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蓝字“凤凰WEEKLY“,星标★或置顶公众号
因为湖南省麻阳县锦和火车站要检修,火车要停运四五个月,71岁的雷贵只能乘坐电三轮辗转到二十多公里的郭公坪车站,再乘坐火车去贵州铜仁卖菜。
这意味着,他起床的时间,每天从凌晨6点提前到了5点。寒冷的冬天,出门的时候伸手不见五指,走在去车站的路上,冷得要死。无数次,雷贵都想放弃。
7272/7271次列车,每天往返于怀化和梅江之间,全程178公里经过13个站。这趟被当地老百姓亲切地称作“慢慢游”的绿皮火车,最初是为了方便渝怀铁路沿线上班的职工专门开行的交通车,只有短短的8节车厢。
但现在,这列慢火车成了“卖菜专列”。锦和镇火车站是中途繁忙的站点之一,菜农们每天乘坐7272次去,乘坐7271次回。最多的时候,有480多人挤在混合着汗味和蔬菜味的绿皮车厢里。去铜仁卖菜,如果挤不上火车,只能第二天再出发。
这个数字,是一位农民等车时“顺便”统计出来的——从等候到挤上7272次列车,最夸张时需要至少一个半钟头,他有足够的时间来计算。
十多年来,他们早出晚归,一张张三块钱的车票,是他们来来去去的成本。一节节车厢里,藏着他们或辛酸或喜悦的心情,也载着他们的梦想和期望。而已是古稀之年的雷贵,就是其中的一位卖菜老人。
丨菜农们正在等待上车攀上绿皮火车艰辛的跨省卖菜,是这些中老年人每日的“必做工作”。虽然平常有这样那样的病,但到了铜仁后,他们都要挑着100斤左右的担子,一路小跑到火车站附近的临时菜场,抢占最佳位置。走得远的,还会到5公里外的小十字农贸市场。
为了抢占有利的上车位置,他们通常天不亮就出发,拼命挤上火车后,又希望能站在门边——因为最先上车的人,只能最后下车。
如果蔬菜卖不完,他们就在铜仁睡一晚,住宿费是15元。如果这趟火车停运,他们挑着蔬菜要辗转至少三次才能抵达铜仁。
以时间换金钱,让人充满希望,也疲惫得让人有些怀疑人生。但多年来,雷贵他们早已习惯了这种节奏。在他们眼里,城市的边界正在变得模糊,他们每天早上如潮水一般涌向火车站、涌向铜仁的蔬菜市场,夜晚又像潮水一般涌回平静的乡村。
从春节开始,随着新型冠状病毒疫情越来越严峻,雷贵一直在家待着。除了做饭吃,就是偶尔烧点柴烤火,不上街也很少走亲戚,更没有去卖菜。
此前,几乎每天凌晨6点,雷贵就要从床上一轱辘爬起来。他先将头晚吃剩的白菜汤放在火上,趁着加热的工夫,去一趟卫生间,洗漱完毕,匆匆吃一碗饭,便挑着满满的两箩筐橙子走到公路边。
在同村村民帮忙下,他将箩筐搬上三轮车,朝锦和镇火车站开去。他要赶1个小时后停靠在锦和站的7272次列车,到贵州铜仁把橙子卖掉。
一路上,他不断打哈欠。早晨的冷风打在脸上,有微微的痛。锦和镇的天还没亮透,只有三轮车的声音,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离火车站近的,早上7点出发,远的就要再提前两个小时。雷贵已经卖了13年的蔬菜和水果,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很多都认识他,进站时会帮他扶一下后面的箩筐。有个工作人员,甚至摸出几张人民币,请他帮忙带点腊肉。
丨菜农们争先恐后出站2006年4月18日,雷贵记得很清楚,那是7272次列车正式运营的第一天。那天天还没亮,他就挑起100多斤的柑橘来赶火车。有时老伴也和他一起去,但是家里喂猪的年头,只能他一个人去。他在心中默默祈望,“到了那里,但愿能卖个好价钱。”
