的山路重合,他还是那个背着背篓去卖茶青的孩子,走在泥泞的山路上,呼吸同连绵的林间小道一同起伏。他的目的地是茶神谷,那里有国营茶场设的收青点。
普安县细寨布依人家茶叶专业合作社理事长岑开文
岑开文并不是家里第一个与茶扯上关系的人。他出生在茶源街道下辖的联盟村,是普安县的一个传统种茶村。生于1979年的岑开文,儿时尚不知普安拥有世界唯一迄今200多万年的四球古茶籽化石,只是听老人讲,普安种茶的历史可追溯到明末清初时期,而联盟村所倚靠的群山之间,也为那段历史留下了些许证据,如人们熟知的茶神谷,以及一座曾经由历史人物孙可望捐建的茶庵寺。
传说和历史故事都是茶余饭后的消遣,岑开文更关注眼下的生活。24岁以前的岑开文,生活一直过得较为富足。爷爷早在20世纪70年代拥有了一个200多亩的茶园,后来,由于当地举全省之力发展万亩茶园,便将这200多亩茶园归为国营。作为回报,靠种茶为生的爷爷,以及父亲、三叔、幺叔等家中男丁,均进入到国营茶场获得一份工作,父亲还在1994年时,被分派到茶神谷附近带头建设分场,成了国营茶场二场的场长。
联盟村的茶叶基地
从光着屁股的时候就跟着父辈在茶山上打滚,岑开文18岁读完初中后,便也理所当然地进入到茶场,成了一名技术工和质检员。不过,他没有赶上好时候。
20世纪七八十年代时,普安县是红茶出口基地县,出产的红茶运往寒冷的西伯利亚,进入到前苏联人的生活中。那时,茶场工人的生活风光无限,90年代初期,就连一名普通工人的工资每月都有600多元,远比在税务局、环保局等部门工作的同乡高出许多。年少的岑开文,常常骑着家人花了五六千元买来的“太子摩托”在镇上显摆,可谓出尽风头。然而,到了1991年,苏联解体,普安国营茶场几乎“断粮”。1997年,岑开文进入茶场工作时,尚未感知到市场的冲击。可是,船太大了不好调头,随着改革开放的浪潮层层推高,市场经济的潭水被搅动得浪花四起,国营企业的弊端也日益凸显。从2000年开始,国营茶场连年亏损,大量茶场关闭,逐渐形成僧多粥少的局面,企业重组成为历史必然,随之而来的就是下岗。2002年,岑开文也被列入到下岗工人的队伍中。
春茶采收时的盛况
此时的他不过24岁,下岗带来的失落很快被养家糊口的焦虑替代,年轻力壮的岑开文决定自谋出路。他很快联系上几位浙江朋友。其中一位潘姓兄弟,曾经在茶场里扮演着“乙方”的角色,远道而来在茶场炒茶带到浙江销售。如今,岑开文与他角色调换,成了那个求助人。他拨通对方的电话,寒暄几句便尽量用平静的语气提起:“我们这里的茶场已经不行了,我想自己出来闯一闯,过来和你一起干,你看如何?”姓潘的兄弟对这位出身于做茶世家的年轻人敞开怀抱,立刻邀请他动身前往浙江省金华市的武义县。
岑开文在浙江炒茶,但也忘不了老家曾经辉煌的茶园。到了春茶开采的时候,他便与几位浙江的朋友回到老家,打算用这里的优质茶青自己做茶销售。不过,那时的国营茶场虽已奄奄一息,但当地政府仍然舍不得这曾经带来大量税收的产业,明令禁止私人卖茶。岑开文一行像进行一件秘密任务一样,穿过刷满“为了维护国家税收,严谨私人加工茶叶”标语的大街小巷,低调地向茶农收购了茶青,躲到深山里人迹罕至的农户家,架起铁锅开始炒茶。直到凌晨两三点,山里灯火尽灭,人们都酣然入睡时,岑开文便带着他的浙江朋友进入茶神谷,穿过一座宋代时期就架起的古桥,进入旁边没有打击私人炒茶的晴隆县进行销售。
偷偷摸摸地只干了一年多,2003年,他便接到老家打来的电话。老人火急火燎的语气听得岑开文心里一阵阵发紧,对方告诉他,老家的茶场气数已尽,茶农们靠种茶再也睁不了钱,纷纷毁茶改种,那些生长了几十年的老茶树即将不保。“茶树越老越值钱,你是知道的,挖掉了多可惜!”这近乎哀嚎般的声音仿佛化作鞭子,抽打着他催他返乡。
福娘阁
实际上,县里相关部门也早已看清症结所在,不仅国营企业纷纷退出舞台,企业里的能人也受到牵连,或回乡务农,或外出打工,大多光芒尽褪,甚至过得穷困潦倒。那时,普安县政府推出召唤人才回归的计划,岑开文的到来恰逢时机。
到了回家的那天,岑开文刚走到村口,只见不远处站着黑压压一片人,正冲着他的方向伸着脑袋张望。待靠近时,人群里爆发出惊呼:“开文来了!开文!”随之而来的是一片掌声和欢呼。这突然沸腾起来的气氛,让岑开文感到意外,又有些羞怯,自己并非大富大贵凯旋,竟赢得老乡的夹道欢迎,仿佛自己是一个逆流而上的勇士一般。
