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数量:1630201
第1节:思科九年(1)
序
南半球的二月是盛夏。这里白天的阳光炽烈而持久,四处都是耀眼的惨白。电视里的广告说皮肤癌是这个国家的国癌,提醒人们小心这厉害的阳光:要穿长袖的衣服待在阴凉的地方,要戴墨镜涂防晒霜。即便如此,海边的沙滩上还是躺满了裸露大片皮肤晒日光浴的各色人种。他们慵懒地躺着趴着,戴着墨镜看书或者睡觉。他们的孩子在水边嬉戏,他们的狗在四处奔跑。海浪一层层涌来,冲浪者和他们的冲浪板在浪中时隐时现。
我也半躺在沙滩上,看着儿子和一帮白人小孩玩耍。偏光墨镜里的天空幽蓝深邃,海水的颜色是那种厚重的蓝灰色,洒着点点碎光。我脱掉凉鞋,把赤脚深深埋进滚烫的细沙。海风微凉而带着腥味儿,这股气味儿又勾起了我的一些回忆。
其实也才短短的几个月而已,可是我感觉好像距离那段生活已经很远了。那些曾经天天缠绕在脑袋里的烦恼和焦躁,那些曾经让人厌倦不已的应酬来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大喜大悲,在这个熙熙攘攘的海边,在这个充斥着陌生语言和文化的国家,好像已经都渐渐褪色乃至趋于消散。我有点害怕,害怕自己哪天回忆起那段生活的时候记忆里只剩下一片空白。
我想也许还是应该找个地方把它们保存下来,就像是电影里的美国黑帮给自己的钱袋找一个火车站的保管箱,或者像是梁朝伟默默地对着吴哥窟的某个树洞喃喃自语。我要把它好好地埋在一个地方。我知道,只要我埋好了,它就不会腐烂。
1998年
丁老板
丁老板人很瘦,戴着眼镜。当时是我的顶头上司。
当我把辞职申请放到丁老板桌上的时候,他笑了,说这是意料中的事。我也笑了。然后他问,要去哪里。
那时我年轻,就说要去思科。他很惊讶,说思科是干什么的。
那是1998年。
1998年,我27岁,是一家日资通信公司的售后服务工程师。当时,这家公司在我居住的城市属于效益非常不错的合资企业。每天,公司的几辆豪华员工通勤班车穿行市内,惹人注目。在这里上班的员工也多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有几个日本人被安插在各个部门作为外资方的管理人员。
1998年,我27岁,刚刚完成了婚房的装修,计划和女友次年结婚。
1998年8月,我向早已预料到我要走的丁老板递交了辞呈。至此,我在这家公司工作了整整三年。其实,这三年也是一堆需要好好找个地方埋起来的记忆,让我一个一个来,留待以后吧。
老路
老路是我进思科的介绍人。
老路和我的姐夫Vincent是原来的同事,两人有不错的交情。得知我想要寻找下一家公司时,Vincent找了老路。老路把我的简历登记到了思科的人才数据库。当时思科在中国是通过在职员工推荐寻找新人的,如果被成功录用,推荐者将得到1500美金的奖励。
当时的老路,是思科的销售经理,负责一个挺大的客户。
第一次见到老路,是我在上海OnBoard之后。此人中等身材、平头、圆脸,衣着得体而讲究,言谈内敛而圆熟。我谢他,他笑着说不用谢,第一,思科不是因为我推荐你就录用你;第二,我可以从你身上得到1500美金,我要谢你才对。
他说得不错,在成功拿到思科的Offer之前我经过了五轮面试。从一开始的摩拳擦掌志在必得到后来的惴惴不安听天由命,思科没有让我觉得进来得很容易。
Holly
这辈子到现在为止和两个叫Holly的女性打过交道。两个Holly都或多或少地改变了我的命运,这是第一个。
在我把简历交给老路之后不久,接到一个电话,是那种广东腔的普通话,声音很温婉。说是思科香港公司的人事部门职员,问我有没有时间见面聊聊。
老路通过Vincent告诉我,思科对新员工的面试一般有五轮。第一轮是人事部初步面试,第二轮和第三轮是技术或者能力面试,到了第四轮和第五轮,就是和各级老板打交道了。因此,人事部的面试其实挺关键,往往有可能在一些细节上得到或者丧失分数。
第2节:思科九年(2)
和Holly的会面约在江北的HolidayInn,当时这家四星级酒店新开不久。我打车来到这里,时值盛夏,我在大堂的沙发坐下吹了一会儿空调,等浑身干爽气定神闲了以后我用内线电话拨通了Holly的房间,她让我先到酒吧叫点东西等她一会儿。我来到大堂酒吧叫了一杯冰水,四处逡巡了一番。1998年这个城市的四星级酒店里还有一些人丁稀落的神秘感,细碎的钢琴声中几个颇具优越感的服务生静静穿行。几对交谈的人群音量也控制得很有教养。数年之后,当各个城市里的各大酒店充斥着众多大声打电话的人群的时候,我还真有点怀念那个改革了但还不太开放的年代。
Holly让我等待的时间不长,当我看到入口处那个衣着得体神态怡然的女性走进来的时候,我知道就是她了。
时隔将近十年,我已经记不清Holly当时的容貌,只是模糊地觉得她大约30岁,声音挺好听。
谈话走的是很标准的面试程序:我的基本情况,我为什么想要换工作,我对思科的了解和期望,之后双方换成英语进行了简单对话。最后便是一些自由谈话了。一切基本上都在我的意料之中。我想,在面试的时候表现出自信和分寸是大多数人都会做的事情,如果能够再根据你对对方的了解不着痕迹地加入一些个人化的元素,一次初步的面试就成功啦。这次我做得还不坏,当时香港回归不久,一些关于这方面的有趣话题让我们的谈话最终尽欢而散。
走出HolidayInn,外面还是这个城市在这个季节惯有的酷暑骄阳。我像是暂时游离了一会儿,很快便又被外面熙熙攘攘的人流拉回到原来的生活轨道了。
小吴
过了几天,我接了一个去江苏出差的活儿,是做一个客户设备的故障处理。在公司填出差申请,到财务部预支差旅费,然后订好机票和酒店,次日我就出发了。
到南京的飞机是那种运七螺旋桨飞机,噪音巨大。飞机落地的时候头昏脑涨。这次降落在南京新建的禄口国际机场,豪华而空旷。从机场到市区的班车里没有几个人,其中一个人从上车起就滔滔不绝地讲电话。听到后来,原来这厮是思科的销售,在联络一个银行的客户做一次拜访。
班车开到金陵饭店,那厮的电话还没讲完,拖着行李箱下车进了冷气逼人的饭店大堂。我抬头看了看金陵饭店。我还得到城郊的长途汽车站转车去那个叫做高邮的县级市。
晚上到达高邮,和客户接上了头,确定明天到现场做诊断。在高邮的庆宇宾馆住下。这里我住过,那是在一年前在这里做本地网的时候。在庆宇宾馆的餐厅里我一个人吃了晚餐,席间给南京的小吴打了电话。
这家伙是南京本地人,一年前作为南京分公司的客户支持人员被招了进来,是个很单纯的小伙子。最近碰到了一些人事方面的纠葛,挺迷茫。我知道一个刚刚大学毕业的人面对这种情况是什么感觉,宽慰了他几句。他说他想辞职考研,我听了没说什么。心想考研以后又能怎么样呢,你还是得面对这个一模一样的社会,唯一的不同就是自己又单纯地老了几岁。
后来他真的辞职了,真的在家看书考研。进思科以后我还在金陵饭店和他见过面,他还是那么单纯,连着两年没考上也丝毫没有让他的目光变得黯淡。我喜欢这样的人。
老江
好像是又过了很久,久得我已经忘了和思科的这档子事儿。一天,电话来了,是思科上海的一个人打来的,说是电话技术面试。
到现在我都没弄清楚这个电话到底是谁打来的。依稀地从声音记忆里回想,应该是我的老江大哥吧!
我忘了电话面试里聊的具体内容,只记得好像考核的内容并不很难,和现在的思科工程师技术面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当时,思科准备单独成立一个团队来面向IP需求迅猛增长的中国数据市场,因此需要一批有大型客户服务经验的工程师。而我因为有一直为此类客户提供售后服务的履历而有幸进入了他们不断收小的选择圈。
想来真是惭愧,当时我对于网络技术基本可以说是个门外汉,只不过刚刚弄明白IP地址和掩码是怎么回事而已。
第3节:思科九年(3)
这次电话面试结束后,我还是没有对这件事存太大的指望。每天照例在清晨赶班车,在班车上补一觉,到公司吃早餐,然后报销、做技术文档、和几个同事闲聊。下班后和朋友们到处找好吃的饭馆,唱卡拉OK。
朱总
朱总是我现在的太太。
1998年,她是我相处一年多的女朋友,和我是一个部门的同事。当时我们已经在考虑结婚了。
那天晚饭后,我们在她家后面的学校操场散步。操场上满是以奇怪姿势健身的老人。我们混迹于其中,让人觉得很安逸。
我小心地避开一个退着走的老头儿,朱总笑了:“有一天你也会这么走的。”我说:“是啊,那时候你在怎么走呢?呵呵。”
当时的我们,心态轻松,全无牵挂,随时可以赌上自己的全部来博一个机会。现在想想,那种感觉真好。
朱总问我思科的事,我顾左右而言他。我知道她很关心。
“咳,不成也没啥。我们现在这样就挺好。”她说。
我说就是。
后来我们又去了学校外面的夜市,那里有大量的烧烤摊和杂物店。每天晚上在那里溜达是我们共同的乐趣。
老冯
大约过了两个礼拜,接到思科的电话通知,说是工程师经理面试。
老冯长得很壮实,留着平头。我们的会面还是约在HolidayInn,不同的是地点换到了二楼的咖啡座。老冯给人的感觉很随和,跟我聊了很多关于日资企业的事情,他好像原来也在类似的地方待过。也问了一些和我原来客户有关的事情,包括组织结构、人员水平之类的。技术的问题问得很少,我暗自庆幸。感觉老冯更加注重的是我是否能很好地融入现有的团队以及和其他成员合作。
当时我还不知道这就是思科五轮面试里最重要的一轮,如果成功,老冯就将成为我的直接上司。
老海
不久之后又接到思科的电话,说是和一个销售经理面试。这是第四轮了。
当时我正准备去外地出差。接到这个电话,我犹豫了一会儿,把机票推迟了一天。
老海长身玉立,西装革履,典型的上海人模样。我们的会面被约在一个小酒店。
老海的风格很有趣,说话不太看你眼睛。自顾自地说一大段,等你说完,他继续接着自己刚才的思路又说一大段。
几大段下来,我听明白了一点,他怀疑我的技术实力。我佩服他敏锐的判断力。这是一个销售必须具有的能力,几年之后我才深刻体会到这一点。
但他又有一种很吸引人的颓废的腔调,那意思是我的这个缺点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儿,无所谓。他来面试我完全是应付差事。
会谈持续了不到20分钟,之后他飘然而去。
之后的几年里我接触了数不清的销售,能够当得上“飘然而去”这四个字的只有他一人而已。
Vincent
在我为数不多的面试记忆里,进行到这一步,差不多应该是快有戏了。我渐渐没法像刚开始那样洒脱,自己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之后有一段时间的真空。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出差,干活儿,在异地的宾馆消磨一个个夜晚。一天,Vincent打电话来,说感觉怎么样。我说不清楚。他笑了,说最近老路那边没什么新消息,估计在走流程。
Vincent当时已经跳槽到另外一家规模更大的外资公司了。某种程度上说,他一直是我职业生涯的航标。当我还在国营企业三班倒的时候,他已经作为外企的工程师出差,出入宾馆酒店刷信用卡。当我好不容易跳出国营单位进入所谓外资企业的时候,他跳进了更大的外企作为售前技术工程师。
我的意思是,当你的前面一直有一个人在引带着你的时候,其实生活还是不那么复杂的。
过了几天,Vincent又来了一个电话,说好消息,事儿快成了。
我有点不甘地说:“工钱谈低了。”
他大笑,说先进去再说吧。
Jessie
过了两天,正上班的时候,接到思科的一位女士打来的电话,说是请我到区域总部和几位老板进行面试,思科负责来回的机票。
第4节:思科九年(4)
由于有Vincent的消息垫底,我并不是很意外。意外的是朱总,得知这个消息的她隔着几个办公桌依然是在平静地做她的事,但嘴角流露出来的兴奋只有我能感觉得到。
当夜我就飞到目的地,住在老姐Jessie的家里。
Jessie的女儿已经一岁多了,每次见我都瞪大了惊恐的眼睛。这大概是因为原来我逗她玩的时候吓着她的原因。
Jessie笑着说:“怎么样,我说你没问题吧。别担心了,到了这一步,除非你明天扇面试你的人两耳光,否则就没问题了。”
