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曾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首届石峁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
位高权重的时候,耿敬真的会认为自己钓上来的鱼的多寡能影响全国鱼价。尽管每次出海,他最多能钓上三五条三五根手指粗的黄鱼。
黄鱼不贵,渔民撒网随便能捞到一把。禁渔期的黄鱼也那样,贵不到哪里去。当地渔民和食客都不谈黄鱼,就像耿敬到了北海不谈学术一样。然而,北京的朋友会惦念北部湾的黄鱼。在各种会议场合遇到他,都问,耿老师,什么时候去北部湾钓鱼呀?很久没吃你钓的黄鱼了。
耿敬说:“等有空就去,我也想念它们了。”
耿敬门生很多,在学术界德高望重,一言九鼎。学生和粉丝对他前呼后拥。但他说淡泊名利了,没有更大的追求了,早年在北海买了一套小房子,一有空就往北海飞。有朋友私下问他,耿老师,你是不是在北海那边养了一条小黄鱼呀?美人鱼那种。耿老师不是那样的人,房子无法私密养人,因为夫人可以通过远程监控随时掌握房子里的情况,水管是否漏水,台风会不会搞坏玻璃窗,进了一只老鼠或蟑螂,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耿老师只是喜欢海钓,这个爱好是他在澳洲留学的时候养成的。他的导师带他出海,去过靠近南极的海域垂钓。曾经钓过鲨鱼,把一条一百多斤的大白鲨拖上钓鱼船。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他的脖子上仍挂着用那条鲨鱼的一颗牙齿制作的吊坠。如果不是导师早年死于一次海钓,他将和导师去一趟南极钓银鳕鱼。导师死后,他很多年不出海钓鱼,这几年才重拾旧兴趣,偶尔去蔚蓝色的大海深处引鱼上钩。
耿敬已经老了,但身体还算硬朗,戒酒以后,精神面貌更是大为改观。他只喜欢南方的海,风是暖的,海水也是暖的,连钓上来的鱼也是暖的。一到北海便出海钓鱼,有时候,他在海面上一待就是两三天。最自豪的时候是朋友打电话过来,他面对着大海回答说:“我在海上钓鱼呢。风大,听不清楚。回去再说。”
他的船不大,就是普通的钓鱼船。二手的,七成新,只坐得下两三个人。船上设备齐全。他喜欢一个人出海,一般是清晨出发,傍晚回来。有时候也傍晚出发,第二天才回来。在北部湾,离海岸很远,有时候甚至以为到了南海。夜里满天星光,月亮低垂,渔火点点,大海深邃而宁静。一觉醒来,竟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是否有鱼上钩,倒不是最重要的,哪怕白忙大半天,一无所获,也是值得的。钓鱼的快乐只有钓鱼人才懂。
在海上,他完全自由。夏天,脱得精光,涂上防晒油,戴一顶草帽,在小桌椅上泡一壶大红袍,自酌自饮。那种横流沧海、逍遥快乐的感觉堪比当年跟导师在海浪之上忘乎生死的豪迈和豁达。
有一阵子,他曾经带过一两个最要好的朋友,每次带的都不一样。因为没有哪个朋友愿意跟他第二次出海。受不了颠簸之苦,也受不了寂寞之煎熬。长时间凝视大海和天空,辽阔和蔚蓝带来的强烈虚无感让人想跳海。后来,他几乎不再带别人了,除了小慧。
开始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知道小慧。一个来自攀枝花的小姑娘,很聪慧,很纯朴,也很懂事,人不十分漂亮,但落落大方,不卑不亢。她一心要考耿敬的地理学博士研究生,但因为本科不是985出身,而且英语成绩略差,耿敬本来不打算录她。但她的坎坷经历打动了他,最后收她到门下。
