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山一角俯瞰,图片来源网络
1986年8月,庐山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国学泰斗季羡林在家人的陪伴下,在庐山度过了75岁生日。并且写下了那篇脍炙人口的散文《登庐山》。
季羡林在文中写道:苍松翠柏,层层叠叠,从山麓向上猛奔,气势磅礴,压山欲倒,整个宇宙仿佛沉浸在一片浓绿之中。原来这就是庐山啊!
庐山的美,让季羡林先生无法忘怀。
23年后,弥留之际的季羡林对庐山做了一个盖棺定论的评价,为庐山写下了“人文圣山”的题词。
季羡林不是第一位登庐山的文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庐山,以巧夺天工的自然山水之美,吸引了历代文人雅士在这里隐居读书、办学施教、作诗题咏。使庐山成为中国山水田园诗的策源地,理学教育、文学艺术、宗教文化的圣地。
西汉以降,有司马迁、陶渊明、谢灵运、李白、杜甫、王安石、陆游、朱熹、王阳明、胡适、郭沫若等1500余名中国各界泰斗游览庐山。留下了4000余篇歌咏庐山美景、借景抒情的诗词歌赋。
又有顾恺之、吴道子、荆浩、李公麒、沈周、唐伯虎、石涛、许从龙、张大千、徐悲鸿等中国历代画坛名宿,为庐山创作了许多不朽画作。
庐山之名,承载数千年华夏文人精神慰藉。人文圣山,诚如斯言!
庐山美景,图片来源网络
01、匡庐奇秀西汉时,司马迁游历天下,至庐山时,司马迁在高处眺望上古大禹治水疏浚过的九江,写下了“余南登庐山,观禹疏九江”之句。庐山,因此而得名。
庐山位于江西省九江市,地处赣鄂皖三省交界。北临九江,南傍星子,西接德安,东临鄱阳。
从地理坐标角度来说,庐山位于“诡异的北纬30度”。众所周知,在这个诡异的纬度附近,盛产奇观绝景、神幽秘境。这无疑给庐山增加了一抹神秘色彩。
庐山并不算高,主峰汉阳峰海拔只有1400余米。可是,在鄱阳湖平原的衬托之下,庐山似平地拔起的孤峰,势可气吞长江、影落鄱阳。
“桂林虽美但缺云雾,黄山虽美但缺江湖”,庐山则是二者的综合体,“东临鄱阳,北滨长江”,襟江带湖,兼具湖山之美,可谓峻秀两得。
这云雾飘渺的人间仙境,与刘禹锡所说的“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似乎不谋而合。
庐山云雾奇观,图片来源网络
一座山的出彩,光靠美景还不足以彪炳史册,庐山最出彩的当数其深厚的文化底蕴。
02、三教并存永嘉之乱后,晋室南迁,南方迎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移民狂潮。九江地处“三江之口,七省通衢”,是中原通往南方的重要水道枢纽。
九江的繁荣,也带来了庐山的文化兴盛,儒、释、道三教并存于庐山。有中国古代四大书院之首的白鹿洞书院,南方佛教净土宗圣地—东林寺,南天师道发源地—简寂观。
—儒—
在庐山五老峰南麓,有一座享有“海内第一书院,天下书院之首”美誉的白鹿洞书院。
白露的书院俯瞰,图片来源网络
白鹿洞之名,始于唐朝。
贞元年间,洛阳人李涉、李渤兄弟隐居于庐山五老峰。因其驯养了一头白鹿,据说这头白鹿能听从驱使“沽酒、送信”,当地百姓视之为“神鹿”,故李渤也被称为白鹿先生,其住所便叫做白鹿洞。
后来,李渤出任江州刺史(今九江),就把白鹿洞修葺为私人读书处,增建台榭。唐末战乱纷起,白鹿洞成为了避乱于庐山隐读之士研讨交流之所,为之后白鹿洞书院的建设做了铺垫。
至五代时,升元四年(940年),南唐烈祖李昪建学馆于白鹿洞,名为“庐山国学”,国子监九经李善道为山长(院长)。南唐元宗李璟,早年也就读于庐山国学。从此,白鹿洞开始兴盛,成为与南唐国子监齐名的最高学府,其地位与今天北大、清华相当。
建隆二年(961年),李璟从金陵迁都于南昌,途经九江,故地重游,率领群臣视察了庐山国学。并命山水画大师董源画下了一幅《庐山图》。
可惜,这座文化底蕴深厚的书院,犹如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几经兴废。
