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消息，这次东乡有三个点位拍到豹子了。”
早春三月，山谷间还满是闪亮亮的白雪，但料峭的春寒却完全影响不了刚哥那如火的热情，因为经过三年的等待，我们终于在东乡拍到豹了。
东乡泛指和顺县东部的区域，包含松烟镇、青城镇、平松乡等村镇。比起我们熟悉的区域，那里海拔更高，森林覆盖率相对更低，有大面积的草地，片段性地分布有成熟度较高的森林斑块。
赵莹好几次忽悠我跟她去东乡收相机：“风景可好了，天也蓝，空气也好，还能看见骏马，别犹豫了快来吧～”后来在我的逼问下，她才承认：山可陡了，山坡上还都是黄刺玫，真的爬到飙血，字面意义上的血……
在东乡的“意外收获” ©赵莹
访问当地老乡得知，本世纪的头十年，这一带还有豹子，只是后来逐渐消失殆尽了。
远来的豹子
2021年起，猫盟就开始在东乡布设红外相机，希望了解这里还有没有未知的豹种群或个体。历时3年，才终于拍到了豹子。拿到数据之后我简单识别了一下，一共拍到了两只豹子，都是公的，不过两只的金蛋蛋都不像完全性成熟的雄性那般，饱满悬垂呼之欲出，因此我估计这两只都是刚独立不久的小公豹。
那么它们是从哪里扩散过来的呢？我先是和和顺-榆次种群的豹个体对比了一遍，没有对得上的。从山势上看，我们熟悉的和顺-榆次豹种群位于太岳山与太行山连接处的那“一横”上，而东乡却是属于南北“竖”向的太行山一脉，而这“一横一竖”之间，存在着一种强大的人为隔离——公路。
一条高速（S45）和一条国道（G207）平行从中间穿过，豹子想要跨越这两条双向四车道还设有护栏的高级别公路，不能说一点可能性没有，但可能性真的很低。
晋中市地图局部，和顺县和左权县。可以看到圈出的G207国道，和顺和左权东侧边界处是太行山脉。制图：大猫
所以它们更可能来自一个更近、阻隔更少的保护区——山西孟信垴（nǎo）省级自然保护区。
孟信垴保护区位于左权县，早在2013年就确认过华北豹的存在，查询新闻得知，2022年3月，该保护区内布设了80台红外相机，历时一年，拍到了3只华北豹，一雄二雌。
图片CCTV
总之，保护区里有豹子，那么自然可能会有年轻个体扩散出来。问题是它们会留下来吗？由于目前没有拍到定居的母豹子，所以公豹留下的可能性不大。正常估计，未来东乡的情况可能会类似驼梁，不时有公豹出现，但是否能待得住，取决于是否有母豹扩散而来。
这让我精神为之一振，长久以来我一直忧虑和顺-榆次豹种群的未来，因为这个种群已经显现出两个很不好的势头：种内竞争加剧和近交指数较高。从我们观察到的时间来看，和顺西部的豹子寿命较短（平均4岁），低于世界范围内野生豹的寿命（平均7岁）（这篇文章列出了一些豹个体的观察时间《东北虎吃了豹，我的反应居然是……嫉妒？》）。
不断增多的豹子们被困在有限的栖息地内必定要抢地盘抢食物，尽管最终看起来种群维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数量上，但实际上种群内部的个体在高速地更替着。所以“走出去”很重要，找到潜在的栖息地，可以减少种内竞争，延长个体的寿命。
东乡的山景 ©赵莹
但这解决不了近交衰退的问题，所以还需要新鲜血液能“进得来”，因此需要打通的不仅是栖息地，还有其他豹种群。
左权的孟信垴保护区，面积与和顺的铁桥山保护区相当，有豹子，且紧邻着和顺，那里的豹子扩散至和顺东乡，与和顺-榆次种群就只隔着两条公路了。如果能保护好东乡这块栖息地，若是哪天有了资金可以建设跨越这两条公路的廊道，不就有希望了吗？
