贬谪南方,似乎是柳宗元的宿命。他在永州和柳州,度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月。贬谪毁灭了他,也造就了他。
俟罪非真吏
盛夏,湘南大地有如火烤。正午,空气仿佛在蒸笼里蒸过。我赶了数百公里的路,来到潇水即将汇入湘江的永州城外。潇水之滨,一条曲曲折折的老街,顺着潇水的一条支流延伸到远处的山峦中。老街中部,有一座古老的祠堂。这就是为了纪念柳宗元而于北宋年间修建的柳子庙。至于老街,就叫柳子街。
永州柳子街。聂作平摄
柳子街尽头,是著名的黄叶古渡。历史上,它是由湖南进入广西的重要通道,是连接中原与岭南的要津。
回望千年以前,柳宗元是带着一身伤痛与悲愤来到永州的。
柳宗元积极投身的永贞革新,其目标是想解决影响朝廷长治久安的两大毒瘤,即宦官专权和藩镇割据。但事实上,革新一百多天里,改革还远没有真正触及这两大痼疾时,宦官和藩镇已经敏锐地捕捉到了不利于他们的气息,因而先发制人。于是,包括柳宗元、刘禹锡在内的革新者——史称二王八司马——纷纷被贬往边远地区。
最初,柳宗元被贬为邵州刺史,当他带着家人前往邵州赴任时,刚到洞庭湖,又接到朝廷的新任命:撤销正四品的邵州刺史,改任正六品的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后一个职务,换句话说,就是编外的闲员。按唐朝惯例,员外置就是保留行政级别,但不得干预政务。一句话,既没有公务,也没有官舍,像犯人一样被禁锢在一个地方,不得许可,不能随便出境。用柳宗元后来所写的诗来说,那就是“俟罪非真吏”。
1200多年前,柳宗元一行溯湘江而上,终于抵达临水而建的永州时,已是永贞元年(805年)年底了。
还在船上,柳宗元就已经感觉到了越来越浓的节日气氛。进入永州城,节日气息更浓了。大户人家张灯结彩,朱门深院飘出酒肉的香味,集市上拥挤着众多做买卖的民众。
但是,柳宗元还不知道这个新年将如何度过,甚至,该在哪里度过。
永州又称零陵,其名得自于上古贤君尧,据说他的陵墓就在这里。秦始皇推行郡县制,在此设了零陵县。隋朝时,改零陵为永州。湘江与潇水在城外交汇,永州城就坐落于江畔的山峦之间。
唐制,全国的州根据管辖人口数量划分为上、中、下三等。全国共有州327个,其中上州109个,中州29个,下州189个。具体来说,凡人口在3万户以上的为上州,人口在2.5万户以上的为中州,人口在2万户以下的为下州。
唐代的永州隶属江南西道,下辖零陵、祁阳、湘源和灌阳四县。大致包括今天的湖南西南部和广西东北部部分地区。开元时,永州有27000余户,17万余人,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中州。然而,经过安史之乱,到了几十年后的元和年间,人口剧减,当时的统计竟不到1千户。虽然这很有可能是当时户籍管理混乱造成统计有误。但不管如何,柳宗元就要安身立命的永州,的确是一个山困水阻,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地。
柳宗元到刺史府向刺史报到后,几乎不抱希望地提出能否为他一家老小解决住所。果然,柳宗元失望了。刺史对他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或者说,有礼貌地拒人千里。
其时,柳宗元一家老小还住在城边的客栈里,但那里显然不可能住得太久。必须尽快找到房子。并且,由于收入微薄,还得精打细算,房租一定不能太贵。
就在柳宗元忧愁不已时,龙兴寺的住持重巽和尚向他伸出了橄榄枝:他早年在长安与柳宗元相识,很钦敬柳宗元的文才与胆识。听说柳宗元被贬到永州的消息后,他天天派人到刺史府打听。这天,当他听说柳宗元已到刺史府报到后,急忙坐了小船过江来邀请。
柳宗元十分感激重巽的盛情。龙兴寺,便成为柳宗元贬谪生涯中的第一个居住地。