Jessie讲话向来直接而准确,我喜欢她这一点。
之前我出差的时候,经常转机经过这里,这里的每个角落对我而言都再熟悉不过。夜晚,天空的云层被地面的灯光照得隐隐有橙色光芒。家人都睡下了以后,我一个人站在阳台,点了一根烟。今夜的这个城市和以往好像有些不一样了,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
老雍
1998年的思科公司还在协泰,被一群五星级饭店围绕着。
面试我的第一个老板是老雍,一个中等身材神采外露的中年男人。老雍是区域销售经理,主管整个大区的销售任务。他是区域内所有工程师和销售的老板。
和老海一样,寥寥几句他就知道了我的情况。和老海不同的是,他没有直接指出我的问题,还是很有涵养地问我:你觉得怎么样。
我说了一堆表达充分自信的无聊话。
他笑了,就像那种见惯了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的老者的笑。然后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谈了些其他泛泛的东西。我一直在琢磨他的这个笑容。老实说,他的笑让我已经慢慢开始飘起来的自我感觉一下子重新回到了地上。
老雍的衣着很讲究,衬衣的袖口扎着袖钉,衬衣的质地也很精良。第一次见到原来只在时装杂志上看到过的袖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时才发现原来袖口还绣着老雍名字的缩写字母。
杰里
这一天面试我的第二个老板是杰里。他戴着眼镜,留着平头。他的眼镜戴得有点歪,而且日后我每次见他好像都是这个样子。这使得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不拘小节的魅力。
杰里是另外一个团队的工程师经理,和老冯的职位一样。他来面试我纯粹属于友情客串。因此问题也都很友善,我们聊得很平静。他谈了一些对于当前市场的看法,用的是探询的口吻。但我知道他其实很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我的回答到最后只不过变成对他观点的渲染。有这种不动声色的语言影响力的人通常都不是等闲角色。
进入思科以后我发现,思科的员工并不如我原先所想皆为人中龙凤。但是,我确实在这里见到了一些别具特色的人。
杰里是其中之一。
小费
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东边,是一片现在已经被炒作得热闹无比的高科技开发区。而在1998年的夏天,那里还只不过是一片稀落的荒地。夏天炽热的正午阳光使得这片荒地非常安静。
荒地中卓然矗立着一片低矮的白色建筑,外立面是中国本土不太多见的工业化简约设计。在这幢白色建筑物的二楼,我正沉浸在午饭后的困倦当中,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小费把头伏在桌上睡觉。
离我们不远处的一张办公桌上,是本部门的传真机。它不时嘟嘟两声,然后吱吱呀呀地吐出一段纸来。我想,我好像从来没有像这两天这样对这台传真机表示过这么多的关注:它的每一声呻吟都牵动着我的神经。
我在等思科的Offer。
几天以前,思科的秘书小姐打电话通知我Offer已经在准备中,预计会在这两天给我。
一直到这天下午我才知道,和我同样关注这台传真机的还有对面的小费。
约摸三四点钟,小费从传真机那里雍容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纸,那是他将要去的新公司的Offer。是本市的一家独资公司,薪水比这里好很多。
我和一帮同事一起恭喜他。现在换我伏在桌上睡觉了。
这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我拿到了思科的Offer。
第5节:思科九年(5)
小费人很瘦,是个一本正经而又挺有想法的人。又过了几年后他去了马可尼,再后来我就不知道啦。
富山
拿到Offer以后第二天我就向丁老板提交了辞职申请,当天下午作为日方部门主管的富山通过翻译告诉我想和我谈谈。
会谈是在公司的会议室里进行的,三个人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分坐于硕大的会议桌的两边。和翻译并肩坐在我对面的富山先用日语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大串,然后由翻译讲给我听。大意是公司非常珍惜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人才,并不希望看到优秀的人才流失。尤其是对于最近的一次的现场培训,客户的反馈非常好。他还是希望我能留下,如果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尽可提出。
日语挺无趣,哇啦哇啦说了半天,用中文翻译出来就是寥寥几句。按照语音数字信号处理的术语来说这叫冗余信息过多,这也就难怪日本人讲话一般语速都比较快了。
我也例行公事地表达了对公司的眷恋和不得不走的原因。在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我还是有点依依不舍,因此我看着富山的眼睛说出来的话也显得分外真诚。
我说纯粹是因为我和女朋友在同一个部门有违公司的政策,而我又不想因此而影响她的职业生涯。
我想,这样的理由会让大家都很高兴。
富山还是一如日本人那样目光闪烁而言语谦恭,像完成了一次例行的商务会谈一样结束了这次会谈。临了我们握手言欢。
富山是一个内向的家伙。孤身在中国驻扎的闲暇日子里,他喜欢带着高倍望远镜到湖边去观鸟。我想,有着这样爱好的人心里一定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吧。
老冯
1998年9月6日,我度过了自己27岁的生日。第二天便开始到思科上班了。
英语里面把加入新公司第一天的上班叫做OnBoard,意思是上船了,挺形象。当时感觉自己就是带着全部家当跳到了一条船上,至于这究竟是条什么样的船,最终要开往哪里,都不是在跳上去的一刹那就可以看得很明白的。
可是那时我年轻啊,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出海去看夕阳。
这天是周一,办公室里人挺齐全。很多人匆匆地走来走去,也有些在不停地讲电话。办公室的布局是“口”字形,员工的座位环绕四周,老板们的小单间在中间。办公家具的牌子是Lamex,地毯是深色花纹,给人的感觉不错。
我找到老冯办公室报到。老板的办公区域并不比员工的豪华,只是单独的办公桌前多了一张椅子而已。老冯很热情,给我介绍团队的基本情况和主要成员,以及一些日常工作中的注意事项。关于我的职责,他的描述是配合销售做好售前和售后的支持。他讲得很细,考虑得也很周到,让当时的我觉得挺温暖。
老冯穿着简单的公司T恤和卡其布裤,其他员工也大都如此。也有不少西装革履的人,后来我知道那些是当天要见客户的。
尽管我的主要工作地点并不在这个城市,但还是临时给我安排了一张办公桌。那时思科在协泰的办公室只有一层楼面,可是还是觉得相当空旷,还没有贴姓名牌的办公桌比比皆是。不像现在力宝,已经是所谓的Mobile座位啦。
过了一会儿,老冯给我抱来一堆技术资料,是一些产品资料。他交代说先从这些东西看起,将来做标书会用得着。过会儿又抱来一台崭新的笔记本电脑,是东芝的Satellite。现在的孩子们大概基本不会对那时的笔记本电脑有记忆了:厚厚的,灰色,12寸TFT屏幕。其他配置我已经忘掉了,只是记得那台笔记本电脑的键盘感觉是我到现在为止用过的电脑中最好的。
我对电脑的兴趣显然大过技术资料,在老冯离开后便开始倒腾。过了一会儿发现上不了内网,外网倒是可以上去,四周打听了一下,得知是因为新员工的帐号还没有最后设好。遂作罢。
临近中午,周围的同事有的独自匆匆离去,有的三五成群去吃饭了。我正彷徨间,老冯过来说和几个部门里的同事一起吃饭。
老樊
和老冯以及另外两个同事一起坐电梯下楼,在一楼大堂碰见了穿着西装拎着一个小包背着一个电脑包匆匆赶来的老樊。他也是团队里的新成员,只比我早来一个月。老冯交代他等会儿过来一起吃。
第6节:思科九年(6)
老樊长得少年老成,戴着眼镜,一副很沉稳的样子。我对他印象不错。
饭局是在边上一栋办公楼底层的粤菜馆。我们四个人占据了靠窗的一个台面。除了老冯和我,还有长得高大威猛一表人才的老江和小巧玲珑的小雪。老江和小雪都是老冯这个团队的工程师。点完菜,老冯简单地向他们介绍了我,大家简单地打了招呼,算是认识了。老江目前是和老海搭档的SE,思科里面把工程师叫做SE,SystemEngineer。今后我会和老海搭档,老江另有重任,在交接之际,老江会带我一段,充当我的Mentor。
坦率地说,一堆中国人讲话中间夹杂这么多英文还真让我不习惯,脑袋顿时有些乱。
老江对我挺友好,主动跟我聊了一会儿。他问日本人的企业文化怎么样,我说感觉就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们都笑了。小雪笑着说:“那不是挺浪漫嘛!”
我说:“是啊,可是仅有爱情是不够的。”
小雪是个让人看不太出来具体年龄的女孩子,大多数上海女孩子都有这一手绝活儿。她短发,圆脸,总是带着挺快活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老樊来了。跟老冯汇报了这次出差的工作进展。他刚去别的城市做了一次Seminar回来。他笑着说:“压力大啊,去的火车上一直在看胶片。”老冯说:“没事,多讲讲就好了。”
我隐隐觉得将要从事的工作和自己已经干了三年的只跟机器打交道的活儿会有些不一样了。
饭后,我跟老樊聊了几句。老樊出我意料地挺健谈,给了我很多关于这个团队的信息。我问他,小雪也是新来的吗?他笑了:“小雪的资历比老冯还老呢,老江也是。”
老樊本来是一张挺肃穆的脸,一笑便露出两个明晃晃的兔牙,很可爱。
我们俩在大楼入口处抽了根烟,然后上楼。
老晖
很多次梦境里都出现这个同样的地方,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地上满是厚厚的落叶。你骑着马,慢慢地在路上走。马蹄踏处,悄无声息。
一阵风吹过,周围枝叶瑟缩。迷雾渐起,慢慢拥塞了前面的路。好像有莫名的音乐响起,还有马的銮铃,一阵阵的,像是有谁在向你逼近……
我被手机闹钟吵醒,盯着天花板过了半天才弄明白自己在哪里。虹桥宾馆的房间简单而舒适,墙上挂着一幅苏绣:画面是恬静的女孩坐在窗边出神。我赤脚下床,拉开窗帘,夏末的阳光汹涌而入。外面繁忙的街景被隔音玻璃弄得非常不真实,那些行色匆匆的车辆和人流像是默片时期的电影场景。有辆车被一直不停歇的车流堵在岔道口,后来总算挤进去了,马上汇进疯狂的车流,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赤脚在房里走动,洗漱,穿衣,到门口拿起服务生从门缝塞进来的报纸。
看了看报纸的头版,我哑然失笑:今天是周六。
我到楼下的餐厅吃了早餐,这对那时的我来说是很难得的事情。餐厅里人很少,阳光很好。我的心情也慢慢变得好起来了。
过了一会儿,朱总的电话打过来了:“怎么样,懒猪,起来了吗?”
小严
在区域总部的办公室泡了一个礼拜,跟周围的几个同事基本混熟了。中午也经常一起出去吃饭。由于我在这里算出差,每天有那么一笔实报实销的吃饭津贴。所以,基本上是我买单。所以,我和他们熟络得超出预计地快。
除了老江、小雪和老樊,这个区域的团队里还有老杰克和小严。老杰克性情中人,说话粗声大气,不拘小节;小严,男性,名字挺有趣,上海话读起来像是“打他”的音,也是个很有趣的人,有上海式的幽默和精明。他们分别负责这个区域里几个大省的技术支持。
一天吃饭的时候,小严问我:“你股票拿了多少?”
“什么股票?”
