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建筑改造设计及景观设计：琚宾、董功
机电顾问：深圳市嘉石机电工程设计有限公司
灯光顾问：Klaasen Lighting Design
基地面积：2.6 h㎡
建筑面积：16 000㎡
结构形式：框架剪力墙结构
1 普罗米修斯
在讨论董功的作品序列时，很多人会倾向于将海边图书馆作为一个转折点。虽然说在直向此前的项目中也可以看到一些与图书馆有关的线索，比如对方整形体的喜爱，对光线控制的探索以及对细节的深入要求，但这些模糊的线索并不足以在图书馆前后的作品间建立密切的联系。我们可以借由直向后期的作品到之前去寻找迹象，但是要论证这些迹象导致了海边图书馆的出现显然是不可能的。唯一明确的是转变的动因（efficient cause）——董功，至于有什么其他因素、目的与背景在产生作用，仍然是理解直向创作历程中一个有趣但还未能被充分解释的话题。
转折的剧烈彰显出建筑师的作用。董功仿佛在瞬间，建立起了一套鲜明而成熟的建筑语汇。直向之前的作品中仍然游离的尝试，让位于有着强烈个人色彩的设计策略。无论是在材质、光线、形态构成还是隐喻性氛围上，海边图书馆都达到了一种超乎寻常的程度。它定义了一组家族相似的特征，在董功此后的设计作品中不断呈现。图书馆项目自身的特点也进一步渲染了转折的突然性，它建造在一片空无一物的海滩上，完美的白板（tabula rasa）起点，再加上业主的宽容，几乎没有任何限制，也没有文脉线索可以依赖，一切结果只能来自建筑师自己的构想。在这种特殊的条件下，建筑效果越强烈，越能体现出建筑师个人意志的强硬。这曾经是一些现代主义先驱所渴望的理想状态，“粗野的物质性只有通过人施加给它的秩序来获得理念”[1]，勒·柯布西耶强调的不仅仅是建筑师对材料的控制，他与奥赞方甚至将设计者提升到了神的地位，“当人在创造一件艺术品，他会觉得自己就像神一样工作。”[2]
相比于神来说，普罗米修斯可能是更好的比喻。在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不仅仅是一个盗火者，还是一个独立自主的创造者。盗火是他蔑视既有的宇宙秩序的结果，不再臣服于规则，他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人类，并且赋予他们火、文字、技术与思想。在这个故事中，人类的一切都来自普罗米修斯将自己的形式注入泥土之中，这正是前文引言中勒·柯布西耶与奥赞方所赞颂的“神”的行为。在20世纪初期，混凝土杰出的塑性特征，使其成为承载人类“理念”的完美材料，如同普罗米修斯之火一样点燃了现代建筑的进程。海边图书馆浓重的形态语汇，可以被看作是这一传统在21世纪的延展，而它刚刚建造完成时的孑然独立，不免让人联想起普罗米修斯被铁链捆绑在高加索山上的孤独身影。
与普罗米修斯的关联，也让我们注意到一种对海边图书馆的疑虑：这是否是一个建筑师个人意志过于强烈的作品？是否存在个人表达压制了其他一切的危险？在《物的尺度》（The Measure of Things）中，英国哲学家大卫·库珀（David Cooper）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定义了“普罗米修斯式”的姿态。它的特点是“拒绝以任何方式依靠任何东西——神、其他人、传统、权威或者帮助”[3]172，它声称拥有一种“独立自足，可以免除任何权威或者其他因素的限制，不对其他事物的负责，同时也并不希望去承担这样的责任”[3]163，普罗米修斯的独立创造以及对宙斯的背叛成为这种姿态的典型象征。虽然库珀所讨论的是一种哲学立场，但是在建筑史中，也可以观察到类似的现象。从阿尔伯蒂到托尼·伽尼耶，将艺术家与建筑师类比于神的话语就未曾断绝，而奥赞方与勒·柯布西耶的话则诞生于那个催生现代主义的英雄主义时代，他们不仅相信可以塑造全新的艺术与建筑，甚至设想可以借此改变整个社会，“建筑或者革命。革命可以被避免。”[4]289