今天的永州是湖南省辖市,市府驻地在冷水滩区。与冷水滩相距几十公里的零陵区,既是古代零陵县治所在地,也是永州州治所在地。
永州州城外,湘江环绕,龙兴寺就座落在湘江西岸的小山坡上,与永州城隔河遥遥相望。据记载,唐时的龙兴寺,早在几百年前的三国时期,蜀国重臣蒋琬和吴国名将吕蒙曾先后在此居住,后来才改成了寺院。
这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小庙。柳宗元看到,小山坡上的寺庙四周,林木参天,怪石林立。因为地处偏远的城西,寺里人迹罕至,大白天的,野鸭和白鹤也三五成群地飞到寺庙中庭觅食。寺庙大殿前的台阶下,竟然生长着一丛丛高过人头的芦苇。总而言之,龙兴寺给柳宗元的第一印象就是破败,荒凉,如同他彼时的心境。
龙兴寺里的房舍并不多,重巽和尚把西厢房拨给了柳宗元一家居住。西厢房卑湿,光线昏暗。与柳宗元在长安的官邸相比,无疑霄壤之别。次日,重巽和尚找来工匠,在墙上增开了一扇窗,并在屋子外面,用木头搭起一个小小的回廊,这才勉强可以住下了。
从繁华的京城到边远的下州,从庙堂之高到江湖之远,落差是巨大的,而各种不适应也随之而来。
首先是语言不通。自秦汉伊始,政府为了政令畅通,就一直在推行“普通话”,它们被称为雅言、正音、官话。唐代,洛阳是东都和重要城市,因此,唐朝的官话是以洛阳读书音为准。所谓洛阳读书音,不是洛阳方言,而是洛阳太学里教学采用的标准读书音。但是,掌握洛阳读书音的毕竟只是少数仕人和商人,远在中原文化圈之外的边僻之地,绝大多数人根本不知道洛阳读书音为何物。
语言不通几乎也是唐代所有流贬边地的官员遭遇的第一件麻烦事,比如元稹贬往通州时,他最苦恼的事就莫过于语言不通:夷音啼似笑,蛮语谜相呼——这远离首都的蛮荒之地,当地人明明在哭,听起来却像在笑。佶屈聱牙的方言,只能连猜带蒙。韩愈在阳山作县令时,因双方言语不通,在与当地人交流时,竟发生了相互指斥的误会。
柳宗元到了永州后发现,“楚、越间声音特异,鴂舌啅噪” ,当地人的方言,压根儿就不知道在说什么。当然,令柳宗元感慨万千的是,他没想到在永州一住十年,到了后来,原本一头雾水的永州方言,不仅听得懂,甚至还能说几句,以至发出“听之怡然不怪,已与为类矣”的感慨。
比语言不通更让柳宗元心惊胆战的是永州迥异于北方的环境。柳宗元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仆闷即出游,游复多恐。涉野有蝮虺大蜂,仰空视地,寸步劳倦。近水即畏射工沙虱,含怒窃发,中人形影,动成疮痏。
湖南永州地处湘南山地,境内群山起伏,溪流纵横,自然景观雄奇秀丽。这是九嶷山瀑布的壮丽景色。(1990年5月31日)新华社记者胡功田摄
意思是说,永州在楚地最南方,环境与南越相似。住在龙兴寺未免寂寞,于是四处走走,但这种出游却带来了更大的恐惧:进入山中,丛林里有蝮蛇和毒蜂,走路时不得不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以提防,走几步就累了;临近水边,水里有能够从水中射人,中者必生恶疮的射工、沙虱之类的恶虫。
语言和生存环境固然恶劣至极,但与贬谪的精神打击相比,或许还算稍好的。
因为得罪朝廷——所谓朝廷,既包括当道的权臣,更有权臣背后对二王八司马改革不满的唐宪宗。柳宗元诸人此时已被看作异端,打入另册。远贬永州,固然昔年交游的朋友都已杳如黄鹤,即便关系亲密的亲友,也害怕受到牵连,连书信也不敢写。甚至,那些从前追慕他的人,如果手里有他曾经的书信,也赶紧悄悄地毁掉,以免让人知道自己原来和柳宗元有关系。
在闭塞的永州,柳宗元看不到希望,也看不到脚下的路在何方。物质和精神的双重打击下,他很快病倒了。根据他留下的文字看,他在贬谪永州途中已经生病,到了永州后,由于吃药太多,病情虽然缓解,却伤了元气,落下了后遗症:走路膝盖发软,坐下来肌肉和骨头酸痛,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就像杜甫说的那样,已经“浑欲不胜簪”了。记忆力也越来越差,读古人传记,才看几页,就必须再三地翻回去看,因为已经记不起传主的名字了。