小慧不是本硕博连续读的,她本科毕业后在攀枝花钢铁厂当过一年技术员,硕士毕业后在攀枝花一所职业学院当教师,后来辞职到了北京,在一家旅游杂志当编外编辑,两年后才考上博士研究生。在此过程中,家庭变故,父亲因病去世,弟弟伤残,妹妹还在上初中,靠母亲经营一间杂货铺支撑一家人生活。在北京的日子过得很苦,但她咬着牙关坚持下来。她要先改变自己的命运,然后改变家庭命运。
内陆长大的孩子喜欢海,小慧一直恳求耿老师带她去见识海钓,但耿老师坚决不答应。原因只有一个,她是一个女的,不适合跟他挤在一条钓鱼船上。而且,海钓不是为了看海。如果只为看海,到秦皇岛就可以,所有的海都是一样的。海有什么好看的?脚下的海水是蓝的,无穷的远海也是。当年哥伦布、麦哲伦远洋航行不是为了看海,而是为了寻找陆地。耿老师说得振振有词,像批评小学生那样。直到小慧哭着求他,像女儿小时候扑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身子非要买某件玩具一样。耿老师心软,竟然答应了。
耿老师非常欣赏小慧的谦虚好学,每每被讨教,都耐心指导。小慧的才华超出了耿敬的预料,她不到两年便在核心期刊发表了三篇论文,而且质量相当高,其中一篇被《新华文摘》选载。在京城,师门之间多有聚会,耿敬经常带上小慧参加。小慧终于跻身京城学术圈,鞍前马后帮导师张罗一些学术研讨活动。小慧办事认真细致,谦逊礼貌,滴水不漏,在圈子里声名鹊起,“小慧”成为大佬们口中经常提到的名字。
而且,小慧几乎成了耿老师的私人助理,订机票、报销票据、安排会议、查找资料……帮他干任何事务。“欲见耿敬,先找小慧”已经成为潜规则。
实际上,她就是名正言顺的助理,耿老师每月还按照规定给她发放一笔数额可观的劳务费,完全是公事公办。小慧靠着这笔薪酬,衣食无忧地读博。
小慧的博士论文写得不错,得到了耿老师的高度评价。毫无意外,小慧顺利通过了论文答辩,拿到了博士学位。耿老师推荐她去北京某高校工作,但小慧有不同的想法,她想去墨尔本大学留学。她知道耿老师手上有一个推荐名额。她把自己的强烈愿望跟耿老师说了。
但耿老师拒绝了她。理由是,他已经答应了把名额留给她的同学,因为那是某高官的女儿,这个决定连他都无法更改。
“我求你了,耿老师。我真的需要这个机会。”小慧说。
耿老师劝小慧还是先工作。目前的就业状况不乐观,能留在北京工作是很多博士毕业生梦寐以求的。
小慧面有不悦之色,说自己这几年的努力和付出就是希望能得到留学的机会。耿老师生气了,师徒二人第一次不欢而散。但第二天,他们便和好如初。因为小慧一早便向耿老师做了深刻道歉,表示愿意放弃争取留学机会,好好工作,说没有比留在导师身边跟导师生活在同一座城市更幸福的事情了。
耿老师“淡泊名利”的起因并非因为绯闻事件。当然,学术大佬哪个没有一些江湖传说?你不在餐桌上,就在菜单上。哪个名人不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出在耿老师的一篇很有影响的学术文章被人匿名举报抄袭,而且证据充足,引起轩然大波,在网络论场上简直像是海啸。虽然最后被他摆平了,但伤筋动骨了,不仅让人看到了自己求人时不小心表露出来的奴颜和狼狈,还被学校安排退居二线,让他低调地研究学问,安全退休,甚至连博士生都不让他带了。那些连他自己也记不起的各式头衔也被悄然摘掉,像被当众扒光衣服,像一条八爪鱼,不,千足虫,被砍去了手脚。耿老师想到了“人彘”,心里不免掠过一阵惊恐和悲凉。