“啊?你不知道你有股票啊?”老杰克很夸张地大声说。
小严研究地看着我。
老樊说:“人家新来的,估计还没拿到手。”
“哦,”小严笑着说,“回头赶快去看看你的股票吧,你以后会天天关心的。”
第7节:思科九年(7)
其实他们叫做股票的东西是期权,是思科给正式员工的福利。这我在进来之前就有所耳闻。
饭后我向小严仔细请教了关于期权的事情。他了解得非常详细,把这项福利的前世今生都分析得非常通透。讲完了这些,他又告诉我:“你看,你要是早进来一个月,就能赶上上一次拆股,那就多一倍啦。老樊比你早,他就赶上了。”
我谢过了他,开始琢磨自己为什么没能提前一个月进来。
从此,老樊成了我下意识里的一个财务方面的参照系。但是没过几年,我就放弃了这种比较。我因为自己一塌糊涂的、堪称是一部血泪史的投资经历,很快被老樊远远甩到了后面。
霍华德
如果说和工程师同事们的接近还比较容易的话,和那些销售——思科的正式叫法是客户经理——熟识起来可就有点难度了。
第一,他们通常行踪诡秘,你很难在办公室见到他们。除了周一的销售例会,他们基本上不在上班时间出现在办公室,倒是每天下午快下班的时候碰巧会看到刚刚赶来的他们。他们稍事盘桓,接着又西装革履地出去了。
第二,他们通常没有太多时间跟你聊天,除了和各自的搭档工程师。在办公室的时候,他们不是在一言不发地面对电脑忙碌,就是没完没了地讲电话。没有做这两件事情的时候,他们准在老板的那个门关得紧紧的小房间里。
若干年后,当我也如此出没于办公室的时候,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一双像我当年一样好奇的眼睛在闪动。
由于我的临时座位靠近老雍的办公室,因此经常可以看到销售们出出进进——或兴高采烈或神情沮丧。
一天,我正在座位上做自己的事,负责一个大客户销售的霍华德来到我的身旁:“Hi,你是新来的吧?”
“呃,是啊!”我有点猝不及防。
他的兴奋溢于言表,跟我说了一番勉励的话。
过了一会儿,老雍的房门开了,他迅速闪了进去。
不久,里面传出一阵大笑。
门开了,老雍和霍华德一起走出来,老雍搭着霍华德的肩膀对他说:“Keepgoing,Goodjob!”
我这才注意到,今天霍华德的头发刚刚吹过,他也穿着那种扎袖钉,袖口绣有名字缩写的衬衫。
次日,团队里面的E?mail出来了,霍华德赢得一张大单,一举完成全年任务的大半。
老江
每周一的上午工程师也有例会,通常由老冯主持,大家沟通一下针对各个客户的本周工作计划和可能需要的支持,然后由老冯统一安排资源。老冯也会借此传达一些上层的消息和指示。
这一周会很忙,大家用了很多的时间用来讨论一个大单的标书。在大家热烈讨论的时候被置身事外是一件没法避免的尴尬事情,虽然从我目前的情况来说无可厚非。
这时老江提议让我也参与部分的标书制作,比如搜集产品资料,等等。老冯说那当然,你是他的Mentor,让他跟着你一起做。接下来我的感觉就好多了,不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局外人。
那时的思科,每个新进公司的员工都会被安排一个Mentor,其实也就是师傅的意思,传帮带。但与此同时,每个员工进公司的时候都被明确地告知TotalOwnership这个词,意思是所有的事情原则上都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别人没有任何义务帮你。这样一来,Mentor能够起的作用就因人而异了:愿意的,多教教你;不愿意的,指给你几个网站让你自己去折腾然后就不闻不问了。碰到这种情况,你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挺幸运,有一个不错的Mentor。
老江玩这一行的资历挺深远,是从DEC跳槽过来的。在对工作游刃有余的同时,这厮保持了一种难得的平静和超然。
在这个后来变得沸沸扬扬热闹无比的圈子里,我一直尊敬这样的选手。
老海
在区域总部泡了十几天,我开始出差到北京参加一连串的培训,有新员工职业定位培训和一些专门的技术培训。
开始这些培训之前,老冯发了一封E?mail给老海,抄送给我和老江,说我有一段时间会无法回到岗位,这期间由老江和他配合工作。第8节:思科九年(8)
老海回复得很快:OK。
过了几天,当我正在机场手忙脚乱地过安检被一个女性检查人员抚摸的时候,刚从X光机里钻出来的手机响了,是老海:“怎么样,还爽吗?”
我有点摸不着头脑。
他说:“觉得思科还爽吗?”
我说:“还行吧。”
他说:“其实在思科当工程师蛮爽的。”
然后他开始了一段关于当思科工程师很爽的论证。
后来我问他最近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做吗?
“没有,现在没事。”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慵懒,“就是想和你聊聊啊,将来我们就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啦”
必须承认,当时我并不完全懂得这句话后面的含义。后来我懂得了。
纽弟
思科的新员工培训叫做NewHireTraining,安排在北京的中国大饭店。我和一起来参加的老樊住在后面的国贸。
我得承认,作为一个在中国长大的孩子第一次参加老美的这种培训还是觉得相当震撼的。深远的会场、巨大的屏幕、具有强烈声光效果的Powerpoint演示和主讲人充满煽动性的讲演,所有这些都让我热血沸腾地觉得人生从此进入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更加让我觉得醍醐灌顶的是,这里的主讲无论国籍一律用英文对着下面一群中国员工滔滔不绝。这场景无论从听觉和视觉都让我有一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不知别人如何,当时我是大半听不懂。因为这里的英语已经不是四六级考试里那种语速,它带着俚语,满是连读,夹杂一些只有鬼佬才能发出会心微笑的俏皮话。我看了看旁边的老樊,他全神贯注地盯着老师。
我顿时肃然起敬,问他:“在说什么呢?”
老樊依然直视前方,很平静地回答:“听不太懂。”
当时思科亚太的老总叫BillNuti。我给他起的中文名字叫比尔·纽弟。纽弟是意大利血统,人长得不是一般的帅,面部轮廓有那种所谓希腊的雕塑感。这厮给我们作演讲的时候不喜欢像其他人一样站在讲台上,他喜欢手拿遥控器满场转悠,边讲边用他充满魅力的眼睛凝视那个靠近他的人。
这一招很要命,很多昏昏欲睡的因此人重新挺直了腰杆。
凭心而论,纽弟的演讲技巧确实一流:寥寥几张胶片他纵横捭阖地讲了一个多小时,没有拖腔,不带废话,而且抑扬顿挫,节奏很好。讲到高潮处,纽弟遥控器按钮一按,四周灯光渐暗,巨大屏幕上出现一段振奋人心的思科电视宣传片……
我觉得下面的一些如痴如醉的女员工已经快要尖叫了。
老樊
不知为何,纽弟的英语讲演我听得还比较明白,他说自己原来在纽约做底层销售的时候,经常坐地铁坐公车去拜访客户云云。我暗自琢磨,像纽约这种拥挤的大城市不是本来就应该优先使用地铁公交这些交通工具的吗?这一开始就上忆苦思甜课不知道是不是提醒我们注意公司成本。
我和老樊住在中国大饭店后面的国贸,其陈设和环境已经让基本没怎么接触过所谓五星级酒店的我感觉夫复何求了。可是培训间隙和其他几个新员工聊,发现别人都直接住在中国大饭店或者国际俱乐部以及王府饭店之类的地方。其中一个人很老资格地教导我们:“思科不会在乎你住在什么样的酒店的,思科在乎的是你将来的业绩。”
我和老樊顿时自惭形秽。
一天的课程结束后,我和老樊回房间聊天。老樊比我大两岁,名牌大学科班出身,称呼几个知名的教授如后院街坊,连姓都省略了。这让我艳慕不已。不过老樊一如我第一面的印象那样,为人低调而平和。这又让我对他别有好感。
两人各躺一张床,各抽一根烟。我开始向他请教有关这个团队的更深层的细节。
原来这个区域最早是没分什么团队的,就是几个销售加上几个工程师。“那时候生意好做啊,”老樊向天花板吐出一个烟圈,“销售基本不用出去跑,单子就来了。如果销售要出差了,那一定是去签合同了。”
“那工程师呢?”
第9节:思科九年(9)
“工程师也好混。思科设备刚进来的时候是1994年,那时候知道IP地址超类别掩码的人都不太多吧。”
我开始回忆自己1994年在干嘛?那时的我还在国营单位三班倒呢!
“后来才成立了现在我们这个团队。杰里他们本来和我们都是一个团队的。”老樊说,“将来估计会越分越细的。”
“所以,我们来得也还不算晚。”他冲我眨了眨眼睛。
老曾
和我们一起参加培训的还有其他几个大区的新工程师。当时这些区域都还在我所在大区的管辖范围。因此,他们的老板也是老冯。
老曾就是其中一个。
老曾是南方人,说话很有特点,永远是不紧不慢地娓娓道来,内容也颇多精彩。他对很多事情有一种独特的包容和沉稳,又一直保持着挺可爱的模样,这让我们在培训的间隙聊到了一起。
熟到一个程度,大家也经常在一起吃饭,交换一些对于这个新环境的感受。
这时已是初秋,北方的空气干燥而清冽。我们几个人吃完午饭在宽敞的人行道上边走边聊,斑驳的阳光洒下,遍地的落叶随风盘旋,这让我想起了一些大学时光。
后来聊到思科的销售,老曾和老樊已经和他们各自搭档的销售接触得比较多,有了很多想法。而我,自从那次面试之后就再未曾和老海谋面,无从谈起。从他俩聊的内容看,思科是一个绝对以销售为中心的公司,所有其他的职能部门和人员,都是无条件地围绕销售部门转,包括我们这些工程师。
我想这也挺正常,否则思科拿什么去报答纳斯达克上天天在创新高的股价呢?
塞斯蒙
NewHireTraining结束之后,紧接着是连在一起的两周技术培训。由于培训地点在公司办公室,我和老樊搬到了离建威比较近的金都假日。
给我们讲课的是TrainingPartner的塞斯蒙:中等身材,微胖,戴着眼镜,是那种很有亲和力的面相。此人浸淫数据网络行业很多年,背后也是一大堆的故事。
我还记得塞斯蒙开篇第一句话就问我们谁知道思科一台25路由器的成本是多少,大家当然哑口无言。然后他很顽皮地笑了,说了一个让大家瞠目结舌的数字。“所以,这就是你们要坐在这里学习的目的——如何把这台成本是这个数字的路由器卖到你们将来要做的标书上的数字,哈哈哈。”不过,后来又补了一句,“这是商业机密啊,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也什么都没有听到。”
塞斯蒙的课讲得非常好,让当时脑袋里还是一片黄土地的我有一种久旱逢甘露的感觉。时隔十年,我还记得当时他开宗明义说的一个技术实例:为什么路由器第一次Ping指令发出后收到的连通感叹号是4个而不是5个?
每次他丢出一些这样的问题的时候,都会很友善很狡猾地嘿嘿笑着。讲完了之后他还会说,以后,你要是连这个问题都不知道怎么解释给客户听的话,你可千万别说在我这里上过课。
据塞斯蒙介绍,当时有一个专门培养CCIE的培训计划,名称叫做NETGUN,因为出来以后的选手全是网络界的TOPGUN,也就是顶尖高手的意思。当时我们都很神往,只可惜之后的我离所谓的TOPGUN差之千里,以至于后来每次见到塞斯蒙时自己都有一种愧不敢见少年恩师的感觉。
但在当时的班里,有几个人对于塞斯蒙的每个问题都能微微一笑,信手解之。
老高是其中之一。
老高
老高和我差不多时间进公司,但此人背景远比我深厚。据说来此之前已经是某著名集成公司的技术经理,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他以前的手下肖平——一个很文静的女孩子,也是个不露声色的高手。
当塞斯蒙试探性地先丢出那个著名的Ping返回信号的问题时,老高微笑低声说了一个词:ARP。塞斯蒙顿时拍案指曰:Bingo!!