这时的柳宗元,其实只有三十七岁。放在今天,还是年富力强的青年。
丧乱之年
在永州,两位朝夕相处的亲人先后辞世,带给柳宗元无尽的悲痛。
首先是他的母亲卢氏。卢氏年事已高,旅途舟车劳顿,加上替儿子的前程担忧,到了永州就一病不起。
其时的永州,不仅“炎暑熇蒸”,更要命的是“诊视无所问,药石无所求” 。缺医少药,卢氏只能以老迈之躯硬扛。半年后,终于与世长辞,享年六十八岁。
母亲的去世对柳宗元打击极大。柳母卢氏出身于书香门第,通诗书,识大体。柳宗元在为母亲所写的墓志中称她:“尊己者,敬之如臣事君;下己者,慈之如母畜子;敌己者,友之如兄弟。”
柳宗元四岁时,其父柳镇在外做官,卢氏独自抚养柳宗元和几个姐姐。卢氏想教柳宗元识字,家中却无书。为此,卢氏凭记忆书写了古赋十四首,一首首地教他。柳宗元的父亲在十多年前去世,其时,柳宗元的几个姐妹都已出嫁,孀居的母亲一直跟着惟一的儿子。柳宗元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依靠。
当得知柳宗元被提拔到礼部并深受重用时,卢氏却不无担忧,一再劝告儿子要谨慎行事。
唐宪宗登基后,革新派被罢黜,柳宗元也被停职。更严厉的处罚还未下来的一个多月里,柳宗元惶惶不可终日,卢氏镇静地提醒他:“汝忘大事乎?吾冢妇也,今也宜老,而唯是则不敢暇,抑将任焉。若有日,吾其行也。”
当出任邵州刺史的诏令下达,卢氏为儿子躲过了性命之忧而欣喜,高兴地对柳宗元说:“吾愿得矣。”
等到洞庭湖上接到驿船送达的改任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的诏命,柳宗元感觉天都塌了下来时,卢氏劝慰他:“汝唯不恭宪度,既获戾矣,今将大儆于后,以盖前恶,敬惧而已。苟能是,吾何恨哉。明者不悼往事,吾未尝有戚戚也。”
法事做毕,卢氏的灵柩暂时放在龙兴寺的一间小屋里。按唐人习惯,柳宗元必须把母亲送回老家长安万年县,与父亲合葬在一起。但是,身为贬谪之官,没有朝廷许可,他不能离开永州半步,否则就是严重违法行为。
不得已,第二年,柳宗元只能委托表弟卢遵,让他护着母亲的灵柩,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世事难料,柳宗元和卢遵都不曾想到的是,多年以后,当柳宗元也像母亲那样客死异乡时,同样是卢遵,这位古道热肠的表弟,如同当初护送卢氏的灵柩一样,他把柳宗元的灵柩也护送回了遥远的万年县。
几年后,柳宗元又一次不得不承受亲人永别的痛苦。
这一次是他的女儿和娘。自从母亲卢氏去世后,和娘就是柳宗元在世上惟一的骨肉至亲了。然而,正当山花烂漫地开满永州城外的山峦与沟谷时,十岁的和娘因病而夭折了。
五年前,幼年丧母的和娘跟随父亲和祖母一道,千里迢迢地从长安来到永州。在荒凉破败的龙兴寺,她天真的笑容曾是柳宗元人生中不多的感到温情的事物。龙兴寺地处荒郊,寺外便是幽深的林子,蛇虫野兽出没;而整座龙兴寺,除了柳宗元一家外,只有不多的一些和尚,整天待在庙里的和娘连一个小伙伴也没有。
寂寞中生活了五年的和娘,很多时候,她就在院子里玩泥巴。玩着玩着,便趴在地上睡着了。柳宗元把她抱回床上时,她又在一阵阵鸟啼中醒来。
慈祥的祖母去世后,和娘更加孤独。七八岁时,柳宗元开始教她读书。有时候,和娘在院子里玩耍,就折下院中的树枝,在湿润的泥地上写字。柳宗元写诗记录说:“小学新翻墨沼波,羡君琼树散枝柯。在家弄土唯娇女,空觉庭前鸟迹多。”
和娘病后,就像卢氏当初生病时一样,也缺医少药。这个懂事的孩子天天到庙里的大殿上叩头拜佛,希望佛祖赐她平安。为此,她向佛许愿说,如果我的病好了,我就在庙里做杂役。并另取了一个名字:佛婢。
等到她的病越来越重时,干脆请求重巽为她剃度,她要削发为尼。重巽和柳宗元都明白,这个乖巧懂事的小姑娘在世上的日子已经不多了。重巽取来器具,亲自为她剃去满头青丝。