“正中下怀,”耿老师对朋友们说,“我终于可以经常出海钓鱼了。我要到世界上所有的海去钓鱼。如果火星上有海,将来我要去钓火星鱼。”
耿老师既是豪情流露,也是喊出了一口恶气。
耿老师是对的。远离名利场,像海鸥那样回归辽阔自由的大海。在海上一日,胜过在尘世十年。北部湾的海水特别清澈,特别蔚蓝,“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那些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和蝇营狗苟之徒哪能感受得到人生的豪迈和洒脱?有时候耿老师躺在船上,看着云舒云卷,想着他们油腻而虚伪的面孔竟然笑出声来。这才是真正的“沧海一声笑”。
然而,钓鱼的过程终究是漫长而寂寥的。在茫茫大海上,孤舟一叶,孤独感燃烧起来能把海水煮沸。孤独难忍的时候,总期待遇到同钓之人,然后船靠船聊一会儿,交换着茶水喝上一口,说说话。耿老师招呼掠过的海鸟,请它们停在自己的船上,诱之以小鱼小虾,却从没如愿。有时候耿老师不免回想起一些往事,琢磨起日常中那些道貌岸然的人钩心斗角睚眦必报的种种劣迹。在漫长的学术和教学生涯中,耿敬跟不少同行有过唇枪舌剑式的争论,得罪过人,也被人得罪过。尤其是他担任过各类评奖、评审、答辩、编纂委员会的主任,表面上德高望重,暗地里却有意无意地得罪过许多人,失意者总是把不满发泄到他的头上。因此,他身上背负的赞誉和骂名同样多。他静下心来梳理和分析到底是谁举报了他。这是一个悬案,充满了玄机。这篇论文的一些主要论点出自他的导师,是他在跟随导师一起出海钓鱼的时候听他聊的。后来导师把这些观点写进了他的一篇论文,但并没有完稿便死于一次海钓。耿老师读过这篇论文,甚至和导师一起讨论过其中的一些问题,印象深刻,那么多年过去了,他还能记得那些独特的见解。可惜,这篇论文最终没有完成和发表。后来,耿老师在写自己的一篇文章时,用到了其中的一些观点,甚至还照搬了导师论文的一些片段,但并没有注明出处。这么隐秘的“借用”是不会有人发现的。耿老师这篇文章在某核心期刊发表后,引起了业界的广泛关注,获得了一个重要奖项,奠定了他在圈子内的地位。这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二十年来,从没有人质疑过,都是把它当成权威论文来引用。然而,去年突然有人在网上公开举报这篇文章的抄袭剽窃行为,甚至举报者还怀疑他对他的导师之死负有责任,在圈子内引起惊天巨浪。举报者竟然晒出了耿老师导师的论文手稿。虽然手稿有水泡过的痕迹,字迹模糊,但那书写俊美的英文,耿老师能一眼判断出是导师写的。举报者注明:此手稿照片来自墨尔本大学图书馆文献资料室。
说实话,耿老师根本不知道导师的手稿竟然还保存着。导师的遗物是他和师母一起清理的。导师从不在家里写作,甚至不把任何书籍和资料带回家中。他喜欢待在办公室,甚至置师母的抱怨于不顾,经常在办公室过夜。在办公室清理遗物的过程中,师母只顾着在一旁悲伤和责备,只有耿敬带着一个小师弟收拾。那些图书直接捐献给了学校图书馆,由图书馆的职员打包拉走。那些资料经由耿敬过目,无关紧要的被直接塞进纸箱当废纸,有价值的编录好封存,暂由师母放家里保存。当年耿敬没有发现导师的那份手稿,他很留心了。
然而,谁如此处心积虑、挖空心思地做这样一件让耿敬无法想象的事情呢?这得多大的仇恨和能耐才行!