在我和老樊崇敬的目光包围下,老高居然还是镇静地颔首微笑犹如拈花观心的佛祖。
老高长得魁梧有威,两只粗壮的手臂如鬼佬般遍布毛发。这一点一直让我惊诧不已。而据我之后的观察,在我周围的人中,有如此毛发分布的男性都有几分周围人所不及的本事。
第10节:思科九年(10)
虽然在开课第一天就被塞斯蒙认为已经可以毕业走人,但老高却颇不以为意,晚间课程结束后怂恿我们一起去一家名不见经传的烤鸭店大块朵颐,说这里烤鸭用的是正宗的京东的果木。烤鸭果然不错,大家聊得兴起便上酒助兴。席间谈到一些过去的故事和渊源,老高还是一副举重若轻的潇洒表情。这种入得进去而又跳得出来的境界着实让我心折。
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直安安静静坐在边上的肖平。
肖平
肖平人长得苗条瘦弱,讲话声音也很瘦弱。她讲话的时候,我们一般都很安静,唯恐一不小心把她的声音震飞了。
当时她的水准也远远在我之上,课堂上总是很冷静地一个人飞快敲打键盘。对塞斯蒙讲出的技术难点也往往早早地心领神会,但仅此而已,她还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那里。
记得有人跟我说过,玩技术的人有几个层面:第一层想进去,第二层要能进去,第三层进去了能享受,第四层享受了还能撇开这些再出来。刚开始觉得这厮故弄玄虚,后来想想也不无道理。
老高和肖平已经悠然在第三层饮茶了,而我还在楼下徘徊。到后来又把持不住自己,还没真正进去就想着出来,最终成了蹉跎。
瘦削的肖平穿衣也别有风格,很有后来几米漫画中女主角的味道,我记得。
阿伟
培训结束了。我一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回家。
晚上朱总帮我整理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机票和各种发票,感慨不已:你这去的哪是技术公司啊,整个儿看着像导游。
我因此而隐隐有负罪感,瞧瞧花了公司这么多钱,培训了这么久,感想不少,心得全无。不由得坐立不安起来,打开电脑又开始学习。
思科在这个城市设立了一个小小的远端办公室,就在HolidayInn。由于一次也没去过,因此,次日我按照名片上的号码打了个电话过去。
是一个有点南方口音的男人接的电话,听说我是工程师,他很激动地说:“你快来快来,我这里一直在等工程师。”我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很快赶去了。办公室在酒店的三楼,很小一个房间,里面有四个卡位。一个面色黝黑的家伙跷着二郎腿坐在一张空空如也的办公桌前讲电话。
寒暄一番,知道他是阿伟,做企业客户的销售,比我来得早,是最早到这间办公室的员工。
“这里什么都没有,我急死了。”他说。
在得知我并不是他们团队的工程师后,他不无遗憾,不过挺爽朗地起身跟我握手。之后他打电话到上海,在得知马上会有工程师来协助他工作之后,跟我告别走了。他四肢修长,身材很漂亮。
我找了最靠里的一个卡位坐下,看了看四周,有一部电话,试了一下网线,不通。
从这一天起,我正式开始了每天拨号上网的工程师生涯。
1999年
老李
当时那个办公室的条件还不错:有空调,还能打电话到酒店的餐厅订盒饭。
和老海联络过,他很简单地说在外地,过几天会过来,这两天没什么事,之后便挂了电话。于是,我像一个孤魂野鬼一般在这里独自待了几天。每天早上准点到,蹲在地上费劲地用钥匙打开那个弹簧玻璃门,然后到座位上打开电脑,拨号上网,在咝咝啦啦的调制解调器的信号声中泡杯茶,之后坐下开始学习。
思科的网络资源浩如烟海。只要你愿意,里面永远有需要你学习的东西,而且每天都能发现一些新的有趣的资源。很快,我的网络书签就有了长长的一大串。
中午我一个人坐在会议室里吃盒饭。盒饭的质量还不错,记得好像是5块钱,荤素搭配。打开电脑里的音乐,和着我的咀嚼声,这间小办公室开始充满了生机。
一天去洗手间的时候,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擦肩而过。我试着叫了一声:“老李?”
的确是老李,他是我的大学同学。现在一家做主机的公司,办公室就在我们隔壁。他身上是标志性的藏青西装。他还和大学时一样,小分头一丝不乱,脸上老带着谦和的笑。
第11节:思科九年(11)
大家都挺高兴。他现在做销售了,负责的客户和我一样,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看着他踌躇满志地离去,我想到了老海,不知这厮何时才来。他不来,使得我在这里一个人的办公室生涯变得十分可笑。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独守空闺的怨妇。
涂总
老海还是没来,我的活儿来了。
一天晚上,老海打电话来,背景声音很嘈杂。说是客户那边一台路由器的版本需要升级,叫我次日过去看一下。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去了。
负责这事儿的人是涂总,看着年纪比我大一些,挺精干的样子。他话不太多,大家简单寒暄之后约好晚上做升级和割接。临走,我跟他说,我是新来的工程师,很多东西还不熟,请多指教。
他好像有点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好说好说。”
不知为何,我对自己一些阶段性的时刻格外注意。比如见到涂总,我对自己说,这是我到思科见的第一个客户;走出他们大楼的时候,也使劲看了看这栋并不起眼的建筑:这是我将来要一直泡着的地方啦。
这好像是一种心理疾病。
晚上,我们在机房会合。客户方面,除了涂总,还有两个女孩子,她们是小君和小桂。上手几条指令,我就知道这两个女孩子的水平都远远在我之上,只得赶快把早上和涂总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剩下我能做的,只有把下载好的软件交给他们由他们自己操作了。
我想,她们肯定是看出了我尴尬,于是不着痕迹地动手开始操作了。在那个深夜里,思科的工程师心悦诚服地站在客户的工程师边上看着她们娴熟操作,这个场景在思科估计是空前绝后的。
在此之后的十年时间里,我一直记得他们那天晚上的善良。
三带一
当天升级的具体结果已经记不清了,记得离开时已是凌晨。坐在飞奔的出租车上,我的心情有点沮丧。司机挺有趣,说每天晚上在这个位置等总能等到一些背着电脑包去住酒店的人。
我笑了,说:“你挺会做生意。”
他说:“不然不行啊伙计,满大街都是空出租车在跑,在街上晃还费油。”
我说:“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窍门的呢?”
“一开始还不晓得,慢慢做着就学贼了。”
“那刚开始不晓得的时候不是蛮痛苦?”
“那是的,有时候一晚上连油钱也跑不回来。怎么办,把车停着,听音乐。”又嘿嘿坏笑着说,“哎,你别说,那些粗口碟蛮好听的。”
聊了一路,我的心情好些了。
他的车牌号是三个同样的数字跟着另外一个数字,他说,他的朋友们都叫他“三带一”。
下车的时候,我要了他的名片,说以后还坐他的车。
我觉得以后深夜回家的我也许需要一个这样的朋友。
老海
过了两天,我正在办公室里做事。走廊里传来一阵谈笑,不一会儿,老海和一个人鱼贯而入,那个人熟门熟路地径直进了会议室。
老海心情很好,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怎么样,感觉还好吗?”
我把前两天设备升级的事儿跟他说了一下。他好像已经完全忘了这码事,想了半天才记起来,然后说:“以后这些就都是你的事儿啦,我也会让客户直接找你。”
之后,老海坐在那个对他来说略微嫌小的办公椅里,跷着二郎腿,胳膊肘抵着椅子扶手,两只手扶着太阳穴,面色疲倦地一个人默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一跃而起,挺兴奋地说:“走,一起吃饭去吧。咱们还没一起吃过饭呢。”
叫上会议室里的那个人,我们一起去了就在酒店边上的蟹先生饭店。当时的蟹先生饭店真的有一位先生天天站在门口迎客,对每个来客都施以笑脸,天知道他是否姓蟹。饭店的面积很小,座位很挤,但菜还不错。
老海介绍说那个人是思科的代理商,以后多合作。
当时我对“代理”这个词还不太敏感,觉得就是配合厂商一起干活儿的本地公司而已。
那人的面貌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他话很少,和老海有一种无声的默契。
第12节:思科九年(12)
阿伟
阿伟和老海一见面就如同久违的朋友。阿伟烟瘾很大,在会议室一根一根不停地抽。老海不抽烟,在烟雾缭绕中神态自若地和阿伟谈笑。
有时我也加入,抽上一根。阿伟和老海便不约而同地把谈话对象转移到我身上,大家嬉笑一番。
大家也经常一起吃饭。阿伟经常瞪大真诚的眼睛向老海讨教一些问题,老海经常慵懒无比地靠在座位上漫不经心地回答几句,而后又突然重起思路谈起另外一个话题。
阿伟这时便会哈哈大笑,说:“你小子狡猾!”
老实说,有的话题我还真听不太明白。
简
过了不到一个月,一个女孩子开始走进这个孤独的办公室生活。
她是新招进来的办公室前台秘书,叫简。
简是个随和亲切的女孩子,话不多。有了她,每天早上我用不着蹲在地上去开那个玻璃门了,每天中午的午餐也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咀嚼独奏。酒店的盒饭渐渐吃腻了,一天,简邀请我到她离公司不远的家里去吃,我欣然前往。
简的妈妈烧的红烧肉酱色醇厚入口不腻,我如获至宝地吃了许多。
味道至今也还记得。
老魏
没过多久,阿伟的工程师招进来了,叫老魏。
老魏人很壮实,声音洪亮。喜欢发表一些切中时弊的看法,整个人有一种很容易被人察觉的力量感。他来自隔壁一家大公司。
到公司第一天,大家一起跑到蟹先生吃饭。席间老魏的老板向大家介绍了他,然后也向他介绍一些公司的概况和日常工作的注意事项。
我记得老魏当时很沉稳地对大家说:“这些游戏规则我懂。这个圈子里不外乎就是这么些游戏规则,大家按照规则玩,就没事。”说完冲大家笑笑。
当时我觉得这是我所听到的最有特点的就职感言。
李丁
办公室的人渐渐开始多起来了。每天在办公室盘桓的有老魏和我,还有简。
每天中午,简帮我们订盒饭,三个人一起到会议室吃,听着老魏说些圈子里的趣闻和由此总结出来的游戏规则,这使得原来一直在相对单纯和封闭的环境中转悠的我感觉开始面对一个纷繁芜杂的江湖,忐忑之余也有几分兴奋。
阿伟和老海如候鸟一般在办公室出没,每次来都会和一些代理在会议室盘桓一阵,留下一堆空的饮料瓶和烟头然后绝尘而去。如果正巧碰上饭点,他们一般会拉上我们到蟹先生吃饭。
蟹先生饭店的菜单很快就被我们点遍了,至今还记得一个叫台湾遛遛肉的菜是几乎每次必点的,我们都很喜欢吃。
很快,李丁开始出现在办公室。
李丁是个传奇性的人物。此公进公司极早,据他的说法,他进公司的时候思科的第一间办公室还没有办公家具,大家坐在几台路由器的箱子上就开始做标书签合同了。作为元老,他的股票数目也一直是大家关心的话题。
李丁几乎可以说是我们这一辈工程师那时的楷模:他的演讲极具煽动性。江湖上遍是此公出马舌战群儒振臂一呼从而订单云集的故事。因此,他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满屋子的人都很兴奋,我想起了“蓬荜生辉”这个词。
李丁身材不高,穿一件稍微显大的西装,普通衬衫,卡其布裤。挺随便。他戴着眼镜,一头乱发,透过镜片的目光都能让你感到其炯炯神采。一聊起来,他声音洪亮神采飞扬,确实让人难以忘怀。
中午我和老魏虔诚地请他吃饭,席间老魏照例开始和他探讨有关游戏规则的事情。李丁隐忍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话:“思科是一把刀,”喝了一口茶,他又说,“一把很快的刀。”
我和老魏饭都忘了吃,连忙请教。
李丁哈哈大笑,说:“没什么别的意思,别的公司也一样啊,要好好混,要事事小心,否则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觉得身边很桀骜的老魏也一下子矮了半截。
李丁看着满脸惊惧的我们俩,宽慰地说:“我的意思是:这里能够让你觉得进来得挺光鲜,同样也可以让你觉得出去得很容易。”
第13节:思科九年(13)
老海
从见到老海第一面起,我就暗自在为可能到来的Seminar作准备。
这个叫做Seminar的东西,其实就是技术研讨会,面对面地向客户宣讲思科的技术和产品理念乃至最终的产品细节。这其实和我在原来公司里干过的客户培训有共通之处:那就是面对众人揽演讲。但其实质却有很大差别:培训时是售后服务,客户希望学到东西,你是甲方;而研讨会不同,东西还没卖出去呢,纯粹是招徕生意的吆喝,客户愿不愿意听,听进去多少,全看你吆喝的水平。
因此,在研讨会上通过富有影响力的演讲影响客户的购买决定成为任何一个思科售前工程师的主要工作,也是衡量其水平的重要指标。
李丁曾经说过一句挺有名的话:要做思科的售前工程师,不怕做不好,就怕讲不好。
在“做”上已经遭受重创的我,决定孤注一掷地在“讲”上有所突破。于是开始玩儿命地看产品和技术的胶片,纽弟和李丁口若悬河的形象带着光环高高地悬挂在我的脑海。
一天,老海晃进办公室,百无聊赖地在我边上的椅子上坐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兄弟,要干活儿啦。”
“过几天和客户有一个Seminar,有一个专题你准备一下。”他说。
交代完这次研讨会的目的和重要性之后,老海深情地看着我说:兄弟,讲得好一点。
当时我有点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当得起他的目光。
老良
周一开例会的时候老冯宣布了这次研讨会的日程。老雍很重视这次研讨会,除了原定要参加的老江、小雪和我之外,还有一个从美国总部过来名叫安迪的高手也来助阵。老冯分配了每个人讲演的主题,因为这次是我的处女讲,所以分给我的是一个不太重要的部分,排在最后。
这也是一个我不太熟悉的主题。我遍寻网上资源而所获甚微,只得打电话向老冯求助。老冯指给我一个人,说他是这个领域的大拿。
他是老良。
电话里的老良声音粗声大气而且漫不经心,但讲话很实在。说没问题会发给我一些胶片,之后又问我,你们怎么也需要讲这些?