元和五年四月三日,十岁的和娘还是病死于龙兴寺。临终前,柳宗元一直坐在和娘床头。和娘抓住父亲的手,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请求父亲,不要把她葬在寺外的山上,那里有蛇虫,有野兽。她害怕。柳宗元含泪答应了。
在为和娘写的《墓砖记》中,柳宗元凄楚而绝望地写道:孰致也而生,孰召也而死。焉从而来,焉往而止。魂气无不之也,骨肉归复于此。
是的,这是贬谪中的柳宗元对命运的追问:是谁让你生到我家做我的女儿?是谁又匆匆召唤你走向死亡?你从哪里来?你如今去了哪里?你的灵魂和气息都已经消失,只有冰冷的躯体还留在人间……
总之,那是一个丧乱的年代。
尽管远在湖湘之南,群山将小小的永州包围,凶问依旧不时从四方传来。一次次为这些凶问所震惊,伤感,柳宗元常常风露中宵,在龙兴寺里四处游走。
首先是永贞革新的灵魂人物王叔文被赐死。王叔文此前贬往渝州作司马,唐宪宗犹不能释怀,下旨将其赐死。王叔文被赐死,让包括柳宗元在内的二王八司马中的幸存者胆战心惊,再次为性命忧惧。天威难测,难保哪一天来自长安的使者就会带来噩耗。
然后是王伾和韦执谊病死于贬所。他们同样是永贞革新的灵魂人物。一个贬任开州司马,一个贬任崖州司马。开州和崖州,都是比永州还要落后闭塞的地方。
接着是表兄吕温病逝。吕温既是柳宗元的表兄,又是“交侣平生最得意”的知己。吕温因出使吐蕃,没有参与永贞革新。但他后来得罪宰相李吉甫,先后贬到衡州和道州任刺史。衡州和道州都与永州不远,一个在永州之北,一个在永州之南,吕温与柳宗元书信往来,互通音问,相互支撑。
不论在衡州和道州,吕温的职务都是刺史,也就是当地的一把手,而不像柳宗元,不仅不是一把手,还是编外。这样,吕温就能用手中的权力,为老百姓做些实事——后来,当柳宗元在柳州做刺史时,也走上了和吕温相同的路子。这是后话。
体恤百姓、与民休息的吕温四十而丧,衡州和道州百姓如丧考妣。湖南人爱饮酒聚会,吕温去世时正值社日,往年人们都要相聚饮酒作乐。这一年,他们却“不酒去乐,会哭与神所而归”。
柳宗元说,他居住的永州,正好地处衡州和道州之间,吕温死后,老百姓“哀声交于北南,舟船之上下,必呱呱然”。柳宗元感叹,民众对地方官的真切悼念,只听说过古代有过这种情况,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到。
永州八记
就像一只受伤的野兽,躲到阴暗的角落里独自舔着身上的伤口,当伤口慢慢愈合,正常的生活还得重新开始。
柳宗元在永州度过了十个春秋,相当于他全部生命的五分之一多。前四年,他居住在龙兴寺。后来,柳宗元决定修建一所自己的房子。
这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反复考虑。促使柳宗元修房造屋的原因有几个:
其一,永州多竹木,建筑多用竹木为原材料,容易发生火灾。“五年之间,四为大火所迫”,差不多一年多就发生一次火灾,让他在物质上和精神上都遭受了很大损失。他认为,如果单独修建一座房屋,或许会避免人多事杂带来的火灾之虞。
其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如果说在开初的四五年里,悲愤的柳宗元还满怀起复的希望,并天真地认为随时有可能被调回长安;那么,随着时间推移,尤其是朝廷几次大赦,其他受到处分贬谪的官员都回到长安,至少也调到内地,而永贞革新的八司马却明文规定“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柳宗元意识到,残酷的政治斗争下他极有可能终老永州。
既然如此,那就认命吧。更何况,永州的生活已经渐渐习惯,只要能看看山水,写写诗文,永州原也是可以久居的。因而,他决定“筑室茨草,为圃乎湘之西,穿池可以渔,种黍可以酒,甘终为永州民”。