耿老师用排除法,把他的学术对手和仇人一一排除。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耿敬如此隐蔽的底细和致命的要害。最后,他怀疑到妻子涂晓丽身上。
涂晓丽是耿老师的结发妻子,北京某大银行的会计。他们的结合像大多数夫妻一样,没有惊天动地的爱情,但日子过得安安稳稳。两个孩子都出国了。耿老师一心扑在学术和教学上。涂晓丽的工作很忙,整天加班,很少理会耿老师,除了吵架的时候。耿老师跟他的导师一样,年轻时喜欢跟不同的女性套近乎,涂晓丽不止一次要跟他离婚。近些年,他们吵得越来越凶,因为耿老师跟小慧的事情传到了她的耳朵里。其中诸多细节跟电视剧里的狗血剧情差不多,在此不必赘述。
耿老师和涂晓丽终于是无法再相处下去,去年本来要办离婚手续的,但他的抄袭风波突然冒了出来,猝不及防,弄得他无暇顾及离婚的事情。而涂晓丽办了退休,去了美国跟孩子生活。临行前,她只给耿老师一个电话,说她把离婚事项委托给了律师,让他有空去办一下。从此,夫妻就没有联系过。
耿老师怀疑涂晓丽的原因,是因为他透露过这篇文章和他导师的关系,还跟她说起跟导师一起出海钓鱼的点点滴滴。那时候,他们夫妻关系还非常融洽,甚至还算得上恩爱,她还为他的出人头地操碎了心。导师之死曾经引起澳大利亚举国震惊,因为他是著名的地理学专家和墨尔本大学的招牌教授。那次海钓,耿敬没有跟随。耿敬还提醒导师,这些天风大浪急,不适宜钓鱼。导师觉得不要紧,他在更大的风浪中钓过鱼,耿敬也就没再说什么。但那天跟随导师出海的是耿敬的师妹,一个智利籍日裔。这让耿敬的内心崩溃了。因为身边的人都知道,他喜欢这个师妹很久了,而且承诺带她一起去菲利普港湾钓鱼的。导师的魅力和权力都很大,耿敬只能默默地目送他们离去。第二天,他们便出事了。
有消息说,他们遇到了急湍的洋流,被卷走,船沉没。也有消息说,他们钓了一条上百斤重的金枪鱼,船被鱼掀翻了。还有其他一些传闻,耿老师一概不信。导师是英国人,有妻女。在耿敬眼里,师母年轻漂亮,是一个印度裔女性,非常善良、贤惠,做的印度菜很好吃。出事后,耿老师驾船去过出事海域,那里除了离岸远一些并没有特别之处。耿老师也曾经到附近海域钓过鱼,还在海上过过夜。海上生明月,星辰贴着海面,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发光的浮漂晃动着,像一只只鱼的眼睛,意境很美。
还好,那时候耿老师的博士学位已经拿到,还在学校谋了一个讲师教职,可以安心继承师学,在专业领域精耕细作。半年后,耿老师认识了同校金融专业的涂晓丽,是她主动约见。她的父亲是耿老师的中学数学老师。她初到澳洲,举目无亲,辗转打听,知道耿敬刚好在墨尔本大学,也是一种天意。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耿老师都快忘记了。有一天,他突然想不起那个跟导师一起死于海钓的师妹叫什么名字了。她有一个日本名字,很少用,也很少人知道,耿敬也只称她的英文名字。他想了半天,硬是想不起来。他才意识到时光流逝,自己真的老了。
男人一旦意识到自己老了,就可能变得疯狂。
因此,耿老师同意小慧跟随他一起出海。
他们早上一起从北京出发,飞到北海。稍作休整,下午便驾船出了海。
小慧果然是第一次出海,晕船让她吐得天昏地暗。还好,到了垂钓区,她恢复过来了。夜色将他们淹没,大海和天空将他们挤压,他们像被两块巨大的板子夹在中间。开始的时候,小慧兴致勃勃,积极主动帮助耿老师忙这忙那。寂静的大海让她既新鲜又害怕,紧紧地扯着耿老师的衣角。他们在狭小的钓鱼船上根本没有躲闪腾挪的空间,船体晃动的时候,他们便自然地背靠背或面对面地贴在一起。时间一久,他们终于像两根火柴在不断地摩擦中互相点着了。
耿老师永远无法忘记小慧脱掉衣服的那一刹那。她姣好的身姿像一条闪闪发着光的美人鱼,在星光下熠熠生辉。耿老师怦然心动,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只浑身长满藤壶的巨鲸,痒得难受,需要小慧的解救。
小慧温顺而热烈地钻进了这只巨鲸的身体里,先是清理了他身体内的沉积物,然后钻出来,帮他撬去身上无处不在的藤壶,像温水一样荡漾着他的每一寸皮肤,打通通往宇宙深处的幽暗小道……耿老师灵魂出窍,仿佛能听得见整个大海里所有的生灵在窃窃私语。
耿老师的人生仿佛重头来了一遍。
身体和精神都达到高光的那一刻,犹如被闪电唤醒,他终于想起了师妹的名字:大坂美洋子。
太好了。宇宙之间,最美妙的东西不过如此。
小慧说,那是我人生中最美的一夜,想不到会有这么美。
小慧说,我一辈子都会感谢耿老师的恩情,一辈子,就是永远,哪怕海枯也改变不了我对耿老师的爱。
那一夜,耿老师钓上了十一条大黄鱼,还有一条约七八斤重的金枪鱼。这片海域已经多少年没出现金枪鱼的踪迹,竟然在那一夜出现了,让耿老师惊喜不已。满载而归,小慧躺在耿老师的膝头睡着了,直到阳光把她晒醒。
海岸线就在海水的尽头,天空比夜晚更加蔚蓝。遥远的北京此刻必定像平常那样车水马龙,熙熙攘攘,一场又一场的学术研讨会又像模像样地拉开帷幕。
而南方真美好。
那一年,耿敬勇敢地干了一件令所有同行敬佩的事情:拒绝推荐高官的女儿留学墨尔本,将名额留给了品学更优的小慧。朋友们一再警醒他,得罪那个高官可能会导致严重后果。耿老师说,我们一辈子总应该做一两件符合知识分子良知的事情吧?