然而，在革命的热情已经消退的今天，我们是否还能够接受如此强烈的个人宣言？在现代主义的美好承诺落空之后，建筑理论重新在传统、场所、生态环境以及技术条件中去寻找根基，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凭空创造是否还能够让人信服？海边图书馆强烈的氛围效果，难免会让人在初期的触动之后产生这样的疑虑：这种体验的根基是否稳固？是否有某种共通的基础让观察者可以理解和接受它？如果它过于独特以至于只能被归于建筑师的个人意志，那么它与普通体验者的关系应该是怎样的？阿道夫·卢斯曾经警告过，当建筑师的控制欲过强，会造成对使用者的压制。而萨特的那句“他人就是地狱”则更是令人警醒，一个过于强烈的“他者”会带来对自我的威胁。从这个角度来看，海边图书馆的独特性成为一把双刃剑，一方面它帮助塑造了董功作品的个性，另一方面也让人警惕这种个人表达是否会扩散成为一种普罗米修斯式的傲慢。尤其是在我们看到海边图书馆帮助直向开启了一个格外宽裕的创作空间的情况下，这个问题就变得更为敏感和耐人寻味了。
就像密斯所说的，“建造，而不是说”，作品是建筑师最好的回应。伴随着直向近两年一系列新作品的完成，我们已经有了相当数量的资料来对这个问题做一个初步的回应。其中最有参考价值的，是2017年完成的阿丽拉阳朔糖舍酒店（以下简称“糖舍酒店”）。之所以强调这个作品，不仅因为它像海边图书馆一样有着不可复制的条件，更为重要的是，它的设计实际上要早于海边图书馆①。这意味着，在大家所熟知的“转折点”背后，还隐藏着这样一个在当时不为人所知的作品。即使我们不将“转折点”前移到糖舍酒店，也需要将这两个项目一同视为董功作品的崭新起点。它们仿佛是一个双螺旋结构，定义了董功此后作品的基因，对新直向的任何讨论几乎都不可避免地要同时参照这两个设计。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需要对糖舍酒店进行更深入的分析。更有价值的，是讨论它与海边图书馆的差异，而不是相似之处。这样才能让我们看到一个更完整的“转折点”，让我们更全面地理解董功的作品脉络，进而去解答此前谈到的关于普罗米修斯的疑惑。
2 从糖厂到酒店
对于任何有创作热情的建筑师来说，糖舍酒店都是一个无法抗拒的项目。一座始建于民国时期的老糖厂，主要建筑是20世纪六七十年代建造，砖混结构，有着强烈的工业元素与形态特征。更致命的吸引力在于，它位于阳朔城外两三公里的漓江岸边。完全隔离了市镇的喧嚣，糖厂周边维持了相对淳朴的乡村环境。漓江在这里拐了一个弯，展现出广阔的山水景致。在《解放军画报》1972年刊登的照片上，山脚下的糖厂并未阻挡远处典型的漓江景观。在山体体量的映衬下，糖厂更像是一个放大的农宅，烟囱中冒出的白烟也仿佛是炊烟一般，与近处的村落相互呼应。相比于我们所常见的20元人民币上的桂林山水，糖厂照片更强烈地烘托出栖居于漓江岸边的美好景象。卢斯曾经断言工程师与农民的建造成果能够与自然环境形成天然的和谐②，《解放军画报》的这张照片奇妙地印证了他的观点。
项目场地与漓江和阳朔县城的关系
1972年《解放军画报》上刊登的老糖厂照片
阳朔本地的传统农宅很多采用土坯砖砌筑。虽然糖厂的灰砖墙体与当地的土砖砌筑传统具有某种相似性，但那张1972年照片的拍摄动机可能是想凸显糖厂的“现代性”。糖厂的主体建筑——制炼车间、大锅炉房、压榨车间、动力车间都采用了砖混结构，但在高耸的制炼车间与大锅炉房中采用了高强度的混凝土框架体系，粗犷而强硬。在20世纪60年代末期的阳朔，这样的建造工艺仍然是不常见的。半个世纪以后，传统农宅已经消失殆尽，反倒是糖厂斑驳的砖墙记录下了过往的技艺。窗户上精细的平拱窗梁，仍然让人感受到一种已经远离当代实践的砌筑体系的建构魅力。