我说了理由。
他哈哈了两声说:“你放心去讲吧,保证没人听得懂。”
这确实是一个和我的客户业务类型距离比较远的主题,但即使他这么说,我也不敢掉以轻心,还是潜心准备了许久,甚至去图书馆查了资料。
安迪
研讨会前一天,各路人马纷纷杀到。本来就不大的办公室顿时显得很拥挤,尤其是安迪到了以后。
安迪很胖。我注意过他的脚,他经常是光脚穿那种船鞋的。一开始我不明白为什么大冬天的他也要如此打扮,后来想明白了。
之后的我每次看到光脚的安迪,心里总觉得很不落忍,这是真心话。
那时的安迪是公司里名副其实的武林泰斗。如果说我是郭靖,在培训课上见到了老高和肖平这些江南七怪的话,安迪就是不折不扣的周伯通了。
听安迪讲技术,需要一定的底子。他往往信马由缰地把一个通俗的技术很轻松地讲到芯片级:“你们看,BGP4里面的路由快速重算是由这几颗芯片做的。”安迪会这么呼哧呼哧地说。更有甚者,如果你愿意,他还能给你分析一下每块芯片管脚的逻辑构成。
安迪称呼思科的各种设备亲昵如自家的小孩子。思科的研发团队经常会给一些核心功能芯片组起一些有趣的名字,本地很多工程师也经常把这些名字挂在嘴边。安迪说起这些来起点迥然不同,因为他本身就曾是研发团队的一员,经常会听到他说:“我的这个Natasha……”“你们准备把我的这颗Susana放到哪里去呢?……”话里透着喜爱,透着自豪。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总让人觉得他就是这些设备的家长——是一台风扇呼呼作响的超级路由器。
安迪讲课时的手势也很有意思。一个经常的动作是不断地去扶他滑下来的眼镜,另一个后来众所周知的招牌动作就是两手举起,每只手都像是在把玩一个小旋钮一般温柔地捻动,好像正在准备开启一个双保险的保险柜。接着,一段让人恍然大悟的技术表述就又被他呼哧呼哧地讲出来了。
第14节:思科九年(14)
听安迪讲技术,你会真正领略到什么是纯正技术的魅力:这里面没有半点演讲技巧性的水分,不讲究演讲技巧培训里面强调的那些所谓开篇、回转、结束之类的花招。他字字珠玑,句句落实,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功力调匀自己的呼吸去和他共鸣。
安迪的讲座是九阴真经,是讲给那些能上华山论剑的人听的。
安迪
各路人马到齐以后老海安排大家在会议室简单开了个小会,最后确认各自的胶片内容和时间长短。安迪坐在一边安静地听着,不时扶一下眼镜。
日后我才明白为什么老海在分配安迪的演讲次序上有所犹疑,安迪就像个重磅炸弹,使用不当,容易造成不必要的眩晕。最后老海把安迪的讲座安排在中间,这样进可攻,退可守。我暗自赞同。
晚饭后,老海安排大家一起去酒吧坐坐,叫我这个本地土著推荐地方。我带他们到一个用以前租界的老房子改造的酒吧。
坐在木地板嘎吱嘎吱作响的酒吧里,安迪扭动了半天才找到在那个小沙发里的舒适坐姿。我本以为周伯通是不会对餐厅和酒吧里的东西有什么兴趣的,没想到安迪拿过酒单细细研读,很笃定地点了一瓶红酒。看我也感兴趣,安迪跟我聊起了红酒,他对红酒的了解居然也一如那些要命的芯片组,嘴里一大串酒庄的名字、气候分布和酿酒师的性格爱好什么的。我的那点菜鸟知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噎了回去。
酒还没上来,我就有点晕了。
第一次和配置比自己强大太多的选手连通,我感觉自己快死机了。
是夜兴尽而归。老海搭着安迪的肩膀坚持要带他去进行第二场活动。我和其他人叫车回家。坐在出租车上,我纷乱的脑袋开始平静下来。平生第一次对一个人由衷地叹服,这种感觉让我有点感慨,也有点悲凉。
小阮
我参加的第一次研讨会终于开始了。我们一行七八个人,个个身着职业套装拎着电脑包,毕恭毕敬地站在客户会议室的门口,等待客户的到来。
客户方面也来了不少人。一般这种规模的研讨会,如果销售的工作做得还不错的话,一定会有一个相对重要的主管带领一队技术人员前来参加。听课的是技术人员,听音的是主管。
老海的活儿干得还不错。
一番寒暄,研讨会开始。老海先简单介绍本次研讨会的目的和议程以及我方人员,接着老江开始。作为最后一个演讲人,我可以好整以暇地观察听众的表情。
由于是开篇第一人,大家的注意力都很集中,但很少人问问题,气氛相对沉闷;第二人是小雪。小雪的风格轻灵而专业,有女工程师特有的优势。很快,客户的问题开始出来了,大家开始热烈地讨论。这应该是研讨会最好的状态。小雪左拆右挡,应对自如。老海很兴奋地不时在本子上做记录。
中场休息时,老海和主管亲密地聊天。老江介绍我和几个客户的工程师认识。其中一个叫小阮,长得极像我大学的一个同学。他看起来年纪很轻,可是表情异常沉稳,动作也挺持重。
接下来的议题属于安迪。
安迪一开始还能把持自己尽量少地出现英文单词,可是到后来兴奋处,又原形毕露了。当他又举着两手又开始捻动的时候,下面射来的目光已经开始迷离和散乱。我知道,眩晕开始了。可是,当我悄悄环顾四周时,发现小阮在安迪讲出一个技术优势时,轻轻笑了一下,是那种买者对卖者的吆喝的理解的笑。
他还在跟着安迪。
老海
小阮提了一个问题。看得出来,安迪很兴奋,呼哧呼哧地和小阮讨论,两人的话题猛地扯出去好远。老海开始坐不住了,他手指手表暗示安迪。此时的安迪犹如周伯通遇见了能和他过招的高手,根本没注意到老海的手势。
老海不得不强插进去,提醒大家就此议题日后再做专门讨论,安迪方才悻悻地停止,坐到一边擦汗去了。
由于安迪多占用了一部分时间,我的议题时间变短了。我接上自己的电脑,切换上投影仪,然后开始。
第15节:思科九年(15)
由于准备得比较多,所以我的话很多,讲得绵密而快速,但缺乏深度。
那时的我不像有经验的工程师,边讲边巡视客户的反应。我在讲的时候基本凝视着屏幕,生怕跟谁接上了眼线而被问上不懂的问题。还好,经过安迪轰炸的有些人已经开始走神。我偷眼看了看小阮,小阮没有迎接我的目光,沉静地低头看资料去了。
讲到后来,我被自己讲兴奋了,一开始的紧张已经荡然无存,这几天的储备正准备倾囊而出。这时,我看到老海笑着用手指他的手表。
于是,我也很快结束了。
回公司的路上,我、老江、老海还有小雪同坐一辆车。大家讨论了一番今天的效果之后一段时间变得很安静。老江突然说:“老晖今天讲得不错啊,是吧,老海?”
没有反应。
老海正懒懒地靠在我边上,眼睛失神地看着外面。
我有点尴尬,正想自嘲几句。坐前座的小雪回头笑着对我说:“你今天讲得真的蛮好的。”
这时老海轻飘飘地说:“不错不错。”
朱总
这个城市的南边有几所大学,每所大学的门口到了下午和晚上都会遍布临时搭建起来的小食摊店。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这里煎炸声四起,油烟飘荡,隔着好远都能闻到烧烤的香味。
那段时间,我和朱总是这里的常客。一般我们会来到相熟的那家店,跟老板娘打个招呼,然后找位子坐下。老板娘拿着小本儿和笔过来让我们点菜。这里是没有菜单的,全看小摊上一字摆出的材料点菜。记得那时候我们冬天就吃狗肉火锅加菠菜,夏天就吃麻辣虾球、炒藕带。另外,还要老板娘帮我们叫上其他摊位的红豆沙和几串烧烤。
点完菜,我们俩划拳决定谁去买当天的报纸。报纸拿来后,一人分几页。喝着红豆沙,就着烤肉串儿,聊两句当日的新闻。再过一会儿,热腾腾的菜就端上来啦。
那天,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情不太好,朱总没说什么。
后来我们聊到这个老板娘的生意,想计算她一天的收入能有多少。算了半天,好像也不是很大的数字。朱总很感慨,说:“你看,每天这么辛苦,还要吆喝赔笑脸,也就赚这么点。”
我笑了,对她说:“我明白你的意思。”
朱总也笑了,举着红豆沙说:“来,干杯!”
老晖
还是那条林荫道,浓雾一直没有散去,马的銮铃也越来越近。你勒住马的缰绳,马无奈地停下,低头打了一个响鼻,蹄子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刨。
浓雾中渐渐出现一个马队,马上的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盔甲,铿锵作响。你闪到路边,你的马焦躁地叫了一声,在幽静的树林里传得很远。
马队上的人个个目不斜视,闹哄哄地从你身边过去。
你的马不耐烦地在路边转圈。你拉转马头,看着这个马队远去的方向怅然若失。
阿伟
我想,到一个新地方,最难的是找准自己的角色。一旦找准了你到底是谁,接下来要干什么这个问题就容易多了。
研讨会之后一般会有一系列的跟进工作。我和老海都变得忙碌起来,彼此之间的沟通也日益增多。老海开始常驻在这里,他把见客户穿的套装挂在办公室里,如消防员一般能在接了电话几分钟之内就穿戴整齐迅速出门。
我埋头在一堆资料和文档中不能自拔。旁边悠哉游哉的老魏经常怜悯地过来看看我说:“你们的活儿怎么这么难搞,这些东西怎么还要自己做呢?不是有代理商吗?”