虽然生活中有争吵,但涂晓丽不至于狠毒到要让他身败名裂。耿老师努力地回忆起跟涂晓丽每一次争吵的细节,每一句话,每一帧表情。况且,涂晓丽也告诉过耿老师一些她单位的财务秘密,甚至一些账目处理的机密,牵涉腐败和弄虚作假。这是绝对不能外泄的。涂晓丽曾经后悔过没忍住说了些不该说的话,直到耿老师发誓不会说出去,她才放心。
涂晓丽确实曾经有意无意威胁过耿老师:“你以为你年轻时犯下的错果真神不知鬼不觉?”
耿老师只能反唇相讥:“你干过的那些瞒天过海的事情就不怕有一天会爆雷?”
他们都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但都是点到为止,都知道对方不会泄密。因为如果泄密,对双方都是灭顶之灾。
耿老师庆幸掌握着涂晓丽的秘密,同等重要的秘密只有在双方都害怕对方泄露的情况下才能被保守。
有一次,耿老师用海事卫星电话拨通了涂晓丽的电话,简单寒暄了几句。涂晓丽很理性,并不落井下石,反而关切地问,你现在还好吗?事情都到这一步了,无法挽回了,就算了吧,不要再追查举报的人是谁了,不值得花心思去做。放下吧,好好钓鱼。孩子们都挺好的。
不像是虚情假意。此刻,耿敬竟然有些感动。回想起几十年的夫妻生活,不是很和谐,他像他的导师一样,专注于学术,疏于家庭生活,还沾上了一些不良之气,他有些愧疚。
耿老师越来越不愿意回到北京,更不愿意到学校去。那些赞美北部湾黄鱼的衮衮诸公,现在都变得阴阳怪气,面目可憎。而他的家,空荡荡的,比海还孤寂。北京和学校发生的新鲜事,他几乎不知道,或者晚几天才知道。他也不爱打听。那些评奖、评审、答辩之俗务和饭局、茶聚能推则推,也就渐渐没有人邀请了。耳根清净,世界也就清静了。虽然有时候看到一些同仁那小人得志的嘴脸心生厌恶,但转念一想,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当年的自己是否也是如此?我方唱罢你登场,罢了罢了。那些真正退休的教授,却不愿意接纳耿老师,因为耿老师还没退休,还不是“同道中人”,因而麻将、门球、保健操、夕阳红合唱团等等团伙都不向他发出邀请。他终于理解“边缘化”不仅仅是一个学术名词。
耿老师坚持选择大海,选择独来独往。如果不出海,他就待在北海的房子里搞点好吃的,或者去银滩上溜达,装作普通街道老头,跟那些貌似越南女人的小摊贩开玩笑。
有时候,人一旦惆怅起来,连海水也无法稀释他的孤独和虚无。钓着钓着,耿老师突然感觉到自己越来越渺小,连一条小黄鱼也比不上。他感觉自己失去的不仅仅是名位,还有整个大海。海水和天空不再为他而蔚蓝,鱼虾不再为他而嬉闹,繁星和渔火不再为他而点亮。跟过去的尊贵相比,这才是真正的孤独。
耿老师想起小慧。她回国了,先是在某部短暂任职,不到三个月,便转到了她的母校——北京某大学,而且,接替耿敬担任古地理研究中心主任,出人意料,备受瞩目。从此,人人口中的“小慧”变成了“龚主任”。只有耿老师还称她“小慧”。永远的小慧。她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似乎一点也没有变。这些年,小慧和耿老师的联系从未间断。小慧还说,她去过南极钓鱼,有图为证。她喜欢南极冰鱼,她觉得自己像极了冰鱼——耐寒、耐苦、耐寂寞,对爱情忠贞不贰。她特别说明,这里的“爱情”,是指她对耿老师的爱。
