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兴,上山下海出国,都不难。
这座位于西南边陲的小城,隶属于广西防城港市,因兴起于北仑河东岸而得名。走过111米长的中越友谊大桥,便能抵达越南芒街市,观赏错落有致的法式建筑,喝上一杯西贡咖啡。这是东兴边民最熟悉不过的日常,却因为疫情被按下了三年暂停键。
自1月8日起,中国对新冠病毒感染正式实施“乙类乙管”,出入境政策随之优化调整。那一天,大批在越南务工的中国人背着行李,再次走上那座熟悉的大桥。这一次,等待他们的不是隔离,而是回家过年的团圆。
北仑河西岸是越南芒街市(左),东岸是中国东兴市。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现在,口岸尚未恢复旅游签,整座城市已经慢慢复苏。
来来往往的车辆徘徊在十字路口,闲置商铺的招租广告被揭下,新店里摆满了新近生产的特产。北仑河畔再次热闹起来,售卖特产的小摊支了起来,摊前聚满来自各地的游客。沿街叫卖的屈头蛋,餐馆里的鸡粉和春卷,空气中飘荡的咖啡香,都是地道的越南味儿。
越来越多曾经被迫离开的人回到东兴,重拾本行。“冬眠”了三年的旅游人重新开起门店,招兵买马,他们都在等待恢复通关的那天,“把失去的三年赢回来。”
烟火气
1月30日,正月初九,东兴口岸仍然年味十足。十字路口的花圃上装饰着两只喜庆的兔子,侨批路挂满彩旗和灯笼,五层高的万众国际批发市场里熙熙攘攘。口岸边的玻璃墙上贴着一张张好奇的脸,那是游客们在眺望河对岸的越南,对面正在庆祝的是猫年(越南十二生肖之一)。
中越友谊大桥上红旗飘飘,偶尔有人走过。自1月8日始,东兴口岸对在越南务工的中国同胞优化通关管理措施。归国的同胞走过中越友谊大桥,回到祖国的怀抱。另一侧,出境人员通道前,越南务工人员拉着行李箱,与中国朋友挥手告别。
2月2日,几名越南人提着行李,准备从东兴出境人员通道回越南。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东兴口岸一点一点复苏了起来。好消息先是在2022年11月传来,月初公交恢复运行,接着是幼儿园复课,小朋友们见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师和伙伴。再过一两周,街上的餐馆和KTV陆续营业,卖特产的小摊贩又回到了口岸,只是游客寥寥无几。
2022年12月7日,疫情防控“新十条”颁布,不再对跨地区流动人员查验核酸检测阴性证明和健康码。
黄秋记得,那一晚的烟花爆竹很响,“大家都很开心,就像提前过年一样。”当天晚上,一群敏锐的人又回到了东兴口岸,看到哪家贴着红色的“旺铺招租”广告,他们就立马拨打电话抢订店铺。
“虽然还不知道口岸什么时候开,但大家看到了希望。”黄秋晚了两天才去找铺位,很多卷帘门上的招租广告已被撕下。她后来租到一个空了许久的临街店铺,离口岸不到200米,租金比以前便宜。
黄秋是东兴市边关国际旅行社的负责人,曾经拥有4个旅行社的店面和20多名员工。过去三年,她退掉了全部店面,旅行社只剩下两个合伙人,导游们全部另谋出路,她自己也找了一份卖保险的工作。
好在,最困难的时期终于过去了。2月2日,伴随着爆竹声声,黄秋的旅行社重新开张。门口摆着8个大麦花篮,办公桌上堆满糖果饼干、年橘和发糕,三年未用的电脑和打印机重启,黄秋开始联系以前的老客户,准备招聘新的工作伙伴。
2月2日,黄秋的东兴边关国际旅行社再次开业。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口岸边上的万众国际批发市场里,大大小小的商铺也多半找到了新主人。刘健强及时续租了,熬了三年,他终于看到希望的曙光。
刘健强来自广东,最早在越南做边贸生意,后来回到东兴发展。打拼了二三十年,如今的他已头发花白,5平方米的档口是他撑起小家的战场。擦去玻璃柜上的灰尘,摆上玉镯、香水和越南特产,开始等客从四面八方来。
东兴口岸虽未全面通关,旅游业已慢慢复苏。据东兴市文化广电体育和旅游局,2023年春节期间,这个常住人口只有20多万的小城,共接待游客28.89万人次,实现旅游消费21847.1万元。