白鹿洞书院,图片来源网络
入宋后,白鹿洞书院在“官学运动”下开始沉寂。更为不幸的是,宋仁宗皇祐六年(1054年),白鹿洞书院毁于战火,沦坏日久,荒为邱墟。
125年后,南宋理学大家朱熹游览白鹿洞,目睹曾经兴盛一时的“文教圣地”落败如斯,不禁痛心疾首。他上疏中书省,力陈白鹿洞在文教方面的重要性。
书院重开,朱熹自任为山长,在书院廊柱题了一幅对联:傍百年树,读万卷书。
朱熹还开创式的首创了“院规”,制定了一套完整的教育体系。宋理宗赵昀巡视太学时,把白鹿洞院规赐给国子监。此后,院规成为办学的圭皋,被各大官、私书院模仿,统治了教育界。
首揭为五教之目,即:“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二揭为学之序,即:“博学之、宙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三揭为修身之要,即:“言忠信,行笃敬,惩忿窒欲,迁善改过”。四揭为处事之要,即:“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五揭为接物之要,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
在书院“博学之、宙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的教条之下,宋元明清之际,白鹿洞书院培养了一批如江万里、宋应星、徐森玉、许德珩等各界泰斗。
而朱熹无疑是白鹿洞书院兴盛的关键人物。随着程朱理学兴盛,成为封建统治者的哲学,白鹿洞书院也迎来了前所未有的辉煌。此后千年,白鹿洞书院是士大夫眼中的“圣地”。
白鹿洞书院俯瞰,图片来源网络
为了使莘莘学子集合各家之长,历代书院山长邀请了许多各界名儒前来讲学。陆九渊、王阳明、李梦阳、湛若水、利玛窦等大家,都曾踏足于此讲学。
淳熙八年(1181年),陆九渊受朱熹相邀,前往白鹿洞书院讲学。众所周知,二人是“论敌”,六年前曾在“鹅湖之辨”吵了一架。此次见面,双方气氛却显得前所未有的融洽。
这是理学与心学的又一次大碰撞,在中国思想史上意义巨大。
陆九渊以《论语》中“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一章,大谈义利之辨。本是二月寒天,在场诸生却是听得汗出泪下。朱熹亦认为“切中学者隐微深痼之病。”
如今,当我们穿过庐山苍翠欲滴的绿树,跃过涓涓细流的溪畔,来到白鹿洞书院,还能看到陆九渊讲学的石碑。透过徐徐清风,依稀还能听到当年陆九渊慷慨激昂的论辩之声在那回荡。
可也仅剩一块碑文了。大江东去,逝者如斯。千百年的风吹雨打,朱熹时代所建的白鹿洞殿堂、楼台均已荡然无存,现存建筑均为后代重建。
明嘉靖年间,江西巡按曹汴登庐山感念理学大儒朱熹,出资于书院最高处建思贤亭。作文《思贤亭记》,书:“仰止高山,景行先哲,安得弗思,名以思贤。”
思贤亭,图片来源网络
思贤,代表历代儒家文人们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精神。
清末,战乱及社会风气变化等原因,山林书院不再满足社会发展的需求,白鹿洞书院也在这种趋势中日渐衰弱。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科举废止,书院已无存在的意义了。
千年书院,几近荒废,却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历史周期。
—释—
离开位于五老峰的白鹿洞书院,来到庐山的北麓,则是一片远离尘世、纯净无染的佛教净土。
受中国道教山水观念的影响及佛教本身就对清净无染环境的要求。印度佛教传入中国后,也“入乡随俗”选择了山林作为施道之所。
魏晋时期,北方战乱,佛教纷纷南下传道。晋室南迁后,因“匡庐清净,足以息心”,以慧永、慧远为代表的佛教高僧相继选择在庐山传播佛法。晋太元二年(377年),慧永仗锡于庐山香炉峰,建西林寺,开创了佛教在庐山的传播历史。