但小慧的归来并非耿老师的推荐,令耿老师感到有点意外。她的岗位,多少人虎视眈眈,远非耿老师能力所能安排。小慧向耿老师解释说,她也没有想到学校为什么看中她,也许是看中她的学术背景。她在墨尔本大学留学期间,参与了一个国际古地理研究的重要课题。耿老师认为小慧的能力得到了各方认可,又年轻,国内古地理研究专业人才青黄不接,她是合适的,过多的解读就是妒忌。但不服气者众,各种猜测充斥着圈子。
自己的学生有出息,耿老师当然十分欣慰。因为小慧,哪怕他再落寞,别人也要给他面子。幸好还有小慧。寒冬里火炉一样炽热的小慧。她工作甚忙,耿老师不愿意过多打扰她。
小慧也说,耿老师,人生海海,是非成败,如梦幻泡影,你还是好好过好余生吧。
沧海寄余生。耿老师在大海上,心里一直装着小慧。尽管那一夜难以复制,但那是他最快乐最难忘的时刻。足矣。
耿老师曾经试着约小慧到他家小聚,小慧十分爽快地答应了。小慧还是那么热烈,缠着耿老师的身体让他无法呼吸,却又无比痛快。
“耿老师,我永远是你的。”小慧说。
耿老师无意地说到他要离婚的事情。
小慧惊喜地表示愿意嫁给他。
耿老师很满意。他相信有些东西是永恒的。
“我想带你出海,像上一次那样。”耿老师说。
小慧依然爽快地答应了:“明天吗?可以,我回去马上准备一下。”
耿老师说:“过几天吧。你得把手头的工作安排好。”
几天后,耿老师跟小慧约定了时间。小慧仔细询问准备哪些东西,船上吃的、喝的、保暖的、药品、钓鱼诱料等等。一切准备就绪,到了出门的前一天晚上,耿老师突然接到了单位的电话,让他明天参加会议,不得缺席。只好改期。然而,会议并不重要,只是一帮人在瞎扯。此后,他又和小慧约定时间,结果又是被通知开会……如此反复,耿老师觉得对不起小慧,再也不约。小慧说,会议真的令人烦心,也身不由己。耿老师不断地表达歉意,小慧反过来安慰耿老师:“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心里装着彼此,就足够了。”
这一天,耿老师出海钓了一整天,居然颗粒无收。他有些沮丧。傍晚,他感觉前所未有的累,便驾船返回。这时,一个朋友给他打来一个电话说:“你为什么不怀疑小慧?”
对方的理由是,小慧跟某高官走得很近。他亲眼所见。
某高官就是耿老师学生的家长,被小慧顶替留学墨尔本的那个同学的爸。
对方还说了一通,描述细节。那些掺杂着真凭实据的话语还没有进入耿老师的耳朵便随风飘散。
耿老师狠狠地打断对方:“我不相信是她。你不要说了,小慧永远不会背叛师门。”
这样的挑拨离间已经不止一次了。自从出事以后,他再也不相信朋友。他们无一不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更有甚者,企图把他最后的慰藉小慧也要夺走,让他真正一无所有。
耿老师把手机扔进了大海,然后掉头,往大海深处驶去。
他不服气的是,忙了一整天,竟然连一条黄鱼也钓不上来。天气那么好,海水那么平静,连大海的喘息都不紧不慢恰到好处,钓不到鱼是不可能的。
夜幕下的大海更加深不可测,但也更加辽阔,海天交接处,无数黄鱼在欢欣雀跃,像是在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