元和五年(810年),柳宗元在距龙兴寺不远的潇水西岸的一条小河边买下一块荒地,在那里修筑起一座远离尘嚣的居所。
那条小河名叫冉溪,又名染溪。柳宗元考证过它得名的由来。前者,因曾有冉姓人家在此居住;后者,溪水可用来染布。
不过,自从柳宗元卜居溪畔到如今,它的名字叫愚溪。短短的愚溪只有几十里,却是一条流淌在中国文学史上的著名河流。
永州愚溪。聂作平摄
愚溪这个名字,是柳宗元所取。
愚溪一带,不仅与永州之间隔着滔滔潇水,且素为荒山野岭,因而地价甚贱。这样,柳宗元购地建屋后,还花了不多的钱,就买下了周围的小山和山下的一眼泉水。他疏泉凿池,构亭起屋。荒山之中,竟然有了雅致的风景。
柳宗元把冉溪改名愚溪后,还把小山命名为愚丘,泉水命名为愚泉,泉水流出的水沟命名为愚沟,水池命名为愚池,池中的小岛命名为愚岛,池子之东建有愚堂,池子之南建有愚亭。总而言之,在柳宗元小小的园子里,一切都以愚来命名。
很显然,柳宗元是在借山水之酒杯,浇胸中之块垒。他自称愚者,乃是对他所遭受的打击报复的反讽。他心里其实仍不服气。他以自嘲的方式,来嘲笑他的时代和那些所谓的聪明人。
今天的愚溪,依旧如千年前那样幽深清凉,斗折蛇行的河道就从柳子庙前流过,在柳子街口的黄叶古渡注入潇水。逆溪行,夹岸翠竹绿树,老舍古桥,一派安详宁静的景象。
从柳子街拐角处沿愚溪进入郊野,便是柳宗元昔年游玩过、赞美过,并因他的游玩与赞美而名声在外的西山、钴鉧潭、小石潭和西小丘——柳宗元历来为人传诵的《永州八记》中的前四记所描写的四个景点,都在愚溪之畔。
那是元和四年秋天,柳宗元心境转好。个中原因,一方面固然是他渐渐适应了贬谪生活,另一方面,新来的刺史崔敏与他交情很深,对他多有照顾。同时,老友吴武陵和李幼清也于上一年贬到永州,与他来往颇多,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孤独。
总而言之,元和四年九月底,南方的永州不复夏日的暑热,而是一派秋高气爽。柳宗元坐在法华寺西亭里,远远地眺望江对岸那区苍翠的青峰。那就是永州城外的西山。
次日,他游兴大起,带了一个仆人,一主一仆渡过河来,往西山而去。西山杂树丛生,只有一条采药人和猎人踩踏出来的小路。柳宗元二人沿溪而行,仆人在前面用刀砍去伸到路中间的草木,并放火烧掉过于茂盛的茅草,终于攀登到了西山之巅。
在山顶,柳宗元自斟自饮,一直喝得脸色酡红,才兴尽而返。
山溪深切,沿途分布着不少深潭。柳宗元在攀登西山时,注意到了这些水波不兴的碧绿深潭。故此,游罢西山后才几天,他又一次出游。这一次,他盘桓于钴鉧潭。钴鉧潭在西山西面,小溪自南向北而行,遇到山石,折而东流,形成一个水面十多亩的深潭。潭周全是树木,一条瀑布从高处落下。柳宗元在潭边行走时,滚珠溅玉的瀑布打湿了他的长袍。
有意思的是,由于此后经常到钴鉧潭游玩,住在潭边的人都认识了他。有一天,有人敲门求见,说是钴鉧潭上那片土地的主人,因欠了不少债,想把那片土地卖掉,希望柳宗元能买下来。
柳宗元问问价钱,很便宜,当即答应了。此后,他又请人加高了台面,修建了栏杆,并疏引瀑布,让瀑布直接落入潭中。
以后几年的中秋之夜,柳宗元都约了朋友,带着酒菜,坐在钴鉧潭高处赏月。对此良辰美景,柳宗元感慨说:“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
游钴鉧潭几天后,柳宗元又发现了另一处不错的景点。那就是西面距离钴鉧潭仅二十几步的小丘,柳宗元把它称为西小丘。小丘的确小得不能再小,还不到一亩。上面生长着竹子和树木,竹树之下,全是奇形怪状的石头,像是一群在小溪里喝水的牛马或是在山岩上攀爬的棕熊。
风景很美,但杂乱无章,如果能修整一番就好了。柳宗元向从者感叹。从者找人一问,当地人说,这是唐家不要的地,想出售却没人买。柳宗元问价钱,回答说,只要四百文。柳宗元大喜过望,当即掏钱成交。
随行的另外两个朋友向卖家借来工具,和柳宗元一起铲割杂草,砍伐杂树,并点火将其烧掉,以便露出高大的树木和翠竹,以及那些模样奇特的石头。