北宋文豪苏轼赴汝州上任,途经九江,驻足游览庐山,作了一首千古名篇—《题西林壁》。诗中的“西林”便是慧永法师兴建的西林寺。
东林寺,图片来源网络
晋太元六年(381年),在江州刺史桓伊的资助下,另一高僧慧远在西林寺东建东林寺,则为庐山佛教带来了兴盛。
慧远隐居东林寺三十多年,他主张“内外之道,可合而明”,把印度佛教进行了“中国化”,与中国的儒、道等百家学说加以糅合,创了“弥陀净土法门”(净土宗)。庐山一度成为了南方佛学中心、译经基地。
东林寺三笑亭内,有一幅对联:
桥跨虎溪,三教三源流,三人三笑语;
莲开僧舍,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
相传,慧远主持东林寺时,有一个怪癖:送客不过溪。某日,陶渊明、陆修静来访,三人相谈甚欢。日落送客时,慧远不经意间竟然送二人过溪了,待发现时,三人六目相对,大笑而别。
三人之中,慧远是佛家高僧,陆修静是道家高人,陶渊明则是代表儒家的文人。儒、释、道三教和谐相处,与慧远的主张不谋而合。
东林寺,图片来源网络
不同于岳麓山只有一座孤寺—麓山寺,佛寺在庐山则是百家争鸣,“南朝四百八十寺”“僧房五百架庐峰”是庐山佛教的真实写照。
东晋至明1300年间,是庐山佛教鼎盛、繁荣时期。在庐山开寺舍成为时尚,先后有归宗寺、开先寺、大林寺、栖贤寺、圆通寺、黄龙寺等名闻遐迩的宝刹都落足庐山。
道乙、具寿、慧诚、三昧寂光、至善等历代高僧都曾栖息于庐山宣扬佛法。
庐山大佛夜景,图片来源网络
明代诗人张率游庐山时,感慨庐山佛教之兴盛,曾作诗一首:
庐山到处是浮图,若问凡家半个无。
只为渊明曾好酒,至今有鸟好提壶。
—道—
庐山北麓是佛教的汇聚之地,与之相对的南麓则是道教的“地盘”了。
道教,以羽化成仙、长生不死为终极目标。主张崇尚自然、清静无为的修炼方式。为达到这种天人合一的境界,势必会选择人迹罕至、清幽秘境的名山作为修道之所。《云笈七笺》记载:
夫道本虚无,因恍惚而有物;气元冲始,乘运化而分形。精象元著,列宫阙于清景;幽质潜凝,开洞府于名山。
可见,道教的玄理,离不开清净的名山胜境。道家有“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之说,庐山天池山的仙人洞便属于“第八洞天”,名曰洞灵真天。毛主席曾题诗赞云: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
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
仙人洞,图片来源网络
传说,西周时匡裕、唐时吕洞宾都是在庐山羽化成仙。
抛却传说,道教的在庐山发展则首推统一南天师道的名道—陆修静。
南北朝时,陆修静婉拒宋文帝刘义隆入朝讲道的邀请,因嗜“匡阜之胜概”,选择在庐山南麓建太虚观(简寂观)。开创了道教在庐山的传播历史。
陆修静在庐山七载,一心著书译经。宋明帝刘彧曾特意召陆修静入朝,询问简寂观道藏情况。观中藏有经书、药方、符图1200余卷,全国之最,是当时的道藏中心。
有刘宋历代皇帝做背书,简寂观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兴盛,有道徒500余人。庐山道教也因此兴盛。
简寂观遗址,图片来源网络
历代庐山名道也以检校、著述道藏为己任。如唐代道士郗法遵,“独力检校,已历数年,全无徒弟。”宋代道士陈景元,“凡道书皆亲手校写,积日穷年。”
庐山道教影响力日益扩大,至唐宋时,达到巅峰。著名的有白鹤观、广福观、太平宫、寻真观等。
其中以太平宫为最,始建于唐朝,由唐玄宗李隆基颁赐御建,亲自手书“九天使者之殿”。入宋后,太平宫兴盛依旧,自宋真宗始,宋朝有八位帝王在太平宫设“宫观使”、“提举”等官职,由宰相兼任。
显贵名流入庐山修道也成为当时一大时尚。唐代宰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蔡侍郎之女蔡寻真,二人结伴入庐山为女真。恰好此时,李白隐读于五老峰,与二女常有交往,后来还将妻子宗氏送往一同学道。李白曾有诗赠云:
羡君相门女,学道爱神仙。