我从资料堆中抬起头,凄惨地对他笑笑,然后继续。
相对于我和老海的紧张忙碌,阿伟和老魏这对搭档确实显得游刃有余。经常见他们俩神采飞扬地从外面回来,谈论一番饭桌上的趣事,打开电脑看看股票,然后又嘻嘻哈哈地出去了。
有一次阿伟跟我在会议室抽烟,聊到代理这个话题。阿伟说:“这个你可要去问老海,我还要向他请教呢。”
“不过,”他又诡异地一笑,“你知道这些代理怎么评价思科的销售吗?我昨天刚听到一个说法。”
第16节:思科九年(16)
“怎么说?”
“出门就打的,急了就找鸡。”
我哈哈大笑,说:“那你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吗?”
阿伟很严肃地对我说:“谣言,完全是谣言!我们是很专业的。”
老洪
之后几天,为了一个短期培训,我出差来到区域总部。
很久不见老冯,觉得很亲切。他和我聊了一些最近的工作情况,问我感觉怎么样。我说压力很大。
老冯笑了笑说:“压力肯定有。原来的工程师是老江,他很优秀。所以人家本来就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再加上你面对的客户水平是很高的,不容易应对。”
“努力吧!”老冯像日本励志片里面的主角那样很鼓劲儿地说,就差把双手搭上我肩膀了。
我挺感动。
这次又见到了团队里面几个其他成员。其中一个是身材瘦削,戴眼镜的工程师老洪。
老洪的头很有意思,好像总是努力地向前伸着去发现什么事情。跟他聊天,你会发现自己原来讲的话是多么没有条理。任何事情,老洪在阐述的时候都能很清晰地给你归出一二三四五来。同时,他对很多领域的事情保持着旺盛的好奇心,而且最终他也一定能够把感兴趣的事情研究到可以说出一二三四五的地步。
这一点很让我佩服。
老杰克
来到老杰克身边的时候,他正在电脑上演奏。
说老杰克操作电脑是演奏,一点也不过分。他平常时候还好,一旦打开超级终端软件和某台路由器连上了,他体内的某部分细胞好像也在那一瞬间被激活:他敲打键盘的手指带着韵律、带着节奏,身体也随之晃动,嘴里还念念有词。最令人拍案叫绝的是,每行指令结束按回车键的时候,他的右手一定会在敲击结束后高高弹起,就像一个钢琴师结束了一个震撼人心的乐曲。这时老杰克的右手一般还会在空中停留一会儿,仿佛华丽的乐章余音缭绕。
看到我来了,老杰克暂停了演奏,大声地说:“哟,你来了,怎么样,没问题吧?”
被他的演奏震撼的我讪讪地说:“还行。”
老杰克笑了,说:“你的客户不太好对付吧。那帮客户是我碰到的这个区域的客户里比较厉害的。”
我说:“是啊,请多指教。”
老杰克很镇定地瞟了我一眼,说:“好说好说。”
Vincent
广东话是一种比较神的方言,里面残留了很多古汉语的发音,同时还兼有其言简意赅的神奇。我曾经听到过一个广州女孩子打电话给男朋友,一开始就简单的俩字儿:“点嘛?”——当然是广东发音,意思好像可以理解为还好吗,怎么啦,怎么样,你想怎么样,是又怎么样,等等,其中含带的风情让人心旌荡漾。
每次到这里,找一个晚上和Vincent伉俪出去喝两杯是我们之间的保留节目了。一般打电话和Jessie约定这个节目的时候我会用广东话问一句:饮杯?
那时候我们去的比较多的是南方商城的一个装修成火车车厢样式的小酒吧,里面的泡沫绿茶味道不错。Vincent通常点啤酒,Jessie感兴趣的是一些精致的甜品饮料。
看着我面露疲态,Jessie含着饮料管说:“怎么啦,不好玩?”
我说:“好不容易挤上一班地铁,发现里面人挺挤,而且都挺壮,我又离危险的门口太近。”
Vincent想了一会儿说:“没事儿!第一,坚信你有权利上车;第二,往里挤;第三,谁对你露出不耐烦的眼神都别管;第四,等你做到前三条,下一站或者就有人下车了,搞不好还就是那些刚才对你不耐烦的人。”
“或者又有更新的人进来把你往里挤了。”Jessie笑着补充。
Vincent一直有很强悍的神经,那种不怵任何所谓权威或者领导的心理状态一直深为我景仰。作为清华的毕业生,他曾经很轻描淡写地跟我谈过几个后来社会上大红大紫的人物:“×××,哦,那时候老看见他逃课坐在宿舍门口晒太阳……”
很多时候我们也会谈到一些将来的打算。那时的Vincent已经不满于外企的朝九晚五准备出来单干了。
第17节:思科九年(17)
小马
像是死机之后重启,我回到家后清早起来的时候又能注意到窗外的鸟叫了。
办公室里的人越来越多,除了老海和阿伟之外,又多了一个销售,名叫小马。
那时的小马长得白皙干净,经常身穿全套的西装。拿起电话第一句经常会是:“喂,您好,我是美国思科公司香港分公司中国办事处的客户经理……对对对,思想的思,科学的科,呃,不,不是抠门的抠,是科学的科……”
我经常旁听他在电话里介绍公司的背景包括股票市值和员工数量以及年销售额,等等,但每次数字都不太一样,弄得我也对这些数字糊涂起来。等到日后我也在干同样事情的时候才发现,把这些数字每次都说得一模一样确实是件挺难的事情。
小马很敬业,经常看他趴在办公桌上打电话。办公室里几个销售打电话的习惯各不相同:老海喜欢以一个最舒适的姿态缩在椅子里小声嘤咛;阿伟很豪放,经常说得兴奋不已边哈哈大笑边点燃一根烟,后来说到更兴奋处又把烟灰点到自己刚泡好的茶里;小马则喜欢趴在办公桌上长篇大论地跟人沟通。
虽说他们姿势各不相同,但有一个习惯惊人地相似,那就是打电话过程中说到某个环节会立刻起身如内急难耐一般走进会议室,然后关上门继续。
这一点给当时的我留下了强烈的印象。从小,我就因为变态的好奇心被好友喻为喜欢在孔雀开屏的时候跑到孔雀背后去看的那个人,现在更是心痒难耐:这些家伙在里面说些什么呢?
老海
经历了第一次的疼痛之后,我的工作渐渐开始变得顺畅起来,和客户的交流越来越多,和老海的沟通也变得无日不在,尽管有时这种沟通并不那么愉快。
我琢磨过老海经常表现出来的那种另类。除了在客户面前,他经常表现得漫不经心和魂不守舍。大家在热烈谈论一个话题的时候他茫然地置身事外,等到大家话题已经转移了许久之后他却突然很兴奋地说起刚才的事情。
一开始我觉得这个人的通信协议有问题,不太容易沟通。
后来我通过对其他销售的观察,发现他们也或多或少地存在这个问题,就好像是脑袋里的大部分缓存空间被别的什么东西占用了。
他们每天在想些什么呢?
一天,我正在做事,老海穿着一身运动装走了进来,对我说:“兄弟,走,去看车去。”
前几天和他就摩托车这个话题聊过几句,他喜欢摩托车。
我带他来到一个摩托车大市场,他刚开始还兴高采烈地跟我边看边评论,然后又开始走神了,一个人默默地跟在我后面走。
后来他找了一辆要试试。发动机猛地被扭响的时候,他的眼神好像回来了,他俯下身子,两脚一蹬,窜了出去。
我当时还真有点担心,他还能神志清醒地回来吗?
老海
由于这段时间常驻在这里,因此有时候老海就在会议室参加周一的例会。
从会议室出来的老海,有时精神抖擞兴高采烈,一出来就在办公室里乱转找人聊天;有的时候垂头丧气一声不吭,坐在他那个稍微嫌小的椅子里用胳膊肘撑着扶手,手指顶住太阳穴,发呆。
尽管有时跟他的沟通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看到他这样我还是会主动跟他聊聊。
“兄弟啊,还是你们做工程师的爽。”这是他和我聊天时亘古不变的主题,但他每次只说这么一句,从不说后面呼之欲出的那句“做我们销售压力太大啦……”
我说:“那你当初怎么不做工程师呢?”
老海看了我一会儿,笑了。
后来跟团队里面其他工程师通电话时侧面了解到,老海在加入思科前曾经在国营企业做到了很高的位置,老板对他的期望值也一度非常高。而这段时间的他销售数字非常不好,每周在例会上会承受相当大的来自老板的压力。
我有点明白我现在的压力来自哪里了。
我为自己处在这个食物链的最底层而感到有点悲哀。
老海
项目进展到一个阶段,我们开始作一些标书的前期准备了。
第18节:思科九年(18)
我手里拿了一些其他客户的标书作为参考,研究技术应答书变成我每日工作的组成部分。所谓的技术应答书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文件,客户方面提出对设备的具体技术需求,一条条地列在那里,要求厂商回答。
厂商怎么回答呢,在没看到第一份应答书之前我的脑子里还真没组织出具体的词句。说“我能”?“我一定能”?好像不太专业。
看了示范性的标书之后知道,原来是要说“满足”或者“支持”,有的还说“理解并支持”,我觉得这个有点蛇足,既然支持,那么肯定理解;难道还有谁会说“不理解并支持”的吗?
可你还真别说,日后我看到过回答“理解并不支持”的厂商,具体名字我忘了。不知道他是粗心打错了字还是想诚心质疑客户提出的技术需求。
喜欢和文字较劲,是我的一个大毛病。
有天晚上我和老海加班,我应老海的要求把格式修改了几遍的标书再一次打印出来。
老海看了一会儿,说:“这个文字好像还是不对。”
我又看了一遍说:“没什么问题啊。”
他说:“还是觉得不好,再改一下。”
疲惫无比的我觉得他成功地触摸了我的底线:“我对我的这个标书负责。”我说。
之后我们争了起来,一度很僵。
办公室里只有那个质量不大好的日光灯镇流器在嗡嗡作响。
过了一会儿,他说:“走吧,兄弟,吃饭去。”
在那个已近打烊而几乎空无一人的蟹先生饭店里,我们聊了很多。我记得后来两人好像还喝了两杯,就像两个尽释前嫌的老朋友。
老樊
忘了是思科的哪个老板有过一句名言,说每天工作再累、心情再委屈,只要回家打开电脑看看思科的股价,就什么都有了。
当时思科的股价还在上升期,每天创新高变成一件大家很习惯的事情。因此,那时满世界到处开会在思科也变得顺理成章。
那年冬天在海南三亚开全国工程师大会。
思科开内部会议的传统是普通员工两人共享一个标准间,老板可以单间。每到这种时候,选择和谁同居变成一件挺微妙的事情:第一,选择范围有限。一般共享房间的都是团队里面的同事;第二,各自生活习惯未知。是否抽烟、睡觉时是否打呼噜、晚上是否磨牙等等平时彼此毫不相干的生活细节对于同居的那几个晚上却变得非常重要。
那次的会议我和老樊同住,当时工程师团队里也只有我们俩抽烟。
和老樊在房间里边抽烟边聊天是我一直以来的美好回忆。记得那时聊些各自的工作感受,接触的有趣人物,以及团队里面的人事琐事。老樊谈事情一直很含蓄,但我问问题也很执著,结果到最后老樊总能坏笑着默许我的推断。
我说:“没想到,就这么几个人也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儿。”
老樊沧桑地说:“自古有人处便有纠葛,没什么奇怪的。”过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还好,地处偏远,够不着。”
我说:“两个人也有不少麻烦。”
老樊长叹一口气:“都差不多。咳,看在思科股票的分儿上吧。”
老江
亚龙湾的凯莱酒店有自己的专有沙滩。晚饭后我一个人到沙滩上走,海水一遍遍从脚上掠过,清凉而刺激。我到沙滩边的小卖部买了一个椰青,躺到凉椅上用吸管慢慢地喝。
我给家人打了几个电话,海风渐渐地凉起来了。
回到房间,发现老樊不在。周围几个房间的同事也都不见踪影,打手机也没人接。日间好像听他们说附近有一个叫做兴隆的小镇,那里到了晚间会有精彩的表演。
想起这个,我顿时心痒难耐,深悔刚才不该独自跑到海滩去。
坐卧不安了一晚,老樊回来了。见我就问:“刚才你跑哪里去了,打你电话也一直忙音。”
我眼睛发绿地问他:“你们去兴隆啦?”