2月5日,时隔三年,中越元宵节足球友谊赛再次举办。穿着白色队服的越南球员走过中越友谊大桥,来到东兴市体育场,等待他们的是冒雨观赛的东兴市民。
从1993年开始,中国东兴-越南芒街足球友谊赛都在元宵节举办,到2019年已举办了27届,双方球员都是老朋友。
往年,越南的拉拉队会到现场加油,芒街市的边民也会前来观战。今年他们缺席了,有些东兴市民便自发当起了越南拉拉队,有人在现场高呼:“友谊第一,比赛第二。”
2月5日,时隔三年,中越元宵节足球友谊赛再次开踢。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今年春节假期,东兴各景区游客如织,消费额大幅增长,旅游业强势回暖。在这个背景下,重新举办元宵节足球友谊赛,进一步增强了两国边民的信心。”东兴市市长李健说。
元宵夜,绚丽的烟花在东兴夜空中绽放,对岸很多越南人跑到北仑河边观赏。“东兴的烟火气终于回来了。”黄秋感叹。
“把失去的三年赢回来”
这样的热闹黄秋盼了三年。她是土生土长的京族人,在这座边境小城生活了46年。
走在东兴街头,你会发现这座城市与越南的交集之深,摆满大街小巷的越南特产,随处可见的中越双语广告,还有空气中飘荡的咖啡香。与越南芒街仅一河之隔,旅游业和中越贸易成为了东兴的主要经济支柱。
大学毕业后,学越南语专业的黄秋回到家乡,担任越南语翻译和老师。1998年,她开始进入旅游行业,成为东兴第一个越南语导游。
在黄秋的印象中,中越友谊大桥还没修好时,中越边境游就已经有了。那时候,只需填一张表,花十几块钱就能坐船去越南玩。1994年,中越友谊大桥恢复通车,两国的交往也日益加深。后来,游客仅凭身份证就能办理中越边境通行证,跟着导游去芒街一日游。每逢黄金周,口岸附近的街道都挤满了游客,排队过关的队伍长达几公里。
游客隔着玻璃墙观望对岸的越南,小商贩在一旁卖越南特产。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见过东兴口岸繁华的黄秋觉得,这三年沉寂的东兴格外陌生。街道上空荡荡的,商铺渐渐空置,橱窗里积着厚厚的灰,甚至有本地人宁愿亏十几万也要卖房离开。
让黄秋觉得难过的是,那些满是回忆的老店也没能挺下去。有一天,她在网上看到一个视频,搬家公司正在搬东西,一个熟悉的招牌立在车上。一阵心酸涌上心头,那是她跟丈夫谈恋爱时常去吃的餐厅,没想到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黄秋的旅行社一开始从越南游转向国内游、省内游,后来离开东兴变得越来越困难。去年国庆,黄秋接到了从防城港去云南旅游的单子,那是2022年的第一单生意,也是唯一一单。当时从东兴去别的地方需要隔离,她就在防城港租了一套房子,给东兴的导游隔离,然后再出去带团。这种旅游团的利润不高,她还是很开心,“导游们动一动,就会看到希望,也让我看到希望。”
从东兴国门景区门楼到口岸只有五六百米路,分布着二三十家旅行社门店。钟芳也在这开了一家旅行社,是为数不多还在开门的,只不过变成了一家特产店。
一些旅行社门店暂时变成了特产店,店主期待着边境游恢复。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还不能去越南旅游,可以先买点越南特产嘛。”这个从业20多年的老导游卖力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向他们推荐越南零食和咖啡,介绍不同膏药的功效。这些商品的生产日期大多是去年12月或更晚,都是东兴解封后进的货。
遇到想买东西的顾客,钟芳会笑着说:“老板帮忙开个张,我算你便宜点。”她愿意以更优惠的价格拉点回头客,等客人付了款再加个微信,以后可以线上下单。在那些不能出门开店的日子里,她就是靠朋友圈的熟客撑下去。
傍晚五六点,景区内的游客慢慢散去,快递小哥开着三轮车揽件,撕扯胶带的声音此起彼伏。钟芳一直守到晚上十点,“我不怕辛苦,最怕没生意做,能有活干就好。”
疫情的阴霾渐渐散去,钟芳想等中越旅游恢复,重新做回旅游老本行,争取把这两年欠下的债还清。
通关后,黄秋还想把越南再走一遍,更新网站和公众号上的旅游路线。旅行社重新开张后,她身上的活力和冲劲儿仿佛一夜之间也回来了,“我要把失去的三年赢回来。”