保护区被割裂
当我搜索孟信垴保护区豹子消息的时候，无意间看见了一条关联的信息，看完之后我发觉我可能过于乐观了。
这是一条通知，标题是《关于对山西孟信垴省级自然保护区功能区拟调整结果的公示》，文中提到：
因省级重点工程“汾阳至邢台高速公路榆社-和顺段”35千伏外供电线路工程、“207国道左权至黎城界及南沁线左权桐峪至河北涉县界公路新建工程项目”不可避让穿越山西孟信垴省级自然保护区核心区和缓冲区，根据相关规定需对其功能区进行调整。调整后，自然保护区范围和总面积不变。
注意保护区粉色的是核心区，黄色的是缓冲区，绿色的是实验区。保护优先级上，从核心区到实验区是递减的，实验区允许一定程度的开发。
一开始我还没找到调整了什么，直到看见中间那道诡异的绿线，也就是道路的占地被直接划成了实验区，导致核心区里出现了一长条突兀的实验区，把核心区割裂开了。
等等……为什么在保护区调整前，它的核心区就是南北一分为二的呢？而且分割南北的这道绿线的风格，为什么和这次调整的风格这么相像？
于是我搜索了所有时期跟孟信垴有关的环评文件，终于在一份2018年的汾阳-邢台高速公路榆社至和顺康家楼（省界）段二期工程（左权至和顺段主线）的环境保护验收报告中，我看到了孟信垴保护区原来的样子。
该报告中写道：
榆社至和顺高速公路左权至和顺段穿越原山西省孟信垴自然保护区，不符合 《中华人民共和国自然保护区条例》的规定。2011年7月，山西省人民政府以《关于同意调整山西孟信垴省级自然保护区功能区的批复》（晋政函﹝2011﹞102 号）对该保护区的功能区进行了调整，将公路穿越原保护区核心区、缓冲区路段调为实验区，调整宽度为200m（如有斜井一侧宽度 150m，另一侧50m），并在实验区外侧设置 50m 宽的缓冲区，至此，公路只穿越自然保护区的实验区。
该篇报告提供的保护区地图，可见公路从中间穿了过去。成为了我们在上一张图里看到的“绿线”。
看来，调整保护区核心区为实验区，给公路“铺路”的行为，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至此，孟信垴保护区华北豹的栖息地已经被公路切割成3块了，注意，这两条公路分别是高速公路和国道，它们对于野生动物的影响是非常大的。一个最小的可持续的华北豹种群需要至少800平方公里的栖息地，而整个孟信垴保护区的面积只有350平方公里，如今再分割成3块，那里的豹种群的未来无疑是令人担忧的。
这是如今保护现状的一个熟悉的配方：为了给基建开发让路，保护区的区划是可以被调整的。虽然难度很大，但很多案例证明依然有调整的通道。
这也是地方的保护地十分无奈的一个点：保护经常要屈尊让位于地方发展。一个省级保护区的行政级别，基本上挡不住省级开发项目，当一个能为地方（县域或地市）带来巨大投资（GDP指标）的基建大项目上马的时候，保护区往往被作为一种开发阻力而存在，而阻力往往最终是可以想办法解决的。
大猫和肖诗白老师在和顺拍摄的豹
和顺县西部横穿铁桥山保护区（也属于实验区）的X337公路（俗称山团线）今年即将开工扩建。虽然在多方协商下，修路规划方案里设计了动物通道，但我们必须清楚，通道只是补救措施，它需要持续地管理和调整，也需要对过往车辆加以分时管控以配合通道发挥其生态作用，它不是一个现成的答案，而是一个充满未知的挑战。
这样的事情，也在其他我们目力所不及的荒野，过去、现在、将来不断地发生着。但这也让这次在东乡发现豹的意义变得更为重大，坚韧顽强的华北豹仍在给我们机会，修复破碎的栖息地，连接孤立的种群，我们仍有可能留住它们。