更为独特的是建造在江边高台上的滑车桁架。糖厂收购的甘蔗经水路运送到江边，通过滑车吊起转运到厂内。滑车今天已经不复存在，但是支撑滑车的混凝土桁架仍然完整。不了解背景的旅游者会对这个构筑物的功能产生疑惑，高耸的柱与梁似乎是某种建筑遗存，它深入江面的特殊指向仿佛具有某种宗教内涵。就像是巨石阵或者是希腊神庙遗址，所有容易毁坏的部件都消失了，只留下了最坚固的柱与梁。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叔本华的观点，建筑的本质是支撑与负重之间的关系，“这一主题最纯粹的表现就是柱与梁。”⑤
朝向漓江的滑车桁架
任何具有文化敏感性的人都会认识到这组工业建筑的独特性，更何况它处在漓江边这个绝无仅有的位置。项目业主在很早以前就购置了这块土地，并且曾经对老建筑做了初步的修缮与景观整理。主体建筑没有大的改动，只是谨慎地在动力车间之前添加了一片水池，在其中用黑色枕木铺出了一片平台。老糖厂自身的建筑品质与集群的内在活力得到了充分的尊重，这成为整个酒店项目不言而喻的基础。从一开始，建筑师与业主就在某种确定前提之下合作，这当然不同于海边图书馆的完全放任。这甚至也可以解释业主最初选择建筑师时的犹豫，毕竟这是在海边图书馆为直向大幅提升知名度之前。最终推荐人——室内设计师琚宾的肯定说服了业主，董功获得了一个几乎无法复制的机会。
(图片图片图纸均由作者及建筑师提供，摄影：陈颢、苏圣亮、蒙紫、青锋、赵亮；《解放军画报》）
注释：
① 海边图书馆的设计开始于2014年3月，而糖舍酒店的设计开始于2013年8月。
② 阿道夫·卢斯认为农民与工程的无意识工作中，能够产生符合他们所属的时代的作品，因此是和谐的。但建筑师刻意塑造的风格与样式则脱离了时代源泉，因此无法与景观和谐。参见阿道夫·卢斯. 装饰与罪恶：尽管如此1900-1930[M]. 熊庠楠，梁楹成,译. 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018:80-81.
③ 关于斯卡帕在坎格兰德骑马像区域中对各种缝隙的利用，参见青锋. 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卡洛·斯卡帕与维罗纳古堡博物馆[J]. 装饰, 2018 (08):24.
④ 参见Sanabria. From Gothic to Renaissance Stereotomy: The Design Methods of Philibert de l'Orme and Alonso de Vandelvira[J]. Technology and Culture, 1989 (2).
⑤ 关于17世纪知识分子加入共济会成为“思辨”成员的讨论参见Rykwert. The First Moderns : The Architect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M].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80:134,211.
⑥ 参见Plato, Cooper and Hutchinson. Complete Works[M]. Indianapolis ; Cambridge: Hackett, 1997:446.
⑦ 参见Pérez-Gomez. Architecture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Science[M]. Cambridge, Mass. ; London: MIT Press, 1983:4,5.
⑧ 关于小桥的建构细节，参见青锋. 视觉逻辑的呈现——对卡洛·斯卡帕的奎里尼·斯坦帕尼亚基金会小桥扶手的设计解读[J]. 世界建筑, 2018 (09).