素手掬青霭,罗衣曳紫烟。
一往屏风叠,乘鸾着玉鞭。
至元明清,由于三朝统治者”扬佛抑道”,道教的发展开始停滞不前,乃至衰退。元时,元世祖、元宪宗二帝,曾两次颁旨焚毁道经。入明后,虽有好转,却也不复当年了。
破落的简寂观,图片来源网络
据说,清代文学家、戏剧家李渔崇信道教,他的叔父是庐山简寂观的道士。某日,李渔收到叔父的来信,抱怨简寂观的道田、房产多被官绅霸占。李渔闻信赶到,目睹曾经兴盛千年的简寂观荒凉如斯,如今连祖业都保不住了,与佛教形成鲜明对比。李渔忿忿不平,作了一幅对联挂在老君殿内:
天下名山僧占多,也该留一二奇峰栖吾道友。
世间好语佛说尽,谁识得五千妙谛出我先师。
03、庐山壮歌曾经,儒、释、道三教在庐山上和平相处,彼此交融、渗透,演绎了一幅“天人合一”的和谐景象,形成了特有的“庐山文化”。
近代以来,神州大地战乱频发,西方列强入侵中国,国门大开。同时,也为庐山谱写了一曲彪炳史册的壮歌,增添了血性豪迈的一笔。
光绪十二年(1886年)冬,英国传教士李德立来到了庐山,仰慕庐山风光,李德立起了在此建居传道的念头。经过近十年与清政府的谈判,在今天庐山的枯岭镇取得开发权。气候凉爽的枯岭镇,吸引了世界各国人士前来购地修建避暑别墅。
枯岭镇俯瞰,图片来源网络
如今,走进庐山牯岭镇,绿荫深处依旧星落着一处处西式别墅群。其中,牯岭镇东谷的长冲河畔有一座别墅,这里曾是蒋介石的“夏都官邸”—美庐。
这里曾是禁区,门禁森严,时刻有重兵把守。如庐山缥缈的云雾奇观一样,这里充满着神秘色彩。美庐内的决定和思考,往往牵动着中国的神经,带动着世纪的风云。如国共第二次谈判、宣布对日全面抗争等影响中国近代史的大事件都是在此进行。
美庐别墅,图片来源网络
抗日战争爆发后,作为国民政府“夏都官邸”所在地,庐山也陷入了战火之中。
1938年7月,位于九江彭泽县的马当矶要塞失守。这里是长江水道最狭窄的地方,是天然的阻敌要塞。马当失守,江西门户大开,日军自南京溯江而上进入九江,剑指九省通衢的战略要地—武汉。
志骄意满的日军司令官冈村宁次,在军舰上的眺望庐山,期许全面攻占九江,登临庐山。没想到,迎接他的是报以必死之决心的中国热血军人。
10月,随着九江的全面沦陷,庐山成为了一座被围困的“孤岛”。杨遇春、胡家位、邓子超等三位国军将领在完成掩护薛岳军团的战略部署后,请缨守卫庐山。史称“庐山保卫战”。
庐山孤军以3000装备落后的保安团,对抗装备精良的4000日军,大小战斗200余次,抵抗了九个月之久,斩杀大佐1名,少佐2名,日军近千人。随着庐山孤军物资匮乏,以到极限,第九战区司令长官薛岳自知庐山以无力再守,为保存实力下令杨遇春部撤出庐山。
值得一提的是,守军撤退时,庐山道教的道众们积极掩护国军队伍撤退。如真隐道院道徒白纶华,带领500余人的国军将士从山门后院小道退至枯岭。
日据时期,又有太和真人拯救抗日游击队员,日军报纸记载:“老人百余岁,武艺高强,呼风唤雨,腾云驾雾...”这无疑诠释了道教真谛“仙道贵生,无量度人”的理念。
道士下山海报,图片来源网络
日据九江七年,庐山亦被占据七年。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国军中将梁汉明前往九江受降,并接管九江防务。为纪念抗战阵亡将士,强征万余日军战俘在庐山枯岭东北小天池,建造纪念碑、烈灵台等建筑群。
碑园入口有一方形的双柱石碑坊,双柱正反面刻着两幅对联。正面为:灵归庐岳,气壮天池,横批—浩气长存。反面为:天地正气,星汉照人,横批—捍国护民。
纪念碑入口,图片来源网络
如今,这座纪念碑以改为“庐山抗战纪念碑”,由吕正操上将题词。矗立于绿水青山间的三角锥形纪念碑,像一柄锋利的宝剑,直插云霄,似乎在风中诉说着当年英烈们的丰功伟绩。
庐山抗战纪念碑,图片来源网络
一座庐山。
从碧波浩渺的云雾奇观,到峰峦奇秀、襟江带湖的自然山水,傍带瀑布之壑,不辱天地精华,可为地灵?
乾坤未老,地灵者必有人杰。
而儒、释、道三教历代先贤们催动着中国历史发展,至近代又有无数革命英烈在此捍卫山河,可为人杰?
人文圣山,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