忙到凌晨,黄秋关上卷帘门,准备回家。她走在静悄悄的口岸,本以为自己是最晚下班的一个,却看到砧板店前还有人在磨砧板。电磨声轻轻柔柔,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木香。
在万众国际批发市场,许多游客在购物拍照,招租信息随处可见。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回来吧,回东兴”
万众国际批发市场外,立着醒目的招商广告牌,红底金字写着:“回来吧,回东兴,做你爱做的工作。因为东兴有爱,心在,命在,爱就在。”
即使最困难的时候,黄秋也不曾离开,她用“好住”形容东兴,“这里气候宜人,冬天不冷,这里的人热情善良。”更重要的是,这里是她的家。
杨梅在去年12月初就迫不及待地回来了。年过五十的她,留着一头长卷发,化着淡妆。在旅游行业摸爬滚打将近三十年,东兴本是她的主战场。
疫情前,她刚刚盘下一栋民宿,准备边干导游边兼职做民宿。后来,民宿退了,她也被迫到南宁另谋出路,做起了销售工作。自嘲“负婆”的她晃了晃双手,“首饰都卖掉了,光秃秃的。”
王小丽则是刚在东兴买了房就碰上疫情暴发,只能回到北海老家。做了一段时间导游,当过货车司机,也考虑过去做护工。没有合适的工作时,她就在家里陪孩子上网课。
突然失业,叛逆期的孩子,每个月一万多的房贷,这些“巨石”压得王小丽喘不过气来。她整宿整宿地失眠,整个人陷入抑郁状态。后来,她去申请了延期还贷,把房子挂出去卖,心态才慢慢调整过来。
在东兴街头,可以看到各种招租和招工广告。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休眠了三年的东兴旅游业一有复苏的苗头,她们立即回到了自己熟悉的领域,看到老友黄秋在朋友圈发布的招聘广告,第二天就赶了过来。
三姐妹决定一起迎接新的挑战。疫情期间,直播兴起,东兴也不例外。白天,红木店的老板向游客兜售产品,现场成交;晚上,他们则对着镜头,给网友讲解越南红木的历史,展示兔子木雕和老鼠木雕的区别。
黄秋也想把旅游和直播结合起来。在旅行社二楼,绿幕已经挂上,灯光和反光板架起,新买的显示屏还没装好。
打开灯光,架上手机,杨梅把一本黑色的笔记本摊开,上面记着工整的笔记。她曾在被窝里练习,也曾对着镜子讲述,但面对镜头还是有点紧张。“三年没带团了,有点生疏了,我要先习惯镜头。”
王小丽也走到了镜头前,“今天是我的首场直播,谢谢大家的支持。”讲完后,她害羞地一笑,想想自己带过那么多旅行团,面对那么多人都能娓娓道来,当对象变成了手机,反而有点不适应。
黄秋聊天时总伴着爽朗的大笑,眼角叠起几道鱼尾纹。晚上11点,直播间里仍不时传来笑声,她们还在摸索着直播的门道。
导游王小丽(中)在尝试直播,她们想把旅游和直播结合起来。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摄“等通关后,我最想的是到越南吃一盘炒螺,还有屈头蛋,再喝一杯芒果汁。”黄秋怀念以前的边民生活,下班后过关走到芒街,吃个越南宵夜再回东兴。王小丽只想立刻带团过关旅游,她开玩笑地说,“这是报复性工作。”
越来越多人回到东兴。万众国际批发市场里,操着外地口音的商人拿着卷尺,丈量不同档口的面积。来自贵州的退休夫妇,开着房车来到这里,等待通关后去越南旅游。在外工作的游子回到熟悉的故乡,寻一份稳定又平静的生活。
春雨淅淅沥沥,紫荆花瓣落了一地,中越友谊大桥在雨雾中若隐若现。游客们最爱问的问题还是“什么时候可以通关去越南?”得到的答复五花八门,东兴人总是信心满满地相信,“应该快了,快了。”
2月20日,东兴市商务和口岸管理局发布公告,东兴口岸(一桥)将于2月21日起恢复口岸客运功能。只需带上出入境证件,东兴的边民就能走过那座熟悉的大桥,抵达对岸的越南。
(应受访者要求,黄秋、刘健强、钟芳、杨梅为化名)
新京报记者 吴采倩 编辑 刘倩 校对 陈荻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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