干完后,几个人都累了,他们各自选个地方,以头枕石,席地而卧。没有人说话,触目都是清幽秀丽的风景,满耳都是流水的潺潺之声。柳宗元感叹,其情其景,就是“悠然而虚者与神谋,渊然而静者与心谋”。
《永州八记》所写的八个地方,在柳宗元之前,都是无人问津的野风景,或者说,这些野风景隐藏于深山老林中,根本就没有人去欣赏。是柳宗元发现了它们的美,并将其中一些地方买下来,除芜去秽,添亭加台。当柳宗元发现了永州山水之美,并把它们诉诸文字,永州山水也就远近闻名了。
湖南永州为纪念柳宗元而建立的柳子庙。每年农历7月13日,当地人就到这里来演戏,为柳宗元祝贺生日。(1990年5月31日)新华社记者龙启云摄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的一千多年间,大凡前往永州的人,都会到这些景点看看。从这一意义上说,柳宗元是永州山水的伯乐。可悲的是,柳宗元能以一双慧眼发现永州山水之美,但偌大的朝廷,却无人发现他的才华。永州的山水有伯乐,而永州的柳宗元没有伯乐。他只能像韩愈后来为他所作的墓志铭中说的那样:“故死于穷裔,材不为世用,道不行于时也”。
柳州柳刺史
永州十年后,朝廷将柳宗元和刘禹锡等人召回长安。然而,仅仅月余,刘禹锡以语带讥讽的诗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再次得罪执政者,诸人再次被贬。这一次,柳宗元的栖身之地是比永州更加僻远的柳州。不过,不再是编外闲员,而是有职有权的刺史。
到达柳州后不久的一天,柳宗元登上城楼。群山如嶂,环拱着小小的、寂寞的城。凭栏远眺,江流曲折扬波,岭树弥空带雾。南方的夏日,天气说变就变,一会儿工夫,狂风裹挟着急雨扑面打来,天地间一片鸿蒙初辟的昏茫。
大自然的风云变幻,在骚人墨客心中投下的却是感时伤遇与忧谗畏讥。柳宗元又一次自伤身世,并想起同病相怜的刘禹锡、韩晔、韩泰和陈谏。他为此写下了一生中最知名的诗篇之一——《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今天的柳州是广西壮族自治区最大的工业基地,是综合交通枢纽和中国五大汽车城之一,舟车辐辏,商业繁荣。但是,1200多年前的柳宗元时代,柳州和永州一样,都是人烟稀少,地理偏僻的下州。《旧唐书·地理志》说,(柳州)“天宝元年,改为龙城郡。乾元元年,复为柳州,以州界柳岭为名。旧领县四,天宝领县五,户二千二百三十二口,口一万一千五百五十。至京师水陆相乘五千四百七十里”。
柳宗元在柳州生活了四年。四年间,他渐渐熟悉了原本陌生的柳州:陌生的山川,陌生的食物,陌生的口音,陌生的民俗……在诗文里,他记录下了这个斯时异常边远的下州风土人情: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当初在永州,柳宗元曾为难懂的方言发愁,几年后不但能听懂,而且听起来还有一种别样的亲切。现在到了柳州,又一次面临永州时的难题。更要命的是,与永州相比,柳州夷汉杂居,不仅语言不通,服饰看起来也怪模怪样的不习惯。
“阴森野葛交蔽日,悬蛇结虺如葡萄。”比永州更南的柳州气候炎热,到处都分布着茂密的森林,黑暗的林子里,古怪而危险的蛇虫时有出没。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由于生计困难,不少人起而为贼,绑票杀人,社会治安极坏。
“瘴江南去入云烟,望尽黄茆是海边。”最令柳宗元这样的北方人对南方丛林感到恐怖的,是传说中的瘴气。瘴气,词典里的解释是:指南方山林间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这种能令人致病的捉摸不透的气体,有可能来自高温下腐败的植物或是动物尸体。加之热带地区,蚊蚁飞舞,四处传播疟疾等疾病。