锦和镇是麻阳第二大镇,这里高山连绵,溪河交错,有着1300年的建城史和880年的县治史,古有“湘黔咽喉”之称,共22个村(社区),人口3.3万。这里是有名的中国冰糖橙之乡。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麻阳县形成了柑橘、蔬菜、养殖三大支柱产业,并先后创立了冰糖橙、纽荷尔脐橙等一系列名优农产品。
雷贵家住白岩坪村,已经种了30年的水果。火车没开通以前,他每天只能在锦和镇街上卖水果。因为是产地,一天只能赚二三十元钱,很多时候几近滞销。
从锦和镇西行60公里,是贵州铜仁。这是一个拥有45万人口的地级市,当地人很喜欢麻阳的水果和蔬菜。
麻阳虽和贵州交界,可是两地的气候条件不太一样。贵州属云贵高原,常年阴冷潮湿,山上大多是石头,不利树木生长,农民主要种植耐旱的玉米红薯。可是湖南锦和地肥水美,盛产瓜果,于是,锦和镇的瓜果蔬菜就成了铜仁市场不可或缺的补充。
没有火车之前,雷贵他们只能先坐公共汽车到麻阳的郭公坪,然后包农用车去贵州的漾头,再转车到铜仁,单程4个小时,往返车费50元。不仅成本高,而且大量时间耗费在路上,卖菜时间所剩无几。
还有一个选择是去怀化。如果乘坐7272次列车往东行驶,到怀化站是46公里,车费一样是三元,耗时也差不多。但他们为什么不去怀化呢?因为火车到达怀化的时间是晚上,第二天早上再从怀化返程,在怀化住一晚上不划算,也没有多少卖菜的时间。
2017年,雷贵的儿子开三轮车在锦和街上卖橘子时,和一辆皮卡车相撞,被挡风玻璃刺伤了眼睛。因为对方和自己的车都没有上保险,医药费只能到处借,赔偿皮卡车司机的四五万元也是借来的。至今,儿子不能正常干活,儿媳妇前年在家照顾丈夫,去年到温州打工,一个月只有三四千块工资,孙子在上学,维持一家6口的生活,主要靠卖蔬菜和水果。
白岩坪村的河对岸是梁家村,因为是沙土,山上有小沟,干旱季节可以浇水,所以该村种植的蔬菜比较多。但雷贵所在的白岩坪村没有水沟,只能种水果。雷贵想过河种菜,但没有船。
“我们这里的柑子,像人的脸上长了痣一样,经常有斑点,看上去外观比其他地方差一点,但是不上药水不打甜蜜素,味道特别甜。”雷贵介绍说,以前他们种椪柑,卖不上价,通常两三毛一斤,现在改种冰糖橙了。
雷贵家一共有十多亩地,种了四亩冰糖橙。正常情况下,斜坡一亩种60根,平地考虑采光和水分,需要少种一点,到了成熟季节,一棵树可以收成150斤。算下来,雷贵有3万多斤橘子,但今年结得果子不好,大概减产了一半左右,不到2万斤。
他家的另外五亩地在锦江河边,冬天可以种油菜,春天只能荒废着,因为夏天河里涨水,容易将土地淹没,“这块土地以前种有冰糖橙,有一年发大水被水淹过,后来就慢慢死了”。
雷贵算下来,从三四月份清明节后,开始卖桃子、花生或者板栗等,秋冬季卖水果和蔬菜,一年可以卖半年多。但这些农产品一般都是一块到三四块不等,在当地一天只卖二三十元。夏天,锦和出产的香瓜,在当地只能卖2元钱1公斤,“你有我有家家有,卖不出去”。可是花上几元钱的火车费,挑到铜仁,就可以卖到6元钱1公斤。他也靠这发了家。十多年前,雷贵一家住在一栋瓦房里。2005年,他花9万多元盖了一栋两层楼的房子,装修得格外漂亮。如今,他家一年靠种水果蔬菜毛收入有三四万元,纯收入二三万元。
锦和站临江而建,100多平方米的候车大厅,除了寥寥无几的乘客,几乎都是卖菜的农民,他们年龄大多都在50岁以上,俨然组成一支“老年卖菜队”。放下箩筐的他们,询问着头天卖多少钱,或感叹火车为什么晚点,或拉着家常,各种声音交汇在一起。
这是他们最熟悉的地方,前后左右环顾一圈,看到不太熟悉的面孔,有时候会朝对方微笑着点个头。个别菜农,不时往外张望着,期待火车早点到站,因为没有睡好带着一丝疲倦,偶尔有人打几个哈欠。
