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身材健硕、曲线婀娜的金沙江,现在变得又肥又胖又丑,一副面目可憎的模样!”想起曾经在高山峡谷中咆哮、而今却丰满温顺的金沙江,摄影师邱锋狠狠地抽了一口烟,然后喷出了这番话。
“我们舍小家为大家,但没想到自己的生活会受伤害”,守着碧绿的金沙江、却让庄稼地干涸了四年多的村民,对着枯萎的花椒树叹道:“唉!这些巨无霸来了,我们的收成没了!”对于改造山河的变化,也有人保持着乐观:“现在的景色也算漂亮,水流没那么急了,又能为国家发电,我们住进了新房子,总不能守着穷山恶水一辈子吧。”
溪洛渡、向家坝、白鹤滩……在素有“锁钥南滇,咽喉西蜀”的云南昭通,金沙江下游建成或在建的一个又一个水电站,正在成为当地人茶余饭后关注的热点。
记忆消失、地质活动频繁、生活轨迹改变……随着金沙江一系列水电站的建设,改变也随之发生。
拍摄地点|昭通市昭阳区炎山镇屋角村望江嘴拍摄时间|2012年12月海拔高度|江面海拔550米,拍摄点海拔1320米为了拍摄母亲河的肖像,邱峰和朋友无数次在悬崖上驻足峡谷半高处的绝壁,是俯瞰金沙江两岸风景的绝佳位置。为了抢救性地“打捞”故乡的记忆,邱峰和他的影友韩建曾无数次在这里驻足拍摄。2012年12月,韩建先生拍摄了这张夕照下的金沙江景观。夕阳反射的位置,正是拍摄的机位所在。此时,白鹤滩水电站虽然已经开始施工,但大坝还没有实现截流。峡谷底部,依旧是江流浩荡的壮观景色。摄影/韩建邱锋说,他在用镜头“打捞”金沙江记忆长江干流,由通天河以下开始称“金沙江”。发源自海拔几千米的唐古拉山脚下,江水一泻千里,穿行川、藏、滇之间,流经云南昭通,直至四川宜宾——这一段水系范围,大致为金沙江流域。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领袖诗篇中的“乌蒙”、“金沙”,说的正是昭通的景观。昭通地理位置险要,西为金沙江水流淌,东有乌蒙山脉纵贯,是云南通往四川、贵州的重要门户,也是文化重镇:既是中原文化进入云南的重要通道,也是云南文化的三大发源地(大理、昭通、昆明)之一。
金沙江下游流经的水富县、绥江县、永善县、巧家县就位于昭通境内。摄影师邱锋是云南昭通的一名高校教师,闲暇之余,他会带着自己的相机,在闭塞的大山和急转的江岸边,捕捉瞬息万变的风景。
作为土生土长的昭通人,邱锋多年来走遍了这片天地的山山水水:不管是汹涌澎湃下巴掌宽的纤夫栈道,还是临崖而居、落差达到上百米的山间村落,不管是飘洒着历史风尘、树碑立传的京铜古道,还是见证着冰刃交接的土堡山寨……
但邱锋如今将镜头对向这片熟悉的山水,已没有以往的愉悦:走过曾经取景的地方,绝大多数都沉于江底,成为一抹记忆。
这一切变化于2004年左右,其时,邱锋听闻:昭通要上马两个水电站工程,一旦截流,金沙江部分县镇将被完全淹没。邱锋开始有针对性“打捞”这些记忆。
和他一样,2012年前后,离开故乡30多年的罗怀学“突然疯了”,一次次从700多公里外的大城市回到老家,疯狂地用相机拍起了司空见惯的一草一木:生养自己的家乡,要全部沉入江底。
罗怀学的老家在一个叫“烟囱坝”的坝子上,位于昭通东北面的金沙江边。较于“出门就是山,地无三尺平”的陡峭,当地百姓把江边平坦的地方叫“坝子”。这个坝子一面靠山,三面环水。
这里,曾有罗怀学童年所有的记忆:河边钓鱼、洗澡……但溪洛渡水电站的上马、开建,让他“突然感到害怕,再不抓紧拍摄,一切就都会被淹没在河水中”。
现在,这一切都成为了现实。在前后160多公里的金沙江上,向家坝和溪洛渡水电站已然相继蓄水发电。两个水电站的装机容量,加起来超过了举世闻名的三峡水电站,达到2200多万千瓦。
罗怀学的家乡,不复存在。
拍摄地点|昭通市永善县码口镇新民村拍摄时间|2015年4月海拔高度|590米溪洛渡库区蓄水后,险滩变平湖,江边瀑布还在,相邻的村子没了2015年4月,溪洛渡水电站已经蓄水10个月之久。汹涌的险滩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高峡出平湖”的新景象。登上一艘小船,摄影师去寻访曾经熟悉的村庄。水位上升后,高山飞瀑的落差被大大缩短,“飞流直下”的气势削弱了不少。瀑布与村子本来是毗邻的。瀑布还在,但村子没了,所有的房屋都没于水下。房屋和它们承载的记忆,一起沉入江底2016年3月,邱锋和他的影友再次相约金沙江畔。我随他们一起,从昭通市内出发,经过风景秀丽的大山包,由3300多米的海拔一路急转直下,从炎山镇下行,沿江一路行驶50余公里。