在没有现代科学常识的古人看来,瘴气有如不可战胜的妖魔:“山妖水魅骑旋风,魇梦啮魂黄瘴中。”地方史料里,对瘴气的记载屡见不鲜,当然对它的威力也有着杯弓蛇影的恐惧:“山川盘郁,气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胪胀或盅。”
因气候、饮食的诸多不适应,刚到柳州不久,柳宗元就接连生病。先是生了怪疮,差点为之丧生,像是从鬼的魔爪中逃得一条性命。接着又得了霍乱,肚子里像谁在用刀戟乱搅。虽然不过四十多一点点,竟然就须发皆白了。柳宗元在诗里苦不堪言地写道: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尽管“柳州时代”已进入柳宗元生命中的最后时光,并且故乡邈远,前途绝望,身体欠佳,但柳宗元却比在永州更快地适应了贬谪生活——或许,正因为有永州十年打下的基础吧?他本是个严肃的人,这时候也常常自黑自嘲,他写诗说,“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朝廷把我派到柳州当刺史,大概是因为我姓柳吧?那我该到柳江边多种些柳树。
不过,自嘲之后,他笔锋一转,重又变得严肃: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垂荫当覆地,耸干会参天。好作思人树,惭无惠化传。
他用周公当年手植甘棠,后人因怀其德而不忍剪伐的故事,表面上惭愧自己没有像周公那样造福于民,实则以这种委婉的方式表示要忠于职守,仁政为民,以便惠化相传。
俗话说,哀莫大于心死。但事实上,有时候却是哀莫大于心不死。贬谪永州的最初几年,痛苦和悲愤像两条小蛇,无休无止地咬噬着柳宗元的心。其原因,就是他对朝廷心未死。他还时常幻想一纸诏命,东山再起,不仅回到长安,还要在政治上有所建树,实现历代中国文人的梦想,也就是杜甫说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
然而,梦想和现实之间的差距,带来的就是心不死的痛苦。
贬谪柳州,柳宗元心已死。他知道,他永远不可能真正获得朝廷,获得唐宪宗和武元衡等人的谅解,万山丛中的柳州,将是他命中的归宿。
柳州柳宗元衣冠冢。聂作平摄
既然命运不可更改,那么痛苦也好,悲愤也罢,都无济于事。与其沉浸在恒久的痛苦与悲愤中,不如努力让自己活得快乐。况且,与永州时的有职无权不同,如今,毕竟是正四品的刺史,是柳州的最高长官。那么,或许可以用手中的权力,尽最大可能地造福于当地民众。
中唐时期,南方——包括永州和柳州在内的广大地区——普遍存在着贩卖人口为奴的现象。据柳宗元考察,当地人往往要生许多儿女,到了孩子换乳牙的年龄,父亲或兄长就把他卖给人贩子,到大户人家做奴隶。奴隶地位极低,“鞭笞役使,至死乃休”。有些家庭没有自家儿女可卖,就暗中掠卖他人子女。
早在永州时,有一年,曾在桂管观察使颜证手下任职的杜周士路过永州,闲谈时,杜周士给柳宗元讲了一个被绑架的少年智杀两个强盗的故事——也就是如今收入初中语文课本的《童区寄传》。
在永州,柳宗元虽然注意到了蓄奴和掠卖人口的社会怪象,并认识到其存在乃是官员不作为,“是其不为政邪”。但他有职无权,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写下一篇《童区寄传》来揭露黑暗现实。等到柳宗元贬往柳州,他的职务是刺史,是这个当时只有一万多人口的边远州府的一把手。这样,就有机会着手解决奴隶问题了。
柳宗元发现,柳州的奴隶大多源于民间借贷。穷人向富人借了高利贷,一旦没法偿还,利息超过本金时,就只能到富人家里当奴隶。为此,柳宗元规定:已经卖身为奴的人,按他在富人家里的服务时间计算酬劳,等到报酬和所负债务相当时,就永远终止主奴关系。
柳宗元的新政,不仅使许多穷人重获自由,等到韩愈任袁州刺史时,也采取了相同措施,从而泽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