老樊的矜持表情又来了,他笑着说:“一般一般,没什么特别的。”
又说:“别急别急,还有第二场。”
第19节:思科九年(19)
过了一会儿,房间电话响起来了,老樊接起,连着说了五六个“嗯”。放下电话,老樊简短地说:“走!”
第二场是老江带队,大家打车来到三亚市区吃消夜。
凌晨两点的三亚大街上居然灯火通明,各色人等悠闲自在地晃来晃去。逡巡一番之后,我们找了一家店,各自挑选喜爱的食物,付费也是AA。我和老江率先结束,坐在一起聊了一会儿。
在凌晨两点的灯火通明的三亚街头,我和他的谈话好像是在梦中。
三带一
临登机前,给三带一发了短信,叫他到机场接我。
自从那次深夜邂逅,三带一成了我的“熟的”,每次出差都约他接送我去机场。他的出租车上贴着一张剪下来的报纸,刊登的是他拾金不昧将十万巨款还给失主的事情。
在从机场到家将近一个小时的路上,他在车上播放他钟爱的粗口碟,听到有趣处,我和他哈哈大笑。
这次他帮我刻了两张,我要给他钱,他坚决不要,说:“我还要谢你咧。”
“为什么?”
“我现在经常在你们那个酒店等客,又有了不少回头客。”
“哦,那不错,你本来就很会做生意嘛。”
“你是在一个叫‘死磕’的公司吧?”他问。
我笑了,问:“你怎么知道?”
“有一个你们的同事,住在酒店里面,有时候晚上无聊他跑下来跟我们一帮司机打‘斗地主’。哎,他蛮有意思的。”三带一由衷地感慨。
“他长什么样儿?”
“哦,白白胖胖的。他打起牌来理论很多,但老是输。”
我想我当时真的是由衷地欣赏这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白白胖胖的家伙。
老李
后来有一段时间,开始天天在客户那边泡着:做交流、做演示,有时没事也在那儿待着聊聊天。
有一次正为一个小项目跟小君他们做交流,由于现场没有投影仪,拿了块黑板在那里画着。正讲着,看见老李的小分头在大门的玻璃窗那里晃了一下。
在当时的那个项目里,老李他们公司和我们是竞争对手。由于原有设备是他们公司的,因此含沙射影地攻击一下他们的弱点是我必须的工作之一。
思科一直告诫自己的销售人员不可以直接在客户面前指名道姓地攻击对手。因此,在最初的那几年里,出现在客户面前的思科员工表现出来的都是一种挺含蓄的风格,那意思是:我是专业选手,我不干那些下三烂的犯规事情。这种风格,有其正面作用。但是,在后来逐渐变得血雨腥风的残酷竞争中,这种风格渐渐有一种“秀才遇到兵”的感觉,反而让客户觉得你在刻意回避一些事情。
当然,这是后话了。
交流会间歇,我和小君他们正在探讨一个细节。这时老李走了进来,开始和客户搭讪。看到我在黑板上画的图,他很郁闷,直接在上面比比划划地反驳。
我觉得挺好笑,和老李打了个招呼说:“还没到你的时间呢,太着急了吧。”
老李也笑着说:“不许你对我们进行污蔑。”
这天和老李是遭遇战,大家都觉得挺有意思:大学时一起坐在课堂里的我们俩现在居然一起周吴郑王地站在客户面前唇枪舌剑,这恐怕是大学毕业涕酒模流地喝告别酒的时候想不到的事情。
小君他们挺高兴,像看表演一样看着站在他们面前的我和老李。
后来,老李他们赖以和我们竞争的产品线被思科收购了,大家体面地结束了竞争。
老王
酒吧里的灯光很暗。这一条街上的酒吧里面的灯光都被调节得如同鬼火,鬼火般的灯光下影影绰绰一堆堆人显得十分暧昧。
我和老海坐在一个靠窗的卡座里。老海无聊地玩弄他的手机和几块用橡皮筋绑在一起的备用电池,我在抽烟。
老海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突然说:“不妙啊,兄弟。”
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最近我们经常被客户咨询一些问题,个个都是一针见血地奔着我们的弱点来的,这说明对手也开始行动了。
又过了一根烟的工夫,我们等的人来了。他很老练地坐下,叫了一杯冰水,跟我们互换名片。我看了一下,是一家代理,叫老王。以前没见过。第20节:思科九年(20)
“现在的情况你们都感觉到了吧。”他掏出一根烟点上,“你们很危险。”
老海挺平静地看着他。
后来他们就项目里的人事情况聊了两句。谈话的时候,老海一直研究地看着老王的眼睛。老王很坦然,神色自若地边喝水边抽烟边回答老海的问题。我注意到他手上戴着一个很大的玉石戒指。
“这样,其他的话我也不多说。你们先把材料给我看一下,我们回头研究研究。”老王说。
我把一些事先准备好的产品的技术资料给他,他急匆匆地走了。
“这个人怎么样?”老海重新靠回卡座的靠背。
“应该不会全是假话吧。”我也有点没谱,尤其是在这种鬼火似的灯光下。
“以后多跟他们聊聊吧。”老海叹了一口气说,他重新靠到卡座的靠背上,眼望窗外,手里转动着手机,“对了,你什么时候去美国?”他又问。
“呃,应该是下下周。”
“咳,还是做工程师好啊。”老海说。
小严
尽管自从进公司起就开始偷偷揣摩何时可以出差去美国,但当机会真的到来的时候,我还是觉得快得有些突然。
那是一个在美国总部举办的所谓工程师训练营,叫做SEbootcamp。老冯照顾我们这批新进来的工程师,给我们都报了名:有老樊、小严、我和另外一个新来的工程师小原。
申请签证的时候,老樊被拒了。我们都觉得很意外,我尤其觉得失望。当时的签证办起来挺容易,不像9.11以后还要录指纹什么的。公司这边有专人把需要办理的护照交由美商会统一送进去,过几天就出来了。很方便。
第一次拿到签证的时候,我还敝帚自珍地摩挲了半天,觉得自己的签证照片不够帅。在一旁的小严很有经验,又是上网查资料又是打电话地准备起来。其实需要准备的事儿还真不少,要确认机票、订酒店,还要预订训练营的座位。我索性委托他帮我一起办了。
这天老雍也在办公室,看到我们几个摩拳擦掌地做憧憬状,又宽容地笑了。他提醒我们,转机经过日本成田的时候一定要在机场吃碗地道的乌东面,这样才能抵消一路上美联航的恶劣伙食带来的影响。
Jessie
我们预订的是美联航的经东京飞旧金山的航班,从上海出发。出发前一天晚上,我照例到Jessie家里和他们共进晚餐。
Vincent下厨做了几个小菜。他的本帮菜做得不错,而且最厉害的是做完了每次都能自己检讨一番:哪个菜成功在哪里,哪个菜哪个步骤还差点火候,弄得像专业的电视烹饪节目。Jessie和我只管吃。不同的是,Jessie是个挑剔的食客,菜里面的任何瑕疵均无法骗过其卓越的味觉系统。发现了之后还要点评,点评了以后接着吃。她的点评和Vincent的自我检讨在饭桌上相映成趣,给饭菜增色不少。
对于这一点,我自叹弗如。我是个饕餮食客,吃得很多很快,吃完全无心得。看着他们俩过招只能抹着油嘴傻乐。
饭后大家喝茶聊天。说到次日的美国之行,已经有过赴美经验的他们给了我很多建议,他们对那里印象不错。后来又说到旅行这个话题,Jessie突然起身说:“你还有一本东西在我这里,记得吧?”
说完起身跑到里面翻箱倒柜一番,拿了一个文件夹出来给我看。
原来是我1995年去新疆出差的时候拍摄的一些照片和自己胡乱写的文字,是我送给Jessie的礼物。她用文件夹里的薄膜一张一张保存得很好。
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挺感动。
“怎么样,是不是觉得那时的自己已经很遥远了?”Jessie说。
“是啊,惭愧。”我真心地说,“好久没再弄这样的东西啦。”
“要不现在把这个东西移交给新的女主人吧?”Jessie笑着问。
“不。”我笑了,“这是给你的。”
Jessie没再说什么,从她的嘴角我知道她很高兴。
我也很高兴。
小严
因为是第一次,所以提前了整整三个小时到达虹桥机场国际出口。结果没想到出关手续办得异乎寻常地顺利,所有事情办完跑到里面坐下的时候距离起飞还有两个小时。第21节:思科九年(21)
小严他们也到得挺早,大家坐在阳光照彻的大玻璃窗前无所事事。
“你有驾照吗?”小严问我。我说没有,他又问了其他几个人,结果没一个人会开车。
“惨了,”小严说,“那边没车很惨的。”
接着,他又给几个去过美国的同事打电话,确认在机场如何叫出租车之类的事情。
出远门,有个这样的同伴真好。
美联航的飞机统一漆成深灰和蓝色,我挺喜欢,一个人独自站在玻璃窗前端详了很久。今天天气很好,空气难得地清澈纯净。硕大的747飞机背上隆起一块,带着低低的轰鸣声趴在阳光下。
我的强迫症老毛病又犯了,我用力地对自己说:这是我第一次飞出这个国家。
老晖
从上海飞旧金山将要经历漫长的十一个小时。
起飞伊始,我舍不得看自己带的书,怕早早看完了之后的时间无法消磨。于是拿起座椅前面的机上杂志翻看起来。但随着飞机渐渐进入平飞,我怎么也无法让自己专心看书。我开始回忆自己第一次坐飞机的情景。
那还是在四年以前,我刚刚从国营企业跳出来,还没到新公司就职。自己跑到上海玩了一趟,那时Vincent和Jessie还没有建立革命家庭,两人正在一个公司的同一个办公室甜蜜地神秘着。我们去钱柜唱歌,去锦沧文华吃自助餐,去看《狮子王》,去溜冰……我度过了一个圆满的假期。结束的时候,Jessie掏钱给我买了张机票回家,嘱咐我去要一个靠窗的座位。
第一次坐飞机,我一直拧着脖子看外面,结果,飞机落地的时候都快晕机了。
记得那是生平第一次跳出笼罩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云层看到上面清晰湛蓝的天空的时候,我好像激动得想大叫。
那次以后,接着的便是一次次的起飞,升高,跃出云层,没过多久又一头扎下来,抖动一阵,砰然落地。一次次的飞行之旅渐渐对我来说变得习以为常。我也学会了像那些空中飞人那样一上飞机便倒头大睡然后在降落时那一下剧烈震动中醒来,也学会了换机票的时候要一张靠走道的座位而不再坐到窗边拧着脖子看外面,甚至,我已经有点厌倦坐飞机旅行了:座位狭窄、空气闭塞,噪声巨大、食品和饮料都乏善可陈……第一次飞的时候那种对于云上面的世界的激动早已消失了。
我觉得有点遗憾,但是好像也无可挽回。
出乎我的意料,这架飞机的航线不是如我原来猜想的那样横跨太平洋,而是顺着大陆架,从海参崴到白令海峡最后从加拿大的西部海岸线绕一圈才到旧金山。不知是不是怕万一坠机了大家找不着陆地。
美联航的餐饮果然让人失望,不过,一直不停供应的各类葡萄酒让我觉得挺新鲜,要了几杯不歇气地喝,结果,那本《红楼梦》刚刚看到“宝玉初试云雨情”我就昏昏睡去了。
考克斯
训练课挺乏味,尤其是还没倒好时差的我们面对一堆鬼佬用英文授课。
学员来自世界各地的分公司,刚开始的几天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点时差。对于我们几个从中国来的学员,每天下午两三点钟是最难熬的时候,因为那时正是国内的凌晨。我眼前的景象渐渐变得迷糊,老外的英语宣讲不仅无法进入脑袋里的翻译缓冲区,反而成了不错的催眠曲,我坐在那里就渐渐进入了睡眠。
之后头猛地向下一冲之后醒来,还好没有磕在桌子上引起大家的注意。我四处看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小严双手抱在胸前,头低着好像在看眼前的资料,后来才发现他已入梦乡多时,呼吸均匀而节奏缓慢,已经进入深睡阶段了。另有几个学员正在苦苦地和睡意挣扎,身体前后左右地晃动,目光呆滞而神情木然。当然也有索性就趴在桌子上睡觉的,讲师也不以为意。
我学着小严的姿势睡了一会儿,无奈头太重还是保持不了平衡,无奈只能像一些勤奋的学员那样干脆站到最后面去听课了。
这次训练营的主要内容还是以新员工定位为主,也有一些技术的内容。记得有一节内容是讲当时还是新概念的第三层交换,讲师是一个叫考克斯的家伙。开始时间过了很久他才匆匆赶来,啪地一下把一个摩托车头盔放在讲台上,然后回身在黑板上写了几个题目,让我们上机操作。之后便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把脚哓在桌子上看书去了。
第22节:思科九年(22)
旁边有几个印度学员很崇敬地向周围的人介绍,这厮是即将推出的新型交换机的研发领袖。
我们在操作的时候,考克斯也偶尔下来看看。我才注意到他的穿着很另类,有点现在所谓Hip-Hop的风格:一件宽大的牛仔衬衫,一条破破烂烂的渔夫裤子,一双饱经风霜的大头皮鞋,满头金色的乱发。当时我颇不以为然:高手就一定得这么颓废和另类吗?