多位当地人介绍,火车刚开通的时候,有过一个售票员,但老百姓不喜欢排队买票,一天只能卖几十张,站里发不起工资,没几个月就撤了,这里已经十年不卖票。这一说法未获火车站管理人员回应。但可以肯定的是,站里的售票窗口已经布满灰尘,所有人全部上车补票。
没有出售车票,当然没有检票程序。当火车站的工作人员打开大门时,菜农们迅速挑着装满蔬菜水果的箩筐,鱼贯而入。站台内,颇具年代感的站牌,因为返修而被挖得乱七八糟的水泥地,都给人一种穿越的感觉。
“不要挤,慢慢上,慢慢上……”8点20分,在急促的嘱咐声中,菜农们上车后,火车缓缓往西驶去。
卖菜的学问7272次绿皮慢火车,没有空调,没有餐车和卧铺,夏天是“高压锅”、冬天是“寒窑”,谁都知道这是几近淘汰之物。它就像一个复杂的工厂,呼啸而去的声音、浓郁的汗味、淡淡的方便面味道,混合在一起,可谓五味俱全,但似乎他们都已经习惯了。
46岁的田孟是卖菜队伍中的“年轻人”,两年前他从事消防工程工作,近年行业监管更严格,加上渝怀复线铁路建设,田孟认为蔬菜会比以前好卖。不料,经过几个月的尝试后发现,生意比预想的差。
“因为经常在外打工,所以脑子肯定比在家的老头更灵活。”田孟自己种菜,但品种比较单一,所以也贩卖其他蔬菜来增加蔬菜的多样性,“我把老家的白菜蒜苗等卖到铜仁,又在铜仁农贸市场把折耳根、油麦菜等运到锦和去卖,一斤可以赚两块钱。”田孟介绍说。
田孟还发现,锦和街上的人,每逢赶场天买的菜一般都够吃两三天,所以赶集的第二天生意一般都比较差,田孟就会和其他老头一起去铜仁卖菜,赶集后的第三天第四天,专门在锦和街上卖。而且上午可以卖菜,下午就可以腾出半天的时间去地里干活。如果去铜仁,就需要花一整天的时间。
丨菜农在临时交易点卖菜田孟妻子在怀化陪十多岁的孩子上学,他卖菜的收入,不仅能维持一家人的生活,而且还花20多万在锦和街上买了一套100多平方米的房子。这是很多菜农难以实现的梦想。田孟家的客厅以及卫生间都放满了各种蔬菜。
两年前,田孟骑摩托车到江边洗菜,由于装载太多,加上水浪太大,车子慢慢被推倒,田孟连人带车翻倒在河里。右脚受伤后,差不多过了两个月,田孟才能勉强挑箩筐继续卖菜。如今,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腿脚不太灵便,但是他还准备继续大干几年,“等孩子大学毕业后才会轻松点。”他觉得,肩上的担子还很重。
火车继续往前行驶,菜农们有的在整理新鲜农产品,有的在抽烟,有的在谈天说地,甚至三五成群坐在一起打扑克。一个菜农喊腰痛,匍匐在椅子上,让另外一个菜农帮忙按摩。
火车上,也有从怀化专门到铜仁卖核桃的。中途的几个站,不断有菜农上车。他们卖的蔬菜品种,均大同小异。有乘客看见菜农的水果比较新鲜,买了几斤在火车上吃,称足后,菜农又主动送了几个。
每天早上9点,58岁的梁女士就要带上一个手推车到火车站接她的老公。老公和儿子在锦和收河里的新鲜鱼,用水箱装好运到铜仁出售。“年轻时买站票都不怕,现在老了,挺难受,还不如直接搬过来住,没办法。”她说,自己家已经在铜仁买了房子,除了卖菜,还可以帮忙照顾孙子。
9点20分左右,7272次在铜仁停靠两分钟,然后继续往重庆梅江方向行驶。很多菜农挑着菜篮子冲出火车,一路慢跑到火车站几百米外的金码头农贸市场附近的蔬菜临时交易点。
2019年以前,菜农们都在金码头农贸市场内的过道上摆摊设点兜售,到了夏天,附近建了一个农民自种菜临时交易点,专门供湖南和当地菜农使用。临时点只有一百多平方米,右边两排位置供当地农民使用,左边两排供湖南菜农使用。临时交易点太拥挤,有菜农将箩筐放在地上,对管理人员大声嚷,太窄了。对方回答说,有就已经不错了。