⑨ 调研成果以展览形式呈现为“桥于土地：桂林地区传统步行桥展览”，清华大学建筑学院新馆一层展厅，2018年9月17日—23日。
⑩ 关于斯卡帕设计思想的讨论参见青锋. 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卡洛·斯卡帕与维罗纳古堡博物馆[J]. 装饰, 2018 (08).
⑪ 参见Dal Co, Mazzariol and Scarpa. Carlo Scarpa : The Complete Works[M]. Milan: Electa ; London : Architectural Press, 1986:196.
⑫ 参见Heidegger.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M]. Harper & Row, 1977:6-14.
参考文献：
[1] BEHNE A. The Modern Functional Building [M]. Santa Monica, Calif.: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Art and the Humanities, 1996:135.
[2] HARRISON C, WOOD P. Art in Theory, 1900-2000 : An Anthology of Changing Ideas [M]. New ed. Malden, Mass. ; Oxford: Blackwell Publishers, 2003: 240.
[3] COOPER D E. The Measure of Things: Humanism, Humility, and Mystery [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4] CORBUSIER L, ETCHELLS F. Towards a New Architecture [M]. Oxford: Architectural Press, 1987: 289.
[5] HARRIES K. The Ethical Function of Architecture [M]. Cambridge, Mass. ; London: MIT Press, 1997:187.
[6] AALTO A, SCHILDT G R. Alvar Aalto in His Own Words [M]. New York: Rizzoli, 1998.
[7] RISPA R. Barragán : The Complete Works [M]. London: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1996.
[8] YOUNG J. Nietzsche's Philosophy of Art [M].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86.
[9] BLUMENBERG H. The Genesis of the Copernican World [M]. Cambridge, Mass. London: MIT, 1987.
[10] 阿道夫·卢斯. 装饰与罪恶：尽管如此1900-1930 [M]. 熊庠楠，梁楹成,译.武汉: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
[11] 青锋. 经由希腊来到威尼斯的拜占庭人——卡洛·斯卡帕与维罗纳古堡博物馆 [J]. 装饰，2018（08）: 11.
[12] SANABRIA S L. From Gothic to Renaissance Stereotomy: The Design Methods of Philibert de l'Orme and Alonso de Vandelvira [J]. Technology and Culture, 1989, 30(2): 34.
[13] RYKWERT J. The First Moderns : The Architects of the Eighteenth Century [M]. Cambridge, Mass.: MIT Press, 1980.
[14] PLATO, COOPER J M, HUTCHINSON D S. Complete Works [M]. Indianapolis ; Cambridge: Hackett, 1997.
[15] PéREZ-GOMEZ A. Architecture and the Crisis of Modern Science [M]. Cambridge, Mass. ; London: MIT Press, 1983.
[16] 青锋. 视觉逻辑的呈现——对卡洛·斯卡帕的奎里尼·斯坦帕尼亚基金会小桥扶手的设计解读 [J]. 世界建筑， 2018 （09）: 5.
[17] DAL CO F, MAZZARIOL G, SCARPA C. Carlo Scarpa : The Complete Works [M]. Milan: Electa ; London : Architectural Press, 1986.
[18] HEIDEGGER M. 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M]. New York: Harper & Row, 1977.
完整深度阅读请参见《时代建筑》2019年第1期 建筑师介入的乡村发展多元路径，青锋《普罗米修斯与采药人:阿丽拉阳朔糖舍酒店设计评述》，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作者简介：青锋，男，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副教授
完整深度阅读请参见《时代建筑》2019年第1期 建筑师介入的乡村发展多元路径，青锋《普罗米修斯与采药人:阿丽拉阳朔糖舍酒店设计评述》，未经允许，不得转载。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作者简介：青锋，男，清华大学建筑学院 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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