考克斯
做完了作业,考克斯开始讲解。他并不是美国土著,而是来自东欧的一个小国。他的讲话短句很多,我还听得比较明白。很多东西他讲到一半便不再往下继续,那意思是接下来的东西你要是还不会就别在这里待着了。
简短的讲解之后,接着做题。这时大约他已经过了午后的困倦期,话开始多了起来,他和几个坐在前面的学员聊天。白人的思维确实和东方人不太一样,他们从不像中国人那样含蓄隐忍地表达大侠风范,他很认真地告诉我们他很厌倦这种讲课,一点意思也没有,这课程里面的内容毫无意义。
我们不知该如何回应他的直率,只能埋头做勤奋状。
后来有个学员指出一个题目里面的问题,他这才兴奋起来,大步跑到那个家伙旁边和他一起啪啪啪地敲了半天键盘,之后志得意满地起身,证明他的题目没有问题。
从他的嘴里,我隐约听到一个人的名字,托尼。这个我从安迪嘴里便听到过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来显得更加立体:托尼这小子是思科路由器体系架构的主要设计者,大名鼎鼎的CEF快速转发架构就是他的手笔,后因与老板不合,在老板的办公室门钉上一纸留言之后扬长而去,后与人创立了Juniper。
课间我到办公楼外面的吸烟区抽烟。思科在SanJose的园区占地巨大而分布稀散,每个办公楼周围都有几倍于办公楼面积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好车云集,一些鼎鼎大名的跑车在这里随处可见,敞篷车就敞着篷裸停在那里,任凭风吹日晒。
门口附近,在一堆光可鉴人的轿车中间,卓然停着一辆肮脏的摩托,前挡泥板高高扬起,巨大的水冷发动机暴露在外面,后面四个粗大的排气管末端满是油污。
他们说这就是考克斯的心爱座驾。
老晖
失眠。
由于时差造成的失眠是我所经历过的最彻底的失眠:一开始睡着了,到凌晨一两点钟就醒来,自己觉得好像睡了很久以为离天亮不远了,于是起床漱口洗脸之后拉开窗帘,外面还是一片漆黑。再一看钟,不禁颓然。
然后重新关灯上床,这时的大脑如清晨躁动的公鸡一般精神抖擞,变换了无数个睡姿也无济于事。床上的被子被自己卷得乱七八糟,心情也开始恶劣起来。想到失眠的后果是明天上课时更凶猛的瞌睡,于是还添上了着急。
可还是睡不着。
考克斯的摩托车;满是油污的排气管儿;思科办公室外明媚的阳光;唐人街的越南粉店里面撒上了花生仁和薄荷叶的好吃的米粉;在这里居住的表妹家的后院儿;小时候我带她从淮海路上走过,和她妈妈一起在老字号的“春江”吃生煎馒头;她妈妈对她很严厉;和Jessie一起到淮海路的三联买书;和朱总在元旦跑到衡山之巅;老海的用橡皮筋缠着的手机备用电池;老王的玉石戒指;安迪的不穿袜子的脚;亚龙湾的海边……
我的脑袋像一台失去控制的发动机,无法停歇,而我在一旁束手无策。
我打开灯,靠在床头,绝望地打开电视。里面有过时的新闻,有四五十年代的黑白电影,有滚动播放的直销广告,还有一个专栏节目的重播:主持人把素有积怨的两个人请上直播室,让他们当众吵架,互相揭短,同时还有旁观者的评论。吵到一定程度,两个人控制不住准备动手,这时直播间里冲出几个工作人员把他们隔开,架到各自的椅子上,继续吵。
我看了一下表,已是凌晨四点多钟,这个时候我国内的朋友们在做什么呢?朱总正在和家人吃饭?Jessie他们正在回家的路上?老海又在办公室的椅子里手按着太阳穴发呆?老樊还在办公室准备下一场Seminar?阿伟在讲电话?小马在打牌?
第23节:思科九年(23)
没拉窗帘的窗户渐渐泛白,而我的睡意也渐渐来了。
小茂
出国一周,疲惫不已。去的时候时差颠倒,回国的时候以同样的原因又还了回去。这一去一来让人有一种脱离了原有时空规则的感觉,觉得好像很漫长。飞机上无聊的时候我还和小严探讨过这样一个物理问题,我们为什么不能干脆就坐飞机原地升空,等地球转到了美国上方再落下来呢,也省得跟地球的自转较劲。
这个问题当时我们居然还辩论了很久,想想自己的物理学得真是不怎么样。
一周时间,所有事情都没有什么变化:思科的办公室还在协泰;虹桥的出租车还是一片混乱;延安路高架还是经常堵车;电视里还在热播《还珠格格》;老冯还在焦头烂额地调配各个区域的人手;老樊还在没完没了地写方案;老海还在出差。
可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有了改变,具体是什么也说不清楚。
团队里新来了一个工程师,叫小茂。
小茂长得瘦弱单薄,这和他的雄厚履历不成正比。他面孔白皙,浑身上下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看人的眼神也总是清澈见底,让人不禁涌起一种对于女孩子或者小孩子才会有的怜惜。
小茂很爱看书。我这里指的书,是那些满是英文和算式的技术书。他是真爱看,不像我们大多数人是为了谋生而痛苦地看。他看得很投入,很享受,很幸福。后来有一次团队里面一起到外地开会,小茂托运了大箱子,手里拿着本打印出来的思科技术资料上了飞机。当时我心理阴暗地对他说:“喂,不至于吧?”
小茂很无辜地看着我说:“我喜欢看。”
说完开始给我讲解这本资料里面的细节。
老冯
周一正好在总部参加例会。
会上老冯和大家讨论一个最近普遍存在于销售和工程师之间的矛盾,那就是究竟向客户推荐什么样的产品。在这一点上,技术人员和销售人员的思路其实是有所不同的。工程师看重自己的专业形象,希望推荐给客户使用的产品对得起自己之前天花乱坠的介绍,希望它成熟稳定以免日后给自己增加售后的麻烦;销售人员的考虑就复杂得多,需要完成的销售指标、公司希望主推的技术方向、还有一些具体商务细节上的考虑,都会使得销售们努力的方向和工程师发生一些分歧。
“尽量满足销售的要求,”老冯说,“但是我们要把关,不要发生原则上的技术错误。”
日后,我见过太多挺好的工程师数年营造起来的光辉形象被一个不成熟的产品毁于一旦,也见过太多工程师不得不尴尬无比地推翻自己前不久在客户面前的说法,其目的只是为了推销一种更新的产品。
老海对此有一句精辟的总结:兄弟啊,我们都是出来“卖”的。
我想他说得没错。如果把思科这种一对一的销售和工程师的搭档比喻成一个夜市里的餐饮小地摊,那么销售就是那个数钱拉客的店主;工程师呢,只能是那个负责擦桌子,上菜单,报菜名,记点菜,然后端着菜跑上来嘴里还吆喝一声“来——啦——”的那个伙计了。
看着围坐在会议桌边的这一堆伙计,我有点悲从中来。
其实我们不是什么去登顶华山的剑客,我们只是在去华山的路上亮出漂亮的招式以便卖出身后那一堆剑的把式而已。
阿昌
我说过,一旦你认清楚你是谁,接下来干什么这个问题就容易解决啦。经过这次出国和回国的一次会议,我想我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在这里的角色:让安迪、托尼和考克斯们登顶比剑去吧,那已经不是属于我的世界,无论从背景从环境还是从时间上来说。
我只专心地在山脚下使出我的招式,和身后的小老板老海一起吆喝、卖剑。
艰难地解决了自己心里如何面对“卖”这个字的问题,接下来的便是如何称职地漂亮地专业地去“卖”了。
回家以后到办公室,见到一张陌生面孔,此人留着一个短短的奇怪发型,行走时一路小碎步,但步态极其执著。看着他我想起了一个人,那是系列电影《神探波罗》里面的那个波罗。
第24节:思科九年(24)
打了招呼,知道他是过来协助小马的,我问原来的李丁干嘛去了,此人声音很低沉地嬉笑了一句:“到更需要他的地方去了吧,呵呵。”
他叫阿昌。
在办公室听过他打电话,很有意思,经常会听到他很诚恳地告诉客户某个产品的缺陷。他会声音低沉并几乎保持一个音调地说:“这个东东不好的,包转发不是线速的,不好用的。”
是那种带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这对当时见了客户就只会唾沫横飞地玩儿命说啥都好的我来说震撼不小,中午一起吃饭的时候,我崇拜地向他请教。
他说:“这是招数啊,呵呵,不可以外传的。呵呵,你先跟他说这个产品不好,他就信任你了,接下来你推荐的东西他买的可能性就比较大了,呵呵……”
这是个高明的伙计。我暗自叹服。
小亮
老海先前忙活了许久的一年一度的大项目渐入佳境,各路厂商云集客户的办公室如走马灯一般地交流、答疑,经常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非常热闹。
那时和现在不同,思科主要的竞争对手基本都是来自硅谷的几家美国公司,大家价格差别不大,因此技术上拼得很厉害。不仅核心技术要讲透,一些边缘的细节都会反复确认和比较。谁能够说服客户接受某一个属于自己强项的技术功能或者性能参数,谁就能得到将来招标书里一条对自己有利的技术要求。
这个阶段的交流已经和开始时不同,形式不一定正式,主题也不一定单一,听众也一般都是技术人员,大家经常是围绕项目里面可能涉及的技术细节做广泛讨论。现在的我也比一开始时只敢看屏幕而稍有进步,可以抽空观察一下下面开会的人了。
开技术交流会的时候,客户的表现千姿百态很有意思。单从技术人员来说,可以分为几种:
一种是学习型:他们趁着和各个厂商交流的机会赶紧充实自己。这样的客户通常听得挺专心,你偶尔和他的眼神接触,他会立马回应,还点点头;一种是过场型:项目和他本身工作并不太相关,只是出于客户内部的组织流程需要他才来参加这个会,对于会议的内容他不太关心。因此,一般这样的客户不怎么看你,也不提问题,通常都会在不停地打手机。
这两种是演讲者最容易应对的听众,经常用真诚关切的眼光抚摸他们一下就行了。唯一值得注意的是,有些项目里的决策领导也会以过场型的面貌出现。
接下来的就不那么容易对付了。一种是高手型:他们早已对你讲的内容了然于胸,只是挑剔地坐在那里看你讲得怎么样,偶尔也会对几个不熟悉的产品细节感兴趣,提提问题。他们不太看你,即使看着你的时候也面无表情,一般不会对你的热切眼神有所回应。他们醉心于技术本身,而不关心具体厂家。这一类客户是所有厂商都会去尽全力争取和影响的目标。因为他们一旦有了偏向,就是那种真正懂得之后的偏向。这种偏向不太会因为别的因素改变,反而会伴随着他们去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