在弯曲的盘山公路一路辗转,金沙江从高处看见的一弯溪流,变成一个水面宽阔的存在,让人一时恍然。沿江展望,倍感压力:天地之间,除了大山,还是大山,唯一例外的景色,是坐井观天般尚可窥见的头顶天空和绵延不尽、不见首尾的金沙江。
但此时的金沙江,在邱锋眼里,不再那么可爱。“以前的金沙江精瘦、健硕、婀娜。现在呢,他就好比是一个长期缺乏运动的人,变得满身肥肉!”望着幽绿、缓慢行进的江水,以及多半没入水下的断崖,他狠狠地抽着烟。
快要到永善县码口镇新民村木垮社的时候,一座黄泥灰瓦的土堡抢占了附近的制高点。土堡下峡谷的一处荒草丛中,斑驳的石碑赫然显现:“江南徽州府谢义盛,雍正拾年拾月立。”
这块碑文,承载着一份传说和记忆。罗怀学记得,小时候金沙江被老百姓称为“金河”,这源于这样一个说法:“涨水漂木,枯水行船,不涨不枯淘沙金。”涨水季节里,“金河”经常漂满木头,“传说木头一直顺长江和运河漂到京城,用来建皇帝的宫殿”。
当地地方志《四川地志·木政》记载:“自雍正六年至十一年,共采楠木1738棵……天坛、地坛所用楠木均采自永善、雷波。”传说与碑文对证,荒野的石碑,背后竟是一段水运名木驰援皇家建设的历史。
“枯水行船”的时节,传说一只只运银铜的官船把“金河”上游一带的银和铜运到皇帝在的地方,铸造天下老百姓使用的银元和铜钱。而它的重要通道,就经过绥江县新滩镇。新滩,曾是云南银铜运京驿道上的重要集镇,是当地银、铜出滇入川的重要驿站,也是方圆几十公里老百姓的油盐柴米集散地。这样一个小镇,古时竟有大小庙宇十几座,牌坊、菩萨龛等古迹鳞次栉比。临江的房屋里,吊脚楼、商铺、旅店、饭馆、茶楼,林林总总数十家。
如今,古镇的记忆,已经沉入江底。为了“打捞”被淹没的历史,邱锋在金沙江惊涛骇浪的汹涌声中,手脚并用,攀爬被江水冲击得支离破碎的岩壁。在这里,他发现了曾经的纤夫栈道,被纤夫拉穿的纤口,足有拳头大小。
曾经,永善县黄华镇黑铁关的山崖上,硕大的“含辉”两个楷书赫然耸立,一米五高的黑色字体遒劲有力,在黄褐色的背景下夺目非常。江岸山崖陡峭显眼处,“南海飞来”、“赛普陀”、“永垂千古”、“利济行人”等碑刻标语见证着佛教信仰和儒家文明在这偏远山区的渗透……
如同邱锋、罗怀学等人的记忆,这些人工创造,与天地造化相得益彰的古迹,也黯然沉没在金沙江水面之下。
残酷的现实:许多库区移民多年吃不上粮食“我还能清楚地记得大坝蓄水之后的场面”,在自己的新家里,鲁甸县新民村的村干部钟廷义追忆起自己住了几十年的房子,慢慢被江水吞没的情景。
2013年溪洛渡水电站蓄水前,钟廷义就告别了生活了四辈人的江畔老宅,搬到了现在的居所。新房背后的江水下50多米,是老宅的“坟墓”。100多公里开外的绥江县老城,遇到了同样的遭遇:新城之下,旧城坟冢。
“又停电,又停水,出门就叫A、B、C(新的绥江县城分为ABC三区)”,这句顺口溜开始在绥江流传。而曾经承载了几代人记忆、叫得上名号的老街镇,全都不复存在。
“绥江老县城的历史,不是一两句话可以道尽的。”原住民的任正银感慨。比起淹没,移民们面临的还有被改变的生活轨迹,它开始变得如同当下的金沙江一样难以捉摸。60岁的新民村村民吕耀富如果要尝一口甘蔗,还要自己买:“蓄水淹没了家里八九亩的田地,搬迁后没有了土地,水稻、甘蔗、花椒、柑橘都不能栽种了。”
2012年蓄水至今,吕耀富赋闲了四年,种了一辈子庄稼的他连连感慨:“只有吃老本现在,基本上快要饥荒了。”
和他一样着急的,还有家住撮鱼社的村民。守望着碧绿的江水,一个村子两个社600多人,已经连续四年颗粒无收,土地荒废,而原因竟然是:没法灌溉!
大坝蓄水,47岁的徐安民是撮鱼社村民徐安民搬到了更高海拔的新家。背后是自己家的田地。
但是,如今的田里一片荒芜,庄稼踪影难觅,仅有的花椒树叶子零星得可怜。“这都是山体滑坡造成的!”徐安民说。
曾经的灌溉渠道被大面积滑下的土石摧毁,山上的泉水不能再流进地里,田地中的庄稼被活生生地渴死了。
站在山洞不远的滑坡堆上,一段黑色水管被硬生生地撕裂,管壁露向天空,在黄褐色的滑坡土壤中,分外显眼。旁边,接近1000米长的滑坡体横亘在山间小路上。
“这样的滑坡在大坝蓄水后发生了很多次。”徐安民说,随着2012年溪洛渡水电站的蓄水,四年来,滑坡时有发生。
“最开始发生滑坡我们轮流值守,及时清理河道,还顶用,现在窟窿越来越大,只有另找水源!”当地的相关部门曾许诺,村民自找水源后负责修建管道,保证村民灌溉,当上百人冒着生命危险在悬崖上找到水源时,曾经的许诺没了下文。
他们曾向上级反映,没有结果。山体滑坡、无地可种、庄稼颗粒无收,让本来就地处偏僻的山村雪上加霜。撮鱼社的村民薛顺东说,现在好多小姑娘都嫁去了外地,“前几天我堂哥的老婆也跑了”。“我们嫁出去了,感觉外边方便多了,可家里的爸爸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