听说岑开文要回来建厂,联盟村的茶农原本萎靡的情绪都如乌云被大风吹散一空。待到2003年国庆节,厂房正式动工时,茶农们自发集结在工地前。建厂的地方离大路有200米的距离,从浙江开来的卡车装着岑开文购买的炒茶机,无法进入到工地中,茶农们挥着锄头、肩挑背驮,硬生生将那条200米的小路拓宽了一米多,让那辆大车得以驶进工地。岑开文擦着脸上的汗水,那汗水很咸,似乎还夹着眼泪的滋味。
福娘阁也是贵州日报当代融媒体集团文军扶贫茶文化传播基地
他知道村民们为何如此迫切。在过去这一两年里,面临重组的国营茶场剧烈缩减规模,许多收青点逐一取消,曾经在下午就能售完茶青再回到茶园采茶的农户们,只能在为数不多的几个收青点前排起长队,苦守到深夜十一二点钟才能饿着肚子回家。人们迫切需要一个能包圆他们茶青的新茶厂,岑开文的归来无疑是全村人的希望。
100多个平方米的茶叶加工厂,烘烤着联盟村茶农的希望。岑开文也不负所望,第一年就靠自己在外积攒的人脉换来了7万元的收入。那时,一个农民工一个月的工资只有390元,7万元对大多数人来说简直是巨款。茶农们彻底动了心,一些小有积蓄的茶农找到岑开文,开门见山地提出请求,能否帮忙带着他们一起建厂。此时的岑开文正与河南一家做进出口贸易的大型公司合作,正愁无法满足客户庞大的需求,当然立刻答应。
不过,建厂需要制茶设备,但茶农们的资金捉襟见肘。岑开文思考再三,决定刷一次“脸卡”试试看。他联系上与之交好的一位浙江老板,对方是专做茶机销售的,向对方“赊”了一批机器。机器到手后,岑开文便发放给有需要的村民,联盟村的茶香日渐浓郁起来。
采茶的布依族姑娘
与此同时,普安县对私人加工茶叶的态度也在转变。到了2006年10月3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农民专业合作社法正式出台,明确农民可以自己成立专业合作社加工、销售农产品。同时,普安县也出台文件,提出原则上放开私人企业加工茶叶及销售。岑开文大喜过望,于2007年与当年请他帮忙建厂的几位村民一起成立了茶叶合作社。2009年,他又牵头成立普安县细寨布依人家茶叶专业合作社,60户村民成为社员。
几年来闪烁在联盟村土地上的星星之火,瞬间形成燎原之势。合作社社员从60人逐渐扩展为600人,原本不到8000亩的核心种植区,逐渐扩张到2万亩、3万亩、5万亩、8万亩……直到今天,整个普安县的茶叶种植已达18.3万亩之多。
从2004年到2015年,联盟村的茶产业虽在发展,但始终举步维艰。毕竟,这里只是中国西南地区的一个小小山村,在“打工潮”的席卷之下,不少年轻人才志在四方,并未受到茶香的诱惑。而这远离发达地区的村庄,无论在信息还是技术上,始终落后于外界,产能和技术都难以跟上时代步伐,只能游走在产业金字塔的中下阶段。
福娘阁内展示着大量普安红产品
直到2015年,贵州省领导在普安县调研茶产业,对普安茶的历史底蕴和品质大加赞赏,提出“普天之下、安定祥和、红红火火”的“普安红”品牌,为普安县点亮了产业发展的灵感。
自此,普安县陆续引进了多个来自浙江、福建等地的茶企,带动产业与全国接轨。“普安红”的名气也逐渐为人所知,2016年,成为中国国家地理标志产品。
普安红逐渐走入大众视野,尘封在大山之间的历史和传说也在悄然揭开面纱。
早在2009年,父亲与几位老干部在家中吃饭,岑开文作为晚辈在一旁斟酒倒茶。几位老人闲聊之中,提到布依族地区流传的一则关于茶叶的传说。故事中,这种茶专由布依族少女采摘,通过一种秘而不宣的工艺加工成茶,被命名为“福娘茶”。有资格制作这种茶的少女也被推选为福娘,成为布依族产茶区膜拜的对象,也流传下“有福娘在的地方,3年成村,5年成镇,10年就能成一座城”的传说。后来,其中一位老人与岑开文一起查阅各种文献,整理出文章,将“福娘茶”的故事发表在《黔西南日报》中,把这个传说重新带到世人眼前。
岑开文牵头成立的合作社为社员分红
岑开文根据文献记载,将这种工艺复刻到产品中,开发出了“福娘茶”产品。而这件事也引起了不少茶商关注,随后,还有茶商抢注了“福娘茶”的商标。
2015年,“福娘茶”被“普安红”这一公共品牌替代。而挖掘出“福娘茶”传说的岑开文,则被这奇妙的际遇激发了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