临时点对每个菜农需要收三元的卫生费,但是他们不在意。他们在意的是,蔬菜能否在中午前全部卖掉。临时点的一个管理人员来买菜,其中一个菜农拿起一把芹菜送到她的手里,但是这个管理人员又退还给她。
梁女士将老公运来的河鱼搬到手推车上,有的在蔬菜市场销售,有的直接送到餐馆,“在湖南25块一斤买,在铜仁二十七八块一斤出售,一斤其实只赚两三块钱”。
与之一路之隔的金码头农贸市场,有上千平方米的面积,但是整个上午,只有三三两两的几个顾客,非常冷清。
从锦和长滩村来的姜维,今年已经70多岁,把水果摆在临时交易点的门边,周围的人都在不断叫卖,但是这个70多岁的老人,一言不发。他低头养神,甚至有点打瞌睡的感觉。
大概十一点,临时交易点的人渐渐散去,湖南老年人挑着蔬菜在街上走,逢人就问要不要菜,便宜卖。此前在临时点卖两块一斤的,只要一块五,如果买十斤八斤,甚至还可以再便宜,如果余下的十多斤全部卖完,甚至只要八毛一斤。
城管工作人员离开后,一些本地菜农将篮子摆放在马路上。记者问他们,觉得自己何时才可以不卖菜?他们脸上都露出了苦笑。
中午,他们要么吃自带的饭,要么买两个包子吃。铜仁火车站附近的一家餐厅,一般十元钱一餐,他们大多数都聚在这里吃饭。如果卖不完,附近一家小旅馆的四人间四五十元,一个人只要十多元。
丨菜农在临时交易点卖菜变与不变一些湖南菜农的目的地,不是临时交易点,他们还要再挤20分钟的公交,到达市中街的小十字的农贸市场。因为,小十字的农贸市场10点以后还有很多人来买菜,而且人流量更大一些,但是需要多花时间和多花公交车费。
有一次,周旋去铜仁办事,和姜维一起走。火车停稳后,姜维说了句:“我先走了啊!”就挑着蔬菜跑下火车。周旋一路追,追到火车出站口还能看见个背影,但等他出来时,姜维已经没影儿了。
“这老头跑得可真够快啊!”说着他笑了起来,但姜维笑不出来。这些火车上“拿着早餐一边吃一边跑”的老年人,他“看着就揪心”。“生活实在不容易。你看我亲戚,昨天到家都7点半了,也没吃饭,喝点水和牛奶,就睡了。我们动员他带饭,可以少花钱,还能休息一会儿”,但是亲戚很少自己带饭,姜维忍不住一边摇头,一边叹气。
丨菜农们聚集在火车站站口中老年卖菜队的人早上五六点出发,晚上四五点回到家,如果卖不完或错过了7271次列车,只能在铜仁住一宿或坐黑车回来。多的时候能卖两百多块,少的时候只能卖五六十。有一天,雷贵没卖完,花120元打摩托车回到锦和。其实,如果在铜仁住一晚最多20元,加上吃饭30元就够了,120元的车费他也很心疼,但回到家后第二天还可以继续挑一担去铜仁卖。
“真心疼,我虽然要供养两个孩子读书,但是每年都会拿几千元给父母花,让他们少去铜仁卖菜。”一位在温州打工的年轻男子说。每年春节,他都要回家陪父母过年,哪怕有时除夕夜才赶到家。
雷贵也经常遇见城管。他说,十多年来,被城管工作人员折断过七八杆秤,有时几十斤的水果或蔬菜全部被没收,还有两个塑料箩筐能值四十块。有一次,他在一个门店外面摆摊,城管将他的一个箩筐搬上执法车,慌忙之下,店主帮他将另外一个箩筐搬进店里藏了起来。提起这个细节,雷贵反复念叨:“特别感谢那家人”。
水果好卖了,很多人的胆子就变大了。现在很多菜农不仅种上了柑橘,还种上了枇杷、李子、桃子等,四季的水果都有,四季的销售也旺。田昌仪一天最少能卖到200多元,多的时候有三百多元。
13年里,田昌仪搭着火车,把自家的水果卖到了贵州,不仅供5个子女上了学,家里还盖起了三层的新楼房。偶尔,他也会给自己放几天假,坐着高铁、飞机去北京、上海、广州等大城市旅游。“我还想去国外看看,以前总是在电视里看到外面的世界,现在日子过好了,我也想走出去感受下